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邀月刀和银枪相架,发出金石之声,楼誉和刘怀恩都被震得虎口发麻,气息不稳,彼一交手就已经心里有数,对方是自己此生难遇,势均力敌的对手。
在武学上,得一知己难,得一对手更难。
两人均被激起了心底的傲气,迸发出无穷的战意,拿出毕生所学,出手尽是杀招,其中凶险险要狠辣,笔墨难以描摹而尽。
楼誉所学庞杂,既极擅征伐作战必需的弓马骑射,又得容衍指点,刀法内力均承袭自天机老人一脉,加之天赋奇秉融会贯通,年纪轻轻便罕逢敌手,以战神之威名扬天下。
刘怀恩长居深宫,一手打理大朔最为庞大神秘的密探机构鹰庭,鹰庭中强人云集,其中不乏顶级高手,但提到总管大人,却都只有佩服二字,既服其手段,亦服其武力。传言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刘大总管的深浅,因为见过他出手的人,都已经死了。
因此这一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两个绝世强者第一次正面对抗,也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战……
侯行践虎目含泪,近乎疯狂地挥着马鞭,身后激烈的喊杀声传入耳朵,却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
无论心底多么想转身和楼誉并肩作战,此刻,他却必须要毫不停留地快马加鞭,一往无前。
因为,那是王爷的军令,军令如山。
身边的方筝几乎被颠得飞出去,不知不觉紧紧抱着侯行践的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远远看到了凉州城巍峨的角楼,侯行践掏出示警烟火,扬手待放。
却听见“轰”的一声,不等他放出烟火,城门已经大开,一队黑云骑纵马而出,足足百余人,当头一人身高七尺,发如狂狮,横刀怒马,不是拓跋宏达又是谁?
自楼誉带着使团进入朔国寻找弯弯,拓跋宏达就每日趴在城墙上眼巴巴地等着,却总是迎来日出送走晚霞,不见归人。
今日太阳刚刚升起,他又爬上了城墙,就着白茫茫朦胧胧的曙光打望,突然看见边境上负责瞭望传信的岗哨袅袅燃起了狼烟,两名岗哨斥候策马狂奔回来,远远就向城楼的瞭望哨比画手势——
西凉王,遇敌袭。
拓跋宏达看清楚那几个手势的意思,顿时大喜过望。
他娘的,终于回来了。
根本等不得上头的将领下令,冲下城墙,快速集合自己手下的百余骑兵,手持长刀,泼辣辣卷起一阵滚地风,杀将出来。
截住马车,冲侯行践问道:“侯七,弯弯找到了没有,她在哪里?”
“就在车里。”侯行践放开方筝站起来,道:“拓跋宏达,你把马车赶回城,我去接应王爷。”
就在车里?
拓跋宏达眼睛发亮,看看马车,心跳如鼓,脸上甚至有了丝可疑的犹豫。
这么多年没见了,不知道弯弯还认不认得自己。
拓跋宏达长得魁梧高壮,甚至比侯行践还要高出半头,看上去就像座壮实黝黑的铁塔一般杵在那里,那么高壮的一条汉子,此刻竟然有了些近乡情怯的小儿女心态。
根本没管侯行践说了些什么,小心翼翼探身拉开车帘,伸头张望,压低声音道:“弯弯?”
突然咦了一声,语气不善:“小白脸你是谁?为什么抱着弯弯?她怎么了?”
容晗一手紧紧抓着车档,一手抱着弯弯,刚才那一番剧烈的颠簸让他的脸色有点发白,愈发显得干净清秀。
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眼角挑出一道锐利的弧线,反问道:“你又是谁?”
拓跋宏达看得清楚,弯弯躺在容晗怀里,面容被长发遮住一半看不清楚,但一动不动,似乎连气息都感觉不到。
心里大急,就想跳上马车去一看究竟,怒道:“你管我是谁,我问你弯弯怎么了?!”
侯行践知道这厮的脾性,大大咧咧,神经粗得要两手合抱,要让他明白这中间发生的事情,非要请个语断昆山言倾沧海的说书先生,花十天半个月一一道来方可。
可现在哪里是向这个家伙解释的时候。
连忙拉住他,简明扼要地挑了重点来说:“拓跋宏达,弯弯受了重伤,容公子正在为她诊治,你不要去打扰。”
谁料拓跋宏达一听,顿时像只点了引线的二踢脚,炸了。
头发直竖暴怒如狮,捏着钵盆一般大的拳头吼道:“是谁?谁敢打伤弯弯?老子灭了他!”
