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拍追风的脖子,让它自己找地方避雪,自己则怀揣着伤药,手提着糕饼,施展轻功,向茅草屋掠来。
这一下轻功当真是踏雪无痕,轻巧无声,轻轻松松掠到屋檐下纸窗前,没有丝毫惊动屋里人。
楼誉暗笑自己,堂堂一个定远侯、凌南王世子,竟然和一个夜探闺阁的情动少年一样,做起了隔窗偷望之事,被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摇头自嘲苦笑,轻轻掀开窗棂,不经意地往里望了一眼,整个人却倏然定住。
屋子里灯光昏黄如豆,金黄温柔的光晕下,一个人影衣衫半褪,裸着肩背,长发如瀑挽在颈侧,颈窝深深的,瘦削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在灯光下异常柔美。
“轰”,楼誉如遭雷击,脑袋里轰然作响,下意识闭上眼掉头就走。
刚转身,迈出去的脚步又定住,似一道闪电横空而下劈开混沌,心里只觉得什么东西猛地炸开。
眼睛骤然瞪大,不敢置信地愣在当场。
屋里的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英明神武的凌南王世子百年难见地露出了目瞪口呆的傻样,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
不可能,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摇摇脑袋定定心神,深吸口气,楼世子果断决定回头看个究竟。
更加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棂,从窗缝里瞄进去,屋子里那人背对着他,正半侧着头,手里拿着药膏,艰难地去够肩上的伤口。
莲瓣似的小脸侧着,下颌尖尖弧度优美,一双眼睛如山泉透明清亮。
不是弯弯是谁?
楼誉魂魄皆飞,心跳如雷,手心发热,思绪翻滚如潮,之前的痛苦纠结不翼而飞,胸臆之间又是惊喜欲狂又是怅然痛悔。
弯弯是女子!
弯弯竟然是女子!!
自己真是头猪啊!竟然发现得那么晚,还断袖呢,断你个头!
灯火下,屋里那人肩胛骨薄薄的,背上的肌肤如杏仁、豆腐般泛出水样光泽,映衬得肩膀处一道血色伤口格外魅惑,胸前含苞待放若隐若现。
楼誉只觉得天灵盖飞了两魂,脚底板走了六魄,心慌意乱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慌乱无措地使出了十成功力,踏雪无痕,几乎是落荒而逃。
撒开长腿一口气逃到黑云骑大营之外停下,捧起一捧冷雪通头通脸胡乱抹了把,方才解了脚底心都要煮熟的滚烫火热。
痴痴地站在雪地里想了一会儿,面红耳赤地,又是心慌意乱又是欢喜无限,心里的滋味啊,就像煮沸的胡椒汤里再撒一把白砂糖,混乱不可言表。
深深吸了口凉气,冰冷彻骨的寒气直逼脑门,心神总算略定,这才发现,方才丢盔弃甲地跑得前脚不顾后脚,手中的糕点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那盒伤药还好好地捂在怀里,暖烘烘的。
但此刻,无论如何也没勇气再回去瞧一眼。
楼世子揣着伤药,在雪地里一筹莫展,进退维谷。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又想起一件相当要紧的事情。
四下打探了地形,略加判断便挑出了一个从大营前往马厩的关隘要道,只要守住这里,哪怕是只飞鸟也别想从他眼皮底下飞进马厩。
楼誉展开白狐大氅,也不管自己刚刚伤愈受不得寒,悠悠然地在雪地里坐下,闭目养神。
飘雪如絮,纷纷扬扬,不消多时,他身上已经积满了白雪,雪片密密匝匝地落在头上、眼睫毛上,远远望去就和雪塑冰雕一般,和天地苍茫一片白融为一体。
楼誉盘膝坐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内息如水在经脉中顺畅流动,行走一个小周天,只觉身轻体暖舒畅无比,虽然冰雪连天,却不感寒冷。
月夜莲用于疗伤果然有神效,不但破碎的经脉和凌乱的内息被修补完好,后腰雪山穴上的内力涌动蕴藏,甚至隐隐更胜从前。
想到那个冒着奇险寒露,摘来月夜莲给自己疗伤的人,心里既疼又暖,再想到自己与她邂逅相识的过程,更觉得缘分奇妙,冥冥中似乎自有安排。
既然上天把她送到自己身边,怎能容她再跑了?
