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这个温情的角落崩塌了。
殷溟神情恍惚地走出大乘宫,走过回阁高廊,穿过宽阔的演武场,踏着数百台阶,登上了皇城之巅,沉默地站在城墙上,也不撑伞,任凭雨雪肆虐打湿全身。
一众宫人惶惶恐恐跟随在后,虽然早就拿来了黑布大伞,却如炙炭在手心,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替他打上。
殷溟手扶青石砖墙,俯瞰脚下众生,一时间只觉得意兴阑珊,说不出的疲倦和厌烦。
不负天下泽被苍生?
自己算计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以至从此孤独寂寥,终于只剩下一个人独面凄风冷雪。
抬头远望大梁方向,雪花深处似乎浮现出一双清冷至极的眼睛,还有那长袖翩翩落下时闪现的寒冷剑光。
原来她是楼誉挚爱之人啊。
殷溟心中翻江倒海不可自抑,仿佛恨不得立刻将她夺来,抱入怀中狠狠欢爱,之后再弃如敝屣,方可消除心头那种不可言说的痛。
皇图霸业,我要;美人如玉,我也要,谁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偏要齐齐握于掌心。
既然已经无人陪我走那条不归路,那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
我,不愿再等!
天元三年,大朔突然单方撕毁合约,向大梁宣战。
朔国帝君殷溟宣布御驾亲征,并亲笔写下讨梁檄文——
盖闻明主知危而寻变,自古朔王临御天下,彼梁数十城实乃我朔国之版图,后梁人自立,居外以奉,此乃人力,实非天命。今天运循环,大朔气盛,当立纲陈纪,予恭承天命,率师渡江,使民皆得其所,以图永安。浩浩江水实鉴吾心,檄到如律令,无忽。
讨梁檄文一出天下惊。
文章虽然花团锦簇洋洋洒洒,但却没有一个可以拿得出来,站得住脚的道理,目前两国外无兵患,内无隐忧,百姓正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好端端过了几天小日子,殷溟突然来了这一出,就好像正处蜜月期的情侣有一个没来由地翻脸闹分手,好不叫人莫名其妙。
大梁上京,楼诚看完檄文,愤怒地踢翻了龙案,并在御书房里绑了个稻草人偶,额头上贴张白纸写着“殷溟”,天天用来练飞刀。
他娘的,不讲道理说打就打,还好意思说什么恭承天命,以图永安,真把自己当成这个天下的祖宗了,太无耻太不要脸。
楼诚在御书房练了几天飞刀,又跺脚骂尽殷溟三代,见了中风瘫痪的太上皇,召集老凌南王以及兵部众将商议了半天,然后在调兵遣将的圣旨上,郑重地盖下了镇国玉玺。
十万黑云骑紧急集合,为反击朔军之先锋。
另调羽林卫龙虎卫期门军各十五万人,各地执戈营十万人急行军赶往射虏郡下十五州,共御外虏。
着西凉王楼誉领统帅虎符,兵部三品以上将领各司其职,控扼整饬皆无须奏请,直接听令于西凉王。
国家机器一旦开动,以兵部为中心,各部各司紧急调动,银饷粮草调令流水价地派发下去,全国上下进入了紧张的临战状态。
几乎与此同时,魏相的一片檄文亦横空出世,直斥殷溟狼子野心,为了吞并大梁不惜杀我使臣,掀起战乱,涂炭生灵,神人共愤,天地不容,大梁愤而反击,为正义之师。
一句:“西凉王剑气冲霄汉,策马动风云,以此制敌,何敌不摧,请看今日之四海,竟是谁家天下!”慷慨激昂,气吞山河,大梁的士子文人无不振奋击节,民心士气得以大涨。
骂娘跺脚的不止上京城的文武百官,千里之外的朔国帝都,同样流淌着愤怒不解的情绪。
好不容易太平几年,当官为将的也想过几年舒服安坦的好日子。
谁也没想到,帝君如同抽了疯似的,一觉睡醒突然就要大举东征,还要御驾亲征。
多少官员还抱着娇妻美妾在温柔乡中酣睡,突然被这雷霆一击吓得连裤头带子都来不及系整齐,就跳上自家的马车,往皇城奔。
此刻大乘宫里,弥漫着森严冷酷的沉重气氛,堪比三九冰封的湖面。
已有多位重臣出列,力劝帝君收回成命,而那些隐约知道点蛛丝马迹的臣子,偶尔一瞥帝君身边那个空荡荡的位置,却闭紧了嘴一声不吭,将头低得愈发地低,以示柔顺。