侯行践默叹一声,已经不指望他了,又听蹄声如雷,抬头一看,又有黑压压的千余黑云骑兵气势浩荡地奔出城门,领头的正是弩箭营中郎将吕南宫。
战时须臾,弥足珍贵。
总算来了个明白人。
侯行践大喜过望,连忙迎了上去,简单几句大致交代了情况,将马车和车上的人一并交给了吕南宫。
吕南宫老持沉稳,深知弯弯对楼誉的重要性,也知道容晗的身份,郑而重之地向容晗行了个礼:“容公子,末将护送你和弯弯回城。”
容晗颔首:“劳烦将军了。”
吕南宫令人为马车换上两匹健马,自己坐上了车夫的位置,扭头下令:“两百精骑护送马车回城,剩下的人随侯将军去接应王爷。”
“诺!”黑云精锐声若切金断银,齐齐掉转马头,跟上了侯行践。
“侯七,那个打伤弯弯的人是谁?”拓跋宏达不依不饶,追在后面。
“大朔鹰庭总管刘怀恩。”侯行践担忧楼誉的安危,骑得飞快。
王爷和弯弯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刘怀恩害的,这个老妖怪诡计多端阴险卑鄙,偏偏武功奇高,奈何他不得。
侯行践后槽牙磨得咯吱咯吱响,今天自己就算死,也要和这个老妖怪同归于尽。
“刘怀恩。”
拓跋宏达把这个名字在嘴上反复念了两句,然后吞进肚里,狠狠地刻在心上。
伤害弯弯的人,就是我的敌人。
一想起弯弯伤重孱弱生死不知的样子,拓跋宏达浑身的血都沸腾了,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从齿缝里咬牙切齿地迸出了刘怀恩这三个字,长刀出鞘,以刀背一敲马屁股,越过侯行践,直奔那个杀气正浓的修罗场。
苍山负雪,浮生尽歇。
破晓绽放的旭日似乎也感觉到了喧天的杀意,摇晃倾斜沉默地重新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之中,不敢再露面。
天上细细飒飒又飘起小雪,还夹着些雨水化成的冰碴子,打在人脸上如针扎般刺痛。
楼誉的邀月刀微微一震,无数雪片和冰碴被震成了细微粉末,化作漫天雪雨中一丝缥缈的薄雾。
邀月刀幻化出无数光影,虚虚假假真真实实,比这密集纷繁的雨雪更加密集纷繁。
喧嚣喊杀的战场因为这一刀骤然一静,无论是鹰庭高手还是黑云骑精锐,都被这一刀震得手里砍杀的动作为之一顿,目光下意识地随着刀光而动,想看看那个被这片骇人刀光笼罩下的人,该如何应对。
知道你强,没想到你那么强。
刘怀恩瞳孔紧缩,眼里惧是震惊之色,随即眼神凝重,双手交错握枪,抡起一圈银色的光环,竟然不退反进,直接迎向那片啮魂摄魄的刀影。
刀挥破雪,沉闷嗡吟。
银枪似鞭,横劈呼啸。
刀光和枪影若雷霆暴起,猛烈地撞在了一起,刀光枪影之间蕴藏的巨大力量,隐约荡起一层层涟漪般的气浪,将地面上衰败的枯草残雪震得往外倒折飘扬。
惊天一击四方皆动!
这两人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圈,足足方圆三丈。
圈子里却十分干净,连枯草和残雪都被凛冽的杀气刮得不剩分毫,所有飘进这个圈子范围里的雪片雨点冰碴草屑都在一瞬间震碾得粉碎,不要说人。
圈外的双方人马被这雷霆一击惊骇得有些僵硬,没有人试图上去帮忙,因为他们知道,在场的无论是谁,都没有资格加入这个圈子。
楼誉和刘怀恩刀枪相击之后,一招不停,连续攻出了九九八十一招,刘怀恩也一声不吭,连续接了九九八十一招。
楼誉的每一刀裹着雨珠寒雪击出,看似花非花雾非雾的雨丝雪沫之后,透出冰冷侧骨的尖刃。
刘怀恩神情凝重,银枪横甩弹啸,击得雨水飞溅。
这样霸道嚣张的战斗方式,显然很消耗人的精神和体力,但这两个人却丝毫不吝啬内力,每一招每一式都全力以搏,恨不得立刻击杀对方。
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两个人都明白,遇到了此生难得的敌人,所以这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第三种选择。
在雨雪中厮杀的双方人马,被两人无与伦比的杀意所激,心中升起了无穷的战意,挥刀的手都变得更加快速凛冽。
短暂的安静之后,这一片风雪萧萧的深处,重新爆发出喊杀声和惨号声,不时有人被砍中、被刺穿、被挑起、被甩出,一条条人影被砍下马来,甩进泥水中,血水狂飙,惨叫满山盈谷。
侯行践和拓跋宏达策马赶到,一眼扫过去,战场局势尽在眼底,无片刻迟疑,挥手冷冷吐出一个字:“杀!”