从乍识弯弯女儿身的惊喜慌乱中清醒过来,凌南王世子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若,嘴角勾起一道势在必得的微笑。
闭目冥思了两炷香的工夫,只听得远处传来积雪被踩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这声音非常细微,湮没在雪花纷飞的簌簌声中,几不可闻,但楼誉此时耳清目明,神台轻灵,踩雪声虽然远而小,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俊眉微皱,长身而起,心忖道:“果然来了。”
两只烧鸡、三只蹄、四罐烧酒、一篓炭、一包伤药,这么多东西提在手里,拓跋宏达此时的造型就像个回娘家的新媳妇。
下午他随新兵营出训去了,到了晚上回营才得知弯弯坠马受伤,勃然大怒,差点要杀到斥候营,把那几个打马球的家伙揪出来揍一顿。
好在陈天奇知道他脾性恶劣,早早没收了他的黑铁大刀,又派了两个十夫长每天盯着他,免得他闯祸。
此时见他要暴怒狂奔,两个十夫长不顾生命危险,冲上来拦腰抱住。
双方纠缠半天,总算扛到陈天奇赶来,劈头盖脸一顿痛斥,亲自督促罚了两百个俯卧撑、绕校场跑了五十圈。
拓跋宏达体壮如牛,这点惩罚就和鸡啄米似的,轻松但是太费时间,待到心急火燎地做完,天色已黑。
好在黑云骑虽然体罚成风,但从不克扣军饷,在士兵的食粮和用度上甚为大方。
拓跋宏达饭也顾不得吃,把晚上吃的烧鸡包了两只,又冲到军医处扬了盆钵大的拳头,吓得军医们涕泪横流之后,如愿以偿地把各种伤药包了个大包带了出来。
得知他要去看弯弯,陈天奇甚至还让伙房给他送来了蹄、酒,还有取暖的炭火。
于是,这个家伙棉外套也懒得穿一件,冰天雪地里抱着一堆东西,兴高采烈地朝马厩行来。
正想象着和弯弯雪夜痛饮,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痛快场景,就听得空阔雪地里突然冒出一个湛然清冷的喝声:“站住!”
拓跋宏达一愣,揉了揉被雪迷住的眼睛,这才看见,雪地里长身站着一个人,只是这人穿着白狐皮大氅,又落满了雪花,远看和雪地一般颜色,难以分辨,也不知道在这雪里站了多久。
待看清此人是谁,拓跋宏达咧嘴道:“奇怪了,半夜三更的,你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做什么?”
等你啊!
楼誉心里狠狠道,害得本世子雪夜站岗那么久,这一账过几天再和你算。
语气却淡淡,也不绕弯子,更不耐烦说废话,直截了当道:“弯弯好得很,你不用去看了。”
冷冷的眼光似冰凌般刮过来,是个人都要抖三抖。
偏偏拓跋宏达不是人,他是雪峰山里长大的野小子。
拓跋宏达不甘示弱,一眼瞪了回去,正在变声期的嗓子粗噶沙哑:“凭什么,今天我一定要去看弯弯,不让我过去,我就先把你打趴下。”
楼誉揉揉眉心,这小子吃爆竹长大的?做什么事情都用拳头开路,见谁都喊打喊杀,也不管自己的拳头是不是足够硬,如果有一天让他这么见了皇上,杀十次都不够。
不耐烦和他打嘴仗,更不屑和这个半大不小的野小子动手,要把这个没规没矩的家伙赶回去,楼誉选择了个最轻松的方式。
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谋也。
看着拓跋宏达手里的东西,楼誉冷冷道:“受伤之人不能喝酒,否则伤上加伤,你难道不懂?”
拓跋宏达愣然,这个,他真的不懂。
虽然他对这个白面皮的年轻将军不太感冒,但是大哥说起楼誉时赞不绝口,连翘大拇指,说什么学识见地谋略天下少有。连大哥都说好,那肯定是真的好。
因此听楼誉这么一说,拓跋宏达便信了十分,顿时觉得手上那两坛子酒是个累赘,如果弯弯喝了酒伤势加重,自己岂不是要后悔得去撞墙?