“陛下!”镇国大将军陈思远出列,表情沉痛,语重心长:“天下刚定,人心尚且浮动,军力有所不稳,今杀梁朝使臣在前,贸起兵祸在后,出师无名,难堵天下悠悠众口,远征讨伐,论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上风,这样倾国之力举兵,实属不当啊。”
殷溟的眉目浸没在阴影里,情绪深沉难辨。
见殷溟半天不语,陈思远以为他有了默许犹豫之意,越发胆大,仗着自己是两朝老臣,丽妃之父,便拿出了岳父老儿的语气:“陛下年纪尚轻,不知道兴兵征伐非一日之功,调兵遣将粮草辎重准备起来需要些时日,各领兵将领的人选也要好好商榷,更别提御驾亲征了,流矢滚石不长眼,万一伤到哪里得不偿失……”
他说得兴起,脸上尽是“少不更事,老夫教之”的表情,一时得意忘形,却忘记了殷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高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帝君,并不是你家里陪你喝酒听你训斥的毛脚女婿,他是狼群里的狼王,地狱里的魔王。
殷溟的神色平静到近乎阴冷,看着他说到口干舌燥,方才缓缓转动手上的玉扳指,抬头道:“陈大将军今年贵庚?”
他问得奇怪,陈思远一怔,答道:“五十有二。”
殷溟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平静,眼底却闪过一丝啮人的狠戾:“真的够老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两个鹰庭护法从龙椅后的屏风里闪身而出,银色长链如毒蛇出海,卷向陈思远的脖子。
陈思远虽为武将,但荒疏多年,加上年纪已大,又怎么是这些狠辣的鹰庭高手一合之敌,猝不及防被银链勒住了脖子。
鹰庭护法收紧链条,陈思远被勒得眼珠凸出,喉咙咯咯作响,一手奋力拉住银链一端,拼命回扯。
根本不容他反抗,另一个鹰庭护法足尖点地,朴刀出鞘,一招苍鹰扑兔掠到陈思远面前,不由分说,极其蛮横粗暴地挥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待那持刀的鹰庭高手掠回,收刀回鞘,冷冷地站在殷溟身旁,陈思远断裂的颈腔里才喷出鲜血,无头的身体轰然倒下,那颗头颅圆溜溜在地上滚出老远,脸上还凝固着惊愕急怒的表情。
血溅大乘宫,当朝格杀重臣!
群臣不敢置信地看着这颗头颅,恍若身处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之中。
殷溟转着手上的扳指,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下,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冷冷道:“即日起,丽妃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丽妃之前宠冠六宫,何等风光,今日却被帝君淡淡的一句话就打入泥尘。
冷宫是什么地方?如丽妃这种出身富贵娇生惯养的娇小姐怕是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连对自己枕边之人都如此残酷,群臣回想起之前殷溟对丽妃不加掩饰的宠爱,心中更是寒冷,纷纷噤声低头,颤抖着大气都不敢喘。
大殿里静得针落可闻。
殷溟眼光冷湛湛地在群臣中一扫,落在了兵马司副帅骆光雄的脸上,道:“骆将军,朕亲征东伐一事,你怎么看?”
我还能怎么看?
骆光雄颤颤伸指抹掉溅在脸上的一滴血,心道,陈思远太不自量力,竟然在帝君面前倚老卖老,前车之鉴,自己若还重蹈覆辙就是只猪。
想罢,跪地连叩三个响头:“陛下英明,大梁不识时务,我国兵强马壮,正是伐梁的大好时机,兵马司上下必全力以赴,助陛下皇图霸业,一统天下。”
“好得很,现在起,你就是兵马司大元帅了。”殷溟微笑颔首,又转向其他臣子:“你们怎么看?”