他身后的黑云骑们蓄势已久,又被这血腥之气所激,闻令如猛虎狂狮怒吼冲了上去,像一片黑色的潮水带着吞噬一切的暴戾涌上了血色沉沉的沙滩。
战场局势陡然逆转,原先已砍杀得筋疲力尽的黑云骑兵们精神大振,汇同后来的兄弟们,怒喝着重新冲进了战团。
这么紧张激烈的战斗中,一向横冲猛打杀敌不甘人后的拓跋宏达,却没有动。
侯行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家伙正处于一种恍惚神游的状态之中。
这是极度震惊后产生的情绪,而这种极度震惊,是拓跋宏达看到正在场中间缠斗的那两个人之后油然而生的。
怎么会那么快那么狠那么勇那么强!
拓跋宏达瞠目结舌地看着楼誉和刘怀恩的战斗,只觉得是此生仅见的惊心动魄,看到精彩处不由得热血沸腾,好斗的手指微微颤动,握紧长刀,一勒马缰,便想上前助楼誉一臂之力。
军马踏着小碎步,被雪雨淋得有些不耐烦,拓跋宏达绕着那个圈子转了两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插手。
那两个人浑然形成了一个战团,刀光枪影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撕裂了雨水和细雪织就的帘子,在两人身边迅捷流动。
拓跋宏达天生悍勇,皇帝老儿都敢杀,阎罗王都敢揍的脾气,但此刻看到这两个人打成这样,也不由得生起了敬畏之心。
这场战役,无论谁胜谁负,都将会被载入史册,成为今后战场以及江湖传诵的经典案例。
今日得以目睹之,何其荣幸。
拓跋宏达的心里难得有了点风起云涌,气壮山河的感慨,转头问侯行践:“那个白脸皮没胡子的老头是谁,好生厉害!”
侯行践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重重地哼了一声,表达出自己内心极端的厌恶及焦急:“厉害个屁,他就是大朔鹰庭总管刘怀恩。”
刘怀恩这三个字一入耳,拓跋宏达霍然变色。
原来是他!
心里的那点点敬佩和感慨,顿时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烟消云散,眉目间升腾起磅礴的怒意,看着那个在雪雨中持枪而战的身影,不假思索地脱口大骂:“他奶奶的,一个太监也敢玩枪,他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玩意儿!”
这真是最恶毒的咒骂,戳心戳肺戳肠子,直接戳到人的脑髓肝尖里。
拓跋宏达天性鲁直,长那么大没读过几本书,虽然不至于胸无点墨,但肚子里的墨水实在少得可怜,要骂一个太监,自然骂不出“阉海枭淫毒四方,弄权敛财乱六宫”这样文采斐然的语句,但胜在直截了当,从不绕弯子,也知道打蛇打七寸,骂人要拿短的道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粗俗简单易懂露骨,却正正戳中要害。
刘怀恩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被戳到内伤连呕三口血。
他自小净身入宫,徒有枭雄之能,却被天下人所小觑不齿,只得把一生的雄心宏图寄托在殷溟身上。
这实乃他身上最固执的伤口,没有良药,倾毕生之力也无从治愈。
彼时他位高权重,备受殷溟倚重,从没有人敢当面揭短,胆敢揭短的人早就被他送进了黄泉地府。
虽然遇到楼誉这种生死大敌,以对方的身份也不屑逞口舌之利,占言语便宜,只一味与他比谁的刀更快更狠。
所以,刘怀恩何时受过这么直接当面,如同当众被扒掉裤子打屁股的羞辱?
