天光渐暗,暮色映照在远处群山间的皑皑白雪上,泛着淡淡寒光,更显得屋里温暖如春。
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院落,青瓦白墙,青灰砖的屋檐上积着点点残雪。
天冷的缘故,菱花格的窗都关着,屋内角落里,一只红泥小炉上放了只瓦罐,汩汩冒着热气,一缕甜香袅袅弥漫。
弯弯拿着银勺,心不在焉地搅着瓦罐里的腊八粥,眼睛却不时看向窗外。
说是为自己准备生辰礼物,怎么还不回来?
远远传来马蹄声,马蹄敲击着青石板,清脆悦耳,在寂静的雪夜传得很远。
弯弯喜上眉梢,一跃而起,连外衣都没套一件,推开门跑了出去。
追风抖擞鬃毛,抖落一地雪沫子,楼誉骑在马上看到一个身着月白绢裙的身影,噼里啪啦跑了出来,唬了一大跳,连忙跳下马迎了上去,边走边脱下自己的大氅展开,将那个人儿兜头兜脸裹得严严实实。
“怎么连外衣都不穿一件,着凉怎么办?”楼誉心疼地拥着弯弯,低头一看,她两只白玉般的脚丫子踩在青石板上,竟然没穿袜子,不禁大怒,索性拦腰一抱,把她抱起来,也不管身后两个亲兵的眼光,径直往院里走,边走边道:“丫头,下次再不穿袜子到处乱跑,小心我打你屁股。”
两个亲兵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笑意,然后扭头淡定地看山看树看水看雪。
弯弯小猫似的缩在楼誉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
就是赖定你会抱我回来的。
楼誉低头,看到她的眼睛水汪汪乱转,笑得和只小狐狸似的,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低头吻了下去。
她的唇薄凉微软,带着淡淡的甜香,楼誉食髓知味,忍不住长驱直入。
弯弯羞红了脸,使劲捶他的胸膛,把他推开。
她那点力气,楼誉就当挠痒痒,但看她脸红得几乎能滴得出血,实在害羞得不行,才不甘不愿地放开她。
弯弯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吐吐舌头,倚在他怀里,向他摊了摊手,眼中尽是询问之意。
楼誉呵呵笑道:“我跑了那么久,腊八粥都没让我喝一口,就好意思伸手要礼物?”
弯弯嘟起嘴,一双眼流光溢彩地看着他。
楼誉笑道:“你先把鞋袜大氅穿上,我带你去看礼物。”
弯弯欢呼一声,跃出他的臂弯,足尖轻点青石地面,如只狸猫似的从窗户跃进屋内,无比迅捷轻灵。
楼誉只觉得臂弯一空,她已经不见踪影,只得愕然看着咯吱大开的菱格窗,摇头苦笑,眼中却是能将人淹没般的宠溺。
一轮银月在云中穿行,冰清皎洁,时隐时现。
江南的冬天,没有塞北料峭似刀的风,凌厉扑面的雪,山青水软,风温雪不寒,点点积雪在树枝上,暮色中的琼枝玉树如同一幅水墨晕染的山水画卷,清淡空灵。
弯弯一身白狐裘大氅,和楼誉并肩站在院后的竹林中,歪着头好奇地盯着他瞧。
说要送礼物,却把人带到这里来,礼物呢?在哪里?
