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锋营中郎将侯行践、斥候营中郎将鲁志肃、步兵营中郎将罗昭、弩箭营中郎将吕南宫、侍中郎吴冠、副将刘征、校尉陈天奇和赵无极……
除了宋百里去了泗州巡视,黑云骑的新生代精锐将领全部都在这里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围着黑漆虎头长桌而坐。
听到掀帘声,一张张黝黑威猛的脸转过来盯着门口,刚阳与杀伐之气在室内无声荡漾。
弯弯愕然,掀帘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忘了放下。
楼誉坐在上首,见她进来,眼皮微抬往自己边上的虎皮软毯看了一眼,道:“来了,先在那儿坐一会,待我和他们商议完事情,再和你说话。”
随后看向众将领,若无其事道:“继续说。”
弯弯没规矩惯了,也不懂什么叫作等级官阶,见楼誉这么说,便放心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在虎皮地毯上坐下,东张西望,顺手拿起旁边兵器架上的一把鲨皮短刀把玩。
黑云骑众将面面相觑,其中刘征、赵无极、陈天奇等几个和弯弯相熟的,微笑着向她使了个眼色,权当打招呼。赵无极甚至用口型问了一句:“伤好了吗?”随即被刘征面色肃然地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脚,疼得直咧嘴。
其他几个中郎将虽然和弯弯不熟,但都听说过她的事情。
拜楼誉所赐,弯弯如今在黑云骑里的名气甚大,堪比江湖中的少林武当,黑云骑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有个身世传奇的小马夫,骑术绝佳,轻功高强,又不知从何处学来一手精妙刀法,小小年纪已有晋身强者的潜质,很得世子殿下喜欢。
后来观察久了,觉得这孩子虽然野气,但是无论身手行为都落落大方,待人处事更是肝胆冰雪凛凛风骨,性情直爽通透,敢作敢当,如最烈的烧刀子,火辣辣叫人倍感爽利。
军中多性情中人,对这样的气度人品最感投缘,虽然和弯弯没有过多的交集,几位中郎将对她却大有好感。
只是,此时正在商议军情,弯弯身无半点官阶,就这么坐在边上旁听,似乎不合规矩。
看到自己最得力属下们眼中的疑惑,楼誉眼皮微抬,淡淡道:“从今天起,弯弯就是我的亲兵,我到哪里,她就要到哪里。”
所谓亲兵,要负责将军的衣食住行还有安全,简单说来就是将军身边的勤务兵和保镖,确实需要时时紧随,片刻不离。
大梁军衔最高的几个大将军身边,谁没有十个八个亲兵?
唯独楼誉,虽然身为车骑大将军,身边连一个亲兵都不放,从前宋百里好不容易给他选了几个亲兵,统统被他赶了回去。
说什么自己战力强悍无须护卫,其实就是嫌麻烦,不喜欢动辄就有人跟着跑。
连吃个饭上个茅厕都有人盯着,太烦人!
可今天,楼誉却一反常态地挑了弯弯来做亲兵,众将领虽然诧异,但回头一想弯弯的人品武功,却又皆释然,哪里去找比他更适合的亲兵?
“咣当”,弯弯手里的小短刀落地,瞪圆双眼看向楼誉,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你的亲兵了?
不做我的亲兵,不住进我的营帐,难道还让你住在冰窖般的马厩里,或者跑去和前锋营那些壮汉们睡大通铺,混成一堆?
门都没有!
楼誉理都不理,根本不给她半点抗议的机会,看向众将领道:“刚才议到哪里?继续……”
楼誉这一下,相当于在所有得力属下面前宣布—这小孩从此是我的人了,今后他在军中走动,各位兄弟都照顾着些。
从中军帐出来,侯行践急行两步拉住鲁志肃,悄声道:“世子是不是对弯弯太好了,好得有点……”
鲁志肃想起校场上那一幕,心有戚戚,点头接道:“好得有点肉麻。”
“对头!你们说是不是?”侯行践看向众人。
刘征和赵无极是见惯楼誉对弯弯好的,此时不约而同地撇撇嘴,心道,还有更肉麻的,你还没见过呢!
吕南宫身为弩箭营中郎将,在众人中年纪最长,一手箭法如神,算下来还是楼誉的半个入门师父,身材高大,满面髯须,却十分心细,此时听得两人这么说,想了想,道:“这样也好。”
侯行践一怔:“怎么好了,咱们世子乃当世雄鹰,战功赫赫,自然是行得正,站得稳,可如果被些别有居心的龌龊人传出些龌龊话,朝堂之上,岂不有损世子英名?”