下意识地松了手,那两坛子酒咣当一下掉在雪地里。
见他一根肠子通到底,心里想什么全在脸上显露出来,楼誉暗自好笑,却面不改色,乘胜追击。
指着那两只油纸包,冷冷道:“里面包的是肉吧,油腻腻的,医书上写明,受伤的人吃了油腻不利于伤口愈合,搞不好还会留疤,你拿这些东西去看弯弯,是想害她吗?”
剑走偏锋攻其软肋,拓跋宏达的软肋就是—没文化。
被楼誉这么一忽悠,拓跋宏达彻底傻了眼,本来男人身上留个疤痕也没什么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弯弯身上会留下难看的疤痕,他心里就老大不高兴。
留疤?那是千万使不得的。
拓跋宏达脸色有点白,像烫手山芋一般,将烧鸡和蹄有多远扔多远,然后一改跋扈不讲道理的作风,十分不确定地,捧着炭和伤药,问道:“炭和伤药……总没问题了吧?”
语气里甚至破天荒地带上了虚心讨教的味道。
楼誉瞧了他手里一眼,不屑道:“这个炭烧出来满屋灰烟,受伤的人经不得呛,怕再呛出毛病来。伤药也是最普通一般的,没什么效果。”
说到这里,昂然负手而立,气场全开,仿佛立在满堂花醉三千客的宫廷饮宴之上,清华高贵之气满溢而出,傲然道:“最上等的银霜炭和皇上御赐的伤药,我已经送过去了,亲自替弯弯敷了药方才出来,不用你再费心。”
这是什么?
这是赤裸裸地以富贵压人!真真是纨绔行径、土豪作风!
出身山野的十五岁少年被出身贵族门庭的二十岁将军吃得死死的,连反击的机会都被一举绝杀。
拓跋宏达看看自己手上包装粗劣的炭和伤药,呆呆想道,皇上御赐的伤药,应该效果很好吧!那什么银霜炭又是什么东东,听起来就很稀罕的样子。自己这些算什么,送人,何况是送给弯弯,怎么拿得出手?
天不怕地不怕的拓跋宏达头一次露出了心虚的表情,摔掉手上的东西,怒道:“这些东西确实比不上你的,总有一天我会立下赫赫军功,当上大将军,拿出比你这些好十倍的东西送给弯弯!”
说毕,仿佛和长生天发了重誓一般,也不再去找弯弯,看了马厩方向一眼,断然掉头就走,军靴蹬地,一步一个脚印,震得积雪纷扬。
这之后,拓跋宏达奋发图强,勇进争先,终成一代名将,这又是后话了。
姜,还是老的辣。
楼誉兵不血刃,连最起码的情敌之间的重视都没有,就轻松打跑了拓跋宏达。
目送拓跋宏达暴怒而去,楼誉眼中的狡黠深沉一闪而过,拂去身上的雪花,却并不着急离开。
果然,过不了多久,又有几人提着酒肉,喧哗着一路过来,吵闹呼喝声五里地外都听得见。
赵无极带着几个白天一起打马球的家伙,来探望弯弯,军营里的聚会离不开酒,再加上明天是每月一次的休憩洗沐之日,不必出训操练,今夜酒禁暂开,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拎了坛最烈的烧刀子,打算不醉不归。
远远看到个人站在雪地里,浑身散发的气势比这漫天大雪还要冰冷。
赵无极硬生生地打了个寒战,这人身影怎么那么熟,不是吧?自己一定眼花了,世子这个时候应该在将军府里拥裘靠炉养伤,怎么可能在这里踏雪碎冰吃冷风?
待走得近来,几个人齐齐吓掉下巴,眼前这个披雪迎风立中宵的人,不是世子又是谁?
军靴顿地,几个人齐刷刷地单膝跪下行礼:“见过世子!”
“免。”楼誉点头,“就快宵禁了,拎酒提肉的去哪里?”
赵无极等人面面相觑,今夜不宵禁,将军你忘记了吗?
赵无极壮起胆子道:“弯弯今天坠马受伤,我们兄弟几个很是过意不去,打算去看看他。”
天空云层渐厚,风声怒起,雪片中夹上了指尖大小的冰粒子,打在人身上噼啪作响。
楼誉脸色冷峻,语气严厉:“深夜饮酒有违军纪,扰人清梦更不成体统,统统回去,校场跑五十圈!”