楼誉看着她微笑,扬手轻轻击掌,竹林里忽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荧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汇聚在一起。
竹叶遮挡住了星光,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这些荧光在空中形成一道光带,光华璀璨,银色晶莹的匹练一般在眼前流淌,美不胜收。
弯弯从未见过如此奇丽的景象,惊艳欢喜,如坠美梦之中。
楼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醇厚如酒:“你总是嚷嚷要去南疆玩,因你身子尚未好全,耽搁下来。我便让人从南疆带了些飞萤虫回来,让你先瞧瞧。”
话语间,竹林外传来细细的笛声,那些飞萤虫随着笛声忽然蓬散开来,如同烟火瞬间绽放,飘飘扬扬散落在林间,如同夜空中万星闪烁。
笛声再变,飞萤虫们仿若得了号令,竟然齐齐飞聚,在空中幻化出一只火凤凰的形态,在黑夜中璀璨浮动,说不尽的夺目耀眼。
“吹笛的是南疆一个奇人,能以笛声趋驭飞萤虫,我一起将他请了来。”
楼誉的语气淡淡的,但飞萤虫脆弱易死,要把那么多的飞萤虫,活生生不远千里从南疆运来,还要找到这个奇人隐士,所费千金尚在其次,其中的心血力气才是盈筐盈谷,难以计量。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感知他的苦心,弯弯只觉得心中甜甜的沁透着感动,梨涡浅浅,笑意盈盈。
“还有这个。”楼誉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递给弯弯。
“你阿爹送的离光没了,我再送你一把,这把刀名为夙夜,夙夜瞻望,犹来无死。你以之护身,时时刻刻要记得,天大的事情有我担着,不许再像从前那样任性,轻视自己的性命。”
弯弯拔刀出鞘,只见鲨鱼皮鞘,刀身是寒玉般的黑沉,在萤火映照下,有寒光隐隐流动。
楼誉得意洋洋:“造兵器,我也很拿手的,这把夙夜我打了一个月,你试试看,趁手不趁手?”
弯弯依言拿起刀,调动内息,随手一挥,寒光闪过,身边一杆翠竹应声而断。
刀身仿照离光的样式,大小握度无不合心合意,弯弯喜笑颜开,爱不释手。
楼誉看她高兴,心里也很是欢喜,正待开口再说些什么,忽听竹林外亲卫禀告,凉州震武将军有生辰礼物送到。
震武将军就是拓跋宏达,这两年他越发沉稳老练,已是镇守一方的三品大将。
楼誉令人送进来,却是好大的一只箱子,两个黑云骑兵合力抬了进来,打开一看,箱子里是一张极其罕见的白虎皮,通体洁白无一根杂毛。
“禀王爷,震武将军令人传话,说多年前就想给弯弯……呃……王妃打一只老虎做衣裳,如今终于如愿,这种白毛虎仅生于雪峰山,皮长毛厚最是保暖驱寒,王妃体质偏寒,用来再好不过。”那送礼物的黑云骑兵禀道。
楼誉瞧那白虎皮栩栩如生,虎头上一双虎眼鲜红如玛瑙,毛皮色泽光滑,润不腻手,通体雪白竟无一丝杂色。
笑着对弯弯道:“这白虎稀罕得很,怕是皇宫里也没有毛色那么纯的皮子,你面子够大的。”
弯弯摸着虎皮,眉眼间都是温暖的笑意。
“王爷,震武将军还有一句话,让属下一定带到。”那黑云骑突然艰难开口。
“还有什么话?”
那黑云骑面露难色,支支吾吾。
话不带到,回去后难免被震武将军狠削,但这话……这话,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面对王爷说啊。
楼誉看他面色涨红甚是为难,宽宏大量道:“那家伙还有什么话要和本王说的,你但说无妨。”
“震武将军说,他说……”黑云骑兵横下心,视死如归道,“他说,如果你敢欺负王妃,他就杀到江南来,和你拼命。”
说完,也不待楼誉下令,黑云骑兵赶紧行了个礼,自动自觉退下,一路小跑,头也不敢回。
弯弯扑哧一下,抱着肚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楼誉哭笑不得,那个愣头青,本来以为经过那么多年磨砺,有些会用脑子了,不料却还是一条道走到老,永远拳头开路。
可是,我又怎么会对弯弯不好?