吕南宫叹道:“侯七,你想想,世子自小长在军营,学兵法练武艺,年纪轻轻就爬冰卧雪枕戈戍边,没一天轻松。别家王孙公子在逍遥取乐的时候,我们世子在做什么?顶风冒雪急行数百里眉头都不皱一下!”
转眼看向中军帐,道:“弯弯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气度非凡,无论功夫还是性情都自有一番过人之处,扪心自问,给你一个这样的弟弟,你不喜欢?”
侯行践一愣,点头道:“有个这样的兄弟,我当然欢喜得紧。”
吕南宫道:“刚才你们有没有瞧见世子在笑?”
鲁志肃插嘴:“怎么没瞧见,尤其是看到弯弯瞠目结舌的样子,世子简直笑得牙都快掉了。”
吕南宫道:“咱们跟随世子那么多年,何时见世子如此快活过?就算收复草原大漠也没见他笑成这样。”
众人纷纷点头,有道理,世子这种嘴毒心辣的极品,生人勿近,那个山阳圣女多漂亮多美貌,在世子面前尚且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也只有面对弯弯的时候,他的眼里才会露出那种冬日暖阳般的融融笑意。
“咱们世子从小就老成得像个活过三辈子的妖孽,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让他变成正常人的机会,我们要感激弯弯才对。”吕南宫道。
侯行践略一迟疑:“老吕,你说得对,可是万一传出些难听的传闻,传到皇上和王爷耳朵里,世子白受这乌糟腌臜气。”
吕南宫笑道:“你尽操些无聊闲心,咱们世子难道是怕谣言的人?”
侯行践一想,没错,世子放达辽阔直率硬朗,哪里会在乎这些?
这么一想便放了十万个心,乐呵呵道:“早听说弯弯骑术绝佳,有机会一定要讨教一二。”
陈天奇哼了一声:“他的刀法更好,圆熟自如繁复多变,偏偏轻灵飘逸得出奇,应该得自高人传授。”
赵无极来劲了,他是最早和弯弯结梁子的人,总算比在场的其他人多些了解:“弯弯无父无母,身世凄苦,小小年纪一个人带着匹马和只什么都不懂的黑豹在草原上讨生活,过得很艰苦很不容易。”
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大的时候,还在父母身边撒欢呢!黑云骑众将,特别是几个刚刚有了孩子的,听到这里,眼中皆是唏嘘和感慨。
中军帐里,弯弯全然不知自己的形象在赵无极的悲情渲染下,已经由横行无忌的草原小霸王华丽转身为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暴雨狂风压不倒的小小草。
此刻,坚韧刚强的小小草正向大梁的凌南王世子怒目而视:“我要回马厩,不做亲兵!”
不能看到小黑和大红,不能带着马群去也西草原打牙祭,每天待在这个中军帐里,有什么好玩的,迟早要把人闷死。
楼誉瞅着她瞪圆的眼睛,心情好得无以复加,笑眯眯说得斩钉截铁:“不允!”
天那么冷,马厩里四面透风,冷如冰窟,烧十筐银霜炭都暖不起来,可以把人冻死,万一把她冻出毛病来,心疼的还是自己。
想了又想,让弯弯来做自己的亲兵是最好的安排。更重要的是,放在心头珍爱的宝贝,当然要放在自己身边才安心。
楼誉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说做就做。
指着虎案后的大屏风,道:“不要指望回马厩了,你以后睡那里。”
弯弯气鼓鼓地绕过去一看,后面是一张软榻,被褥轻软,叠得整整齐齐,榻边小案几上还摆着一卷卷军情简报,显然是楼誉平时休憩之地。
“那你睡哪里?”弯弯疑惑,亲兵的待遇都那么好吗?直接把主帅的床都给抢了。
行军打仗的人,什么地方不能囫囵一觉?
楼誉俊眉一挑,笑而不答,语锋一转:“我这里避风暖和,甜点糕饼随你吃,难道不比那冰冷的马厩要好?”
弯弯喃喃道:“好是好,可是大红和小黑……”
楼誉深深地鄙视了自己一下,堂堂凌南王世子,魅力还不及一匹马和一只豹。
无奈道:“你随时都可以去看它们,但是晚上必须回营帐,这样可以了吧?”