群臣看看陈思远死不瞑目的头颅,又看看那几个在血泊里同僚,面面相觑后整齐跪下,磕头之坚毅比之前劝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齐声道:“陛下雄才伟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你们都在说谎。
民心不在,时机未熟,不占地利,至于人和……
殷溟看着台阶下跪伏的群臣,嘴边噙着一丝讥诮的笑意。
他心知肚明,这其实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役,今日之所以一改怀柔收拢的手段,以最直接的暴力震慑群臣,都是因为,他不想再等。
殷溟缓缓站起,黑色镶金丝的袍袖拂过龙案上的山河花纹,既然无法享受过程,那么就一剑穿心地直逼结果,破釜沉舟也好,孤注一掷也罢,朕这一生,总要肆意随心一回!
殷溟展目远望,苍穹之上,似乎有一张皱纹密布的苍老面孔,还有一双杀气四射却美得不可思议的眼睛。
天元三年,大朔五十万铁骑卫拔营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过狩水,兵临凉州城下。
……
已过惊蛰,万物复苏,冬天最后一场雪雨下过之后,风虽然依旧寒冷,却少了许多料峭之意。
异迁崖下的山谷里,温泉汩汩,树枝上已经迫不及待地绽出了嫩芽,地上绒绒地铺了层细软的草芽子,翠绿喜人。
这一日天气晴好,暖阳融融,小黑甩着尾巴追着被风卷起的枯叶,在谷中疯跑一圈后,又转回草屋前,撒娇似的拱着竹椅上的那个人,把大头挤进她的臂弯里,摇头晃脑地蹭着她的衣衫。
弯弯裹着一身白狐毛裘坐在竹椅里,莞尔一笑,顺手捋了捋它的颈毛,又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忍不住伸手挡了挡眼睛。
她的皮肤本就明净如玉,此时大病之后,更是更加苍白不带丝毫血色,在阳光下竟像透明的一般,纤细薄弱得让人心疼。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几不可闻。
弯弯目光一凝,转头去看,风卷叶动,阳光如丝如缕,哪里有半个人影?
回到异迁崖已经小半月,在容晗的精心调养下,她渐渐可以坐起,进些稀粥软食,甚至可以坐在屋外晒晒太阳。
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处处都留着阿爹的气息和痕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书一画,都让人备觉安心。
她喜欢这里,甚至生出索性老死谷中,再不问世事的念头。
他和她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弯弯抚着颈上的玉佩,心头涌起苦楚和悲凉,压得心脏几乎停滞,忍不住俯身剧烈咳嗽起来。
附近一直有道目光温温地笼罩着她,此刻骤然紧张。
弯弯似有所感,秀眉微蹙,擦去嘴角的鲜血,眼光四下一扫,依然不见人影,心中百般疑惑。
从自己清醒以来,就感觉有一道目光时不时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带着难以言说的忧伤苦涩,还有浓浓的……思念。
好几次,盯着她的眼神之热之烈,仿佛可以将她点燃,可当她四下寻找时,这道目光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如今功力不比从前,难以凭借呼吸吐纳辨识来人的方位,但她知道应该就是他,他就在附近看着自己。
因为那道目光如此地温柔和熟悉,熟悉到能一往无前地攻破她的心门,将那些刻意遗忘的前尘往事一幕一幕地重新勾勒出来。
她虽然昏睡了很久,但清楚地记得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分明听到了一个和煦如冬阳的声音。
“弯弯,是我。”
如最纯净的晨光透骨而入,让她无来由地安心,放松自己深陷黑沉的昏迷。
一觉醒来已在异迁崖的草屋里,如同做了一场长而深的梦,那人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就连昏迷前的记忆似乎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但是那四个字却如同用刀刻在自己心底一般,深得疼痛。
身后的那道目光越来越盛,连趴伏于地睡觉的小黑都感觉到了什么,一个激灵翻身而起,冲着她身后呜呜低吼,吼声低闷,并不是见到敌人的威胁,反而有着些摸不着头脑的意味。
你躲在那边玩什么?