他看着弯弯,眼神温柔,语气却斩钉截铁:“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弯弯正笑不可遏,忽闻又闻亲卫来报,杜炎医谷有生辰礼物送到。
楼誉剑眉一挑,笑道:“嚯,更大的面子来了,瞧瞧容晗会送你什么。”
杜炎医谷自容晗接手以来,悬壶济世,普救众生。
他医术如神,又无门派之限,广收民间有资质天赋的医者入谷学艺,因材施教,倾囊相授,因此医谷中人才济济,杏林精英汇聚。
这医谷规矩也怪,达官贵人捧着千金排着长队而不可得,疾苦百姓却可免诊金药费,优先诊治。
一时间天下百姓赞之颂之,名声之好如日中天。
传言容神医性情古怪,定了三不诊的铁规。
一不诊作奸犯恶之徒;
二不诊斗殴受伤之人;
这两不诊还可以理解,第三条着实让人大掉下巴——
三不诊,西凉王妃不愿诊治之人。
此三不诊的铁规一出,天下沸沸扬扬各种八卦传了好一阵子。
有的说,西凉王妃天人之姿,容神医仰慕已久,以此示爱。
也有的说,西凉王妃有恩于容神医,容神医涌泉相报。
还有的说,容神医与西凉王妃祖上乃世交,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传说再怎么匪夷所思,楼誉和弯弯都只是付之一笑,容晗更绝,半句解释没有,弄了块匾,斗大的黑字将这三不诊写得清清楚楚,最后一条甚至用更大的黑字加重,堂堂正正挂在医谷门口。
没有人愿意得罪神医,说不准哪一天就要靠他续命,西凉王楼誉当然也不是个好惹的人。
这个传言的两头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传言的人自然心虚,传着传着,也就渐渐淡了。
但杜炎医谷的名声却已臻顶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见一个青衫总角少年走进竹林,手持一个火漆密封的信函,向楼誉和弯弯行了个大礼,朗声道:“我家谷主恭祝西凉王妃生辰,特送上生辰礼物。”
话是对着弯弯说的,手里的那个信函却珍而重之地交到楼誉的手里。
楼誉接过信函,凝视半晌,却不打开,眉目间有即将破闸而出的期待和激动。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这份生辰礼物,将是容晗给自己和弯弯的一个极大惊喜。
曾紧握邀月刀横扫千军的双手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终是拆开了信封。
一目十行看完信,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又仔仔细细逐字逐句看了一遍,再抬起头时表情狂喜,捧着薄薄的一张信纸如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张薄薄的纸,就是容晗送来的生辰礼物?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看到楼誉高兴成这样,弯弯实在好奇得很。
楼誉狂喜难耐,一把将弯弯拥入怀中,畅怀大笑:“弯弯,这份礼物比世上所有的黄金珠宝加起来都要珍贵,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我欠了容晗一个天大的人情。”
弯弯好奇地拿过信函,但她认识的字实在有限,容晗写信时的心情似乎也有点激动,用的是潇洒肆意的草书,因此她横竖认不出几个字。
楼誉心情舒畅之极:“这是容晗殚精竭虑,倾毕生所学,写的一张药方,可治愈你的体寒之症,有调养生息,祛邪扶正的奇效。”
他顿了顿,语气中是全然的激动:“容晗在信中写得明白,按方服用调养,一年后可受孕生子,弯弯,我们可以有孩子了。”
弯弯一震,不由自主拽住楼誉的衣襟,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惊喜。
她受寒毒所害,曾被方筝断言,此生不得有子嗣。
虽然楼誉并不在意,但她心中却始终纠结失落,尤其是看到别家孩儿玉雪可爱,更是说不出的遗憾和难过。
不料这个痼疾,竟被容晗所解,想到自己也能有个乖巧的孩儿,眉目像他又像自己,童声稚嫩地喊着爹爹娘亲,此生再无所憾。
一时间,感激、惊讶、欢喜、兴奋……各种情绪交杂,笔墨难以描摹。
月上叶梢,竹林中流光飞舞。
楼誉拥着弯弯,嘴角是难以抑制的笑意,只觉得人生快意,莫过于此。
看着手上的信笺,最后那行字分明写着:“若生儿子,要送我医谷,承我衣钵。”
墨迹淋漓棱角分明,显示出一向平淡温和的容神医,毋庸置疑的决心。
涉及自己儿子,西凉王霸道不讲理的一面顿时统统暴露了出来。
楼誉心里冷哼,开玩笑,我的儿子当然要像我这样,学武艺安邦治国平天下,送到你那里学医?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