弯弯还在犹豫,一个军士在外通报:“禀将军,你要的东西拿来了。”
楼誉:“拿进来。”
军士应声进来,把一个包裹放在虎案上,然后退了下去。
楼誉兴致盎然地打开包裹,一样样挑拣出来,拿在手上仔细看。
离光,嗯,这个他熟。
小弩箭,嗯,是他送的。
一根晶莹剔透的小玉笛,嗯?这小鬼还会吹笛子?
装糕饼的小口袋,里面还有吃剩下的半块糕点。楼誉瞧一眼弯弯,心道,该有多爱吃这个东西啊,过几天要记得交代天宝斋的厨子多做些,不让她吃胖誓不为人。
药罐子、大红的嚼环、换洗的冬衣、一颗豹牙、一个粗木杯、几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五颜六色小石头……
小丫头真寒酸,像样的首饰都没一件。
楼誉边翻拣,边腹诽,突然“咦”了一声,手上拿着个精致的木制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黑黝黝的药膏,闻闻也没什么气味:“这个是什么?”
弯弯愕然,扑过来一把夺过,急道:“这个……这个是阿爹留下的伤药。”
楼誉见那盒子刀工精巧,盒面上还细细雕了朵绽放的白莲,端的是精致秀丽,风格和弯弯其他粗陋的行李大相径庭,便知道是容衍所赠。
但是,什么伤药是没有药味的?
楼誉在军中多年,见过最险恶的伤口,也见过无数最好的伤药,虽不懂医术却并不好糊弄。此时见那药膏奇怪,弯弯又神色紧张,便留了心。
嘴上却毫不在意地打趣道:“不就是一盒药吗,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以后也送你十盒八盒的。”
弯弯将药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以后要女扮男装在黑云骑里混下去,全靠这个了,万一被发现了自己是个女的,会被赶出去的,拓跋当当就是悲剧的先例。
她嘟着小嘴怒道:“以后不许乱翻我的东西。”
“就这点东西,一眼就看完了,说这个已经晚啦!”楼誉浑不在意地笑道,眼睛却落在了她的耳根处,那里的肌肤黝黑,却在发髻边有一丝极细的白腻,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楼誉眼光极其老辣,脑子一转,就想到之前马厩孤灯下,那如杏仁豆腐般光滑洁白的肩颈,再看看弯弯抱在怀里的黑色药膏,略略一想,心里便明镜似的通透了然。
有些自嘲地垂眸摇头微笑:“原来如此,容叔果真好手段,竟连我都瞒过了。”
边陲天气寒冷,冰冻三尺,隆冬雪深路险滑,莽莽雪原道路难辨,狩水冰滑人马难渡,是最不适合作战的天气。
楼誉强势回归,武禾烈大败之后需要休养生息,这几个月表现得甚是安静,加上喜欢趁雪出没劫掠边民的边疆部落也被楼誉收服了七七八八,因此凉州城有了一段相对平和安定的日子。
接近年底,凉州城内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是夜,守备张成渊大摆庆功酒,宴请凌南王世子及鹰击将军宋百里等黑云骑高级将领。
这场庆功酒本该在两个月前摆,张成渊早在守城成功当日便开始筹划了,这是一个和凌南王世子拉关系攀交情的天赐良机啊,和世子殿下一席喝酒,是朝中多少高官公爵求之不得的面子,自己区区一个边城守备有如此难得的近水楼台,岂可放过。
楼誉突然伤重晕厥,这场宴席便无限期延后了,可张成渊却一直惦记着,好不容易等到楼誉伤好,便迫不及待地着手安排起来,菜肴、酒水、歌姬无不是凉州城最好的,自己则亲自持了请帖,恭恭敬敬送进将军府。
楼誉最讨厌这种假惺惺的宴请,就连上京城里王公贵族的家宴都敬而远之,区区边疆守备的请帖,他自然不会给面子。
于是照例由勤勉圆融的鹰击将军代劳,接了请帖,备足了礼物,与吕南宫、鲁志肃等几个老成持重的将领去走个场面。
楼誉自己则不负责任地带着弯弯,一头扎进了大营。
大营里灯火通明,处处篝火,伙房杀羊宰牛,大块的肉大坛的酒,源源不断地送到各营地。将士们或四五人一堆围火烤肉,或数十人成圈载歌载舞,地方小曲家乡民谣纷纷亮相,还有喝得高兴的,光着膀子上阵,摆开了摔跤擂台,数百人簇拥着兴致勃勃地呼喝下注。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牛羊肉的香气,呼喝声、下注声、歌舞声此起彼伏,热闹喧天。