小黑好奇地朝那边探探爪子,却被那道目光止住,不敢往前,只得郁闷地在弯弯脚边打转。
弯弯低下头,青丝滑落颈畔,遮住了不停哆嗦的唇,眼眶已经发红,心跳得越来越快,努力压抑住转头去看的念想,一双手紧握住竹椅扶手,筋骨突出,更显瘦骨嶙峋。
一声悲伤的叹息,随风而散,那丝如火灼烧的目光突然消失了。
弯弯只觉得身上一松,心中却怅然若失,茫然回首四顾,阳光下树影憧憧,不见半个人影,倒是不远处一棵槿花树下多了只黑色的锦囊。
小黑窜向树下,绕着树转了两圈,准确地叼起那只锦囊,奔回弯弯身边。
弯弯解开锦囊的绳口,一看之下,眼泪再也忍不住滚滚滚直下。
里面是一柄白布包裹的匕首,黑色刀身闪着锐利的寒意,正是阿爹赠她的那把离光。
离人念生死,光影照心寒。
弯弯抱着离光,心中大恸,呜咽哽在喉咙里,头埋入臂弯,瞬间湿了衣袖。
容晗端着药推门出来时,看到弯弯闭着眼靠在竹椅上,一动不动,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
容晗欣慰一笑,不由地放柔了动作。
那日在黑云骑的拼死护卫下,他们终于有惊无险地赶回了凉州,弯弯体质虚寒,温泉对于疗伤再好不过,容晗便将她带回了异迁崖的旧居中,吕南宫又遣人送来了许多珍贵药材,这十日容晗倾尽所学,药石针灸配以温泉浸润,驱寒辟异修补气海,虽然弯弯目前还是内息薄弱根基不稳,但毕竟已无生死之忧。
直至此刻,容晗的心方才回到原位,露出了多日未见的笑意。
放轻脚步上前,想替她拉起滑落的狐裘,手将将碰到狐裘时却为之一顿。
白色的狐裘上沾了几滴鲜红。
容晗脸色骤变,连忙拉过她的手腕,手指轻点于上,搭她的脉息。
弯弯醒来,见他一脸惶急的模样,抱歉地朝他笑了笑,摇头以示没事。
见她脉息平稳并无异像,容晗才放下心来,目光一转,看到她脸上兀自有着泪痕,怀里还抱着一只从未见过的黑色锦囊,心里便如明镜一般。
这些时日她须好生静养,你每天默默躲在边上看就罢了,今日竟然惹得她情绪激动咳了血……
容晗心里把楼誉骂得狗血喷头,打定主意明天在给他疗伤的药方子里换几味药,疗效不变,却疼痛加倍,干脆痛死他算数。
弯弯四下看了看,目露疑问。
容晗与她相处久了,一个表情一个眼神就能猜到她的意思,脸上绽开一丝温柔的笑容,延展到眉梢,柔声道:“方大夫去了凉州拿药,有侯将军陪着,你不用担心。我刚才替你把了脉,好得多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内疚和责备:“你心怀死念,我竟然没有看出来,你昏迷不醒的这些天我每日每夜都在后悔,若你有了三长两短,我便再也没脸做什么神医,谈什么悬壶济世。弯弯,你若想让我和……很多人都高兴,就要乖乖吃药,努力好起来,我大哥为你取名弯弯,是希望你宁弯不折,不要辜负他的一番深意,不要再去做寻死的傻事,好吗?”
这又想起了阿爹,弯弯心中既疼且涩,看着容晗和阿爹相似的面容,觉得说不出的温暖和感动,抿唇一笑,点点头,伸手接过药碗,咕嘟咕嘟几口喝了个干净。
……
绒绒绿草在冰封的土地上冒出了头,却立刻被奔腾而来的铁蹄踏碎,幼嫩的草茎折断榨出的汁液将马蹄的铁掌染成了浅浅的绿色。
淡淡的春意被驱散扼杀,凉州城外旌旗猎猎,全副武装的骑兵呼啦啦地移动,暖暖的春风都仿佛害怕这般凛冽的气势,不敢进入,整个平原上沉若浑铁的肃杀之气无声荡漾。
殷溟一身戎装站在战车上,眯眼看着远方的城墙,淡淡道:“三日之内,拿下凉州城。”
大将夏玄敬领命道:“诺!”
兵马司此次竭尽全力,精兵强将倾巢而出,浩浩荡荡压至梁朔边境,几乎同时对梁朝边境十五州展开进攻,其中尤以凉州为重中之重,朔国最精锐的战队铁骑卫几乎全部压在凉州城外。
黑云骑只有十万,就算全部调集到凉州,人数也只是铁骑卫的一半。
小小的凉州城在青色铁甲骑兵的重重包围之下,如同无边无际风雨中的江上扁舟,动荡飘摇,危若累卵。
夏玄敬侧目看了眼身边的殷溟,心中微有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