此刻只觉得一口浊气上涌,双眼发红怒瞪拓跋宏达。
念力一乱,呼吸和脚步就不自然地慢了一拍,原本浑圆无隙的气场为之一滞。
这只是极其微小的变化,稍纵即逝。
他随即极快地调整好了呼吸和心境,心道,待自己先把西凉王解决了,然后再将那个嘴贱的家伙挑于枪尖,捅个十枪八枪,洞洞豁亮,让他见识见识咱家银枪的厉害。
刘怀恩的内心不可谓不强大,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致命的一点点。
因为站在对面的那个人是楼誉。
如指尖掠过的微风一般的变化虽然小,在楼誉这里却像春雷炸响,被他极其准确地感应到了。
高手对阵最忌分心,何况是楼誉和刘怀恩这样高手中的高手。
楼誉俊眉微微蹙起,邀月刀突然暴起一蓬雪亮耀眼的光,沉默而狠戾地攻出了杀意沛然的一刀。
楼誉脸色很白,眼睛却很亮,足尖踩镫,如同狂风卷起的落叶,跃至半空,邀月刀灌入了他无比充沛澎湃的杀意,带着凄厉啸鸣,极其准确地沿着刘怀恩气场中电光乍现的那一丝裂缝,砍了下去……
刀未至,杀气汹。
刘怀恩的纱帽被刀上的杀气割裂成了两半,一头灰白的头发披散开,在刀风中肆意卷舞,额头一滴鲜血缓慢滑落,满是皱纹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似乎苦笑又似乎绝望,银枪矫若游龙,竟不格挡,突然发力,刺向楼誉的腹部……
……
十日后,大乘宫。
殷溟沉默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只觉得今日这大乘宫格外地清冷寂寥。
其实今日殿里的人非常多,宫女太监或伏跪于地,或躬身侍立一旁,足有上百人,都战战兢兢低头不敢多言,甚至连呼吸都不敢过重。
殷溟侧头看了看身边,那里空荡荡的,犹如他此刻心中飘摇失落无处着力的忧伤。
“怀恩,这里太闷了,随朕出去走走。”殷溟叹了口气,习惯地说道。
寒风在梁柱之间轻绕,殿内死一般寂静,无人应答。
“砰!”殷溟捏碎了手中的玉杯,碎片割开掌心,鲜血先是一顿,然后缓缓涌出,蜿蜒流到手腕上,消失在黑色的广袖里。
“陛下!”上百宫女太监惶恐惊骇已极,纷纷伏跪于地,头不敢抬,更没有人斗胆敢上前替殷溟处理伤口。
不是这些内侍不懂规矩,而是他们明白,帝君如今心情非常不好,而心情不好的帝君是随时随刻会杀人的,他们又不是那个姓刘的内廷总管,拥有帝君无上的信赖倚重,不用担心自己的脑袋因为帝君的喜怒无常而莫名其妙地掉了。
此时跪在青石台阶下的上百内侍心里,都极其盼望着刘大总管快快回来,如同往常一样,承接或化解帝君的怒意。但他们心里也都隐约知道,刘大总管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殷溟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掌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自己已经太习惯,视野所及之处,永远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为自己挡住朝堂上的冷枪箭雨,冷漠理智地放任自己的任性肆意,默默地扶长自己的野心和欲望,无论遇到什么困厄艰难,都毫不讲道理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从他六岁起,怀恩就跟在他的身边,既是忠仆又是玩伴,小时候,他背不出课业,是怀恩替他长跪受罚,他被年长的皇兄欺负,是怀恩用并不足够坚硬的拳头,冒死偷袭皇兄替他报仇。
母后死的那一年,大雪如鹅毛纷密,他把自己埋在雪堆里几乎冻死,是怀恩找到他,喂下了一口救命的热汤。
还有那一年,他将毒酒奉给父皇,却被父皇反手转赐了回来,是怀恩毫不犹豫代替自己喝下,消除了父皇的疑心。
君临天下总是寂寞的,所以要冷情冷心,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孤独,刘怀恩一直这么对他说。
但只怕连刘怀恩都不会相信,在殷溟的心底藏着一个小小的角落,那里有一丝良师挚友的奇异温情,萤火烛光般闪烁,虽然微弱,却带着不烫手的温度烘暖了寒冷的心底。
大乘宫虽然大,他的身边却始终只有一个人,天下虽然大,却只有一个刘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