这—才是真正的庆功酒。
楼誉带着弯弯,轻车熟路地径直奔进了前锋营,掀开中郎将的营帐,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营帐里一只烤全羊在火上炙炙冒油,散发出诱人至极的香气,边上一锅羊杂汤正汩汩冒着热气,几十个酒坛子垒在角落里还没开封。
侯行践、吴冠、刘征、陈天奇、赵无极还有几个指挥侍郎团团而坐。
侯行践一手翻烤着羊,抬头一看,笑道:“嚯,讨酒吃的人来了,还来得真是时候。”
吴冠等人笑眯眯地往边上挪,让出了位置。
楼誉拉着弯弯毫不客气地坐下,侧头对弯弯道:“侯七烤羊的手艺天下第一,你等会尝尝,保管连舌头都香得要吞下去。”
弯弯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侯行践一手轻翻烤羊,一手用毛刷蘸油料不停地刷在羊身上,不多时,羊肉已是色泽金红亮堂,让人食指大动。
侯行践用刀切下一块肉递给弯弯,笑道:“第一块给你,尝尝七哥的手艺。”
弯弯吞着口水,接过来也不怕烫,一口咬下去,只觉得油而不腻、皮酥肉嫩,眉开眼笑地大赞:“好吃!”
侯行践呵呵笑,又切了一块递给楼誉,叫道:“赵无极,开酒!”
赵无极捧来十几个酒坛子,拍开泥封,每人面前倒了一大碗。
一股辛辣的酒香扑鼻而来,军中喝的酒都是最烈的烧刀子,不求琼浆玉液,但求入口火辣,一条直线般烧到心里,既爽利又暖身。
弯弯盯着酒,眼睛亮晶晶的,自己长那么大还没喝过酒呢!
侯行践端起酒碗,大声道:“大败武禾烈、收服山阳、世子伤愈,最近好事连连,件件都大快人心,兄弟们干一杯,先敬世子!”
“敬世子!”十几个酒碗碰在一起,酒水飞溅。
楼誉笑着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侧头去看弯弯,只见她端着碗,碗口似乎比她的脸还大,一张小脸几乎埋进了碗里,被酒气熏得打了个喷嚏。
楼誉皱眉,伸手去接她的酒,道:“弯弯的酒,我替她……”
话音未落,弯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几大口,竟把碗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满足地用手背抹掉嘴边的酒渍,乐滋滋道:“真好喝。”
楼誉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的小家伙,这可是烧刀子,你真的是第一次喝酒吗?
侯行践最喜欢喝酒豪爽之人,见状高兴得要命,一拍大腿,大声叫道:“爽快!都说酒品如人品,弯弯兄弟虽然年纪小,但却豪迈硬朗,不失男儿本色,是我们黑云骑的好儿郎。”
楼誉听后实在忍不住,抚额失笑,豪迈硬朗?男儿本色?这小丫头太能混了。
早有人又给弯弯满上,赵无极端了酒碗巴巴凑过来:“弯弯,哥哥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现在后悔得紧,以后你就把我当亲哥,有事尽管使唤,我保证有求必应。”
“好呀!”弯弯笑眯眯地点头。
楼誉眼神冷冷地朝赵无极剐了过去,亲哥?有我在,哪里轮得到你。这么得瑟,过了年就把你调去雍州做指挥侍郎。
可怜赵无极不知道已经被世子公报私仇地惦记上了,依然屁颠屁颠地拉着弯弯喝酒。
弯弯也爽气,干净利落又是一碗见底。这么给面子,直把赵无极乐得合不拢嘴。
众人见她能喝,都来了兴致,一个个端着酒碗过来敬酒,踊跃程度竟然把楼誉都撇在了一边。
弯弯来者不拒,喝酒就像喝水,不一会儿就连干了四五碗,小脸浮上了层浅浅的胭脂色,眼神却依然清澈明亮,拉着楼誉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小声道:“这酒真好喝,就是他烤的肉差了点,以后我烤给你吃,保证比他的好。”
楼誉想起她煮的野鸡粥,忍俊不禁,这种大话也敢说,看来是要醉了。
有些担心道:“小鬼,你到底是能喝还是不能喝?酒虽好喝,可醉了第二天是要头痛的。”
弯弯兴高采烈地道:“能喝,再喝十碗都没问题。”
楼誉哭笑不得,心道,自己竟然不知道,这小丫头是个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