“诺!”赵无极等人迎风肃立,用力站正,行了个军礼。
答得飞快,心里却很是奇怪懊恼,饮酒要罚还勉强说得过去,连扰人清梦也要罚?黑云骑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奇怪的规矩?
他们哪里知道自己正好撞在枪口上,又不敢违逆军令,只得百般委屈扭头就走。
走得两步心有不甘地转头,胆大包天问了一句:“风大雪大,半夜三更,将军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楼誉俊眉一挑,说得理所当然:“赏雪。”
这种天气出来赏雪?
越来越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如针刺般生疼。
赵无极摸着自己的脸,欲哭无泪,连自己饱经风霜厚如牛毡的脸皮都被打得很疼,赏雪?赏个鬼!
腹诽着自己的将军行为古怪、癖好特别,几个人心中哀号,泪流满面,悻悻而去。
待这批人走远,楼誉转头遥看马厩方向,那昏黄的孤灯已经熄灭,想是弯弯已经睡下。
这才深深松了口气,心道:“小丫头片子脱衣服敷药也不知道避人,万一被看见……”
想到弯弯稚嫩单纯、不通世故,楼誉觉得自己未老先熟,心里半是明媚半是忧伤。
明媚的是,终于知道弯弯是个女子,自己是断袖就无从说起;忧伤的是,这小丫头天真懵懂涉世不深,要等到她知道情为何物,自己面前还有好长的一段艰辛道路要走。
发自内心地,深深叹了口气:“小丫头,快点长大吧!”
凌南王世子楼誉这两天心情很好,一改平时苛刻刚峻的治军风格,巡营训练时见人就微笑,连眉毛都带着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连黑云骑最流行的体罚,随着楼世子心情大好,使用的频率也跌到谷底。
刘征跟在楼誉身后巡营,瞅着世子笑弯的双眼和快要咧到耳边的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段时间世子的表现实在太过诡异,前几天还像只烧了引线的爆竹一点就着,这两天就像个要娶媳妇的新郎,有人没人都咧嘴傻笑。
这种表现不啻刚出冰川又进热海,让人好不适应、浑身难受。
好在世子行为古怪归古怪,治军严谨还是一丝不苟,巡营训练皆如往常,也让刘征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勉强有了个落脚点。
冬日暖阳融融,弯弯在马厩里一觉睡醒,肩上的伤敷过阿爹的灵药后好了许多,活动活动肩膀,拉扯撕裂的痛楚不再有,轻松灵动了许多。
本来就没伤到骨头,皮肉伤将养个两天,加上有阿爹特制的伤药,好起来只是时间问题,这点小伤,弯弯并没放在心上。
这两天马厩极其安静,除了马嘶嚼草声,连探伤的人都没有一个,这让弯弯有点小伤心。
其他人不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他也不来,难道是自己那天不讲道理地撒娇赶人,他生气了?
“爱生气的小气鬼。”弯弯嘟囔着,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怅然,从被窝里爬出来,胡乱抓了抓头发,打算出去看看大红和小黑。
从山阳回来,小黑又圆了一圈,皮光油亮,肚子滚圆都已经快要贴到地面。出门前,受她所托,楼誉特别交代过伙房,必须管小黑吃饱。
看来,她不在的日子里,这只家伙一点都没亏待自己,不但吃得饱还吃得很好,直接把自己吃成了一头黑色的猪。
弯弯痛心疾首,正考虑要不要把它扔回也西草原去,重拾野豹的风采。
揉着冻僵的小脸,刚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军士远远跑来:“弯弯,弯弯,世子殿下让你去一趟中军帐。”
“叫我去哪里?”弯弯挠挠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中军帐。”军士非常肯定地点头,眼光中带着一丝羡慕。
中军帐是楼誉的营帐。
楼誉虽然在凉州城中有将军府,但平时军务繁忙,多数时间都待在大营里,因此中军帐既是黑云骑高级将领们商议军情制定战略的地方,也是楼誉在军中的休憩之地。
弯弯只有上次在新兵营打架受罚的时候进去过一次,这次楼誉叫她过去做什么,难道又要罚她?
这么一想,弯弯就不太愿意去了。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直到被那个传令军士催促得烦不胜烦,这才慢吞吞地朝中军帐行来。
一路站岗的军士想必早得了楼誉的指示,见弯弯过来,目不斜视,并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连眼光都没有多瞟一下。
弯弯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走进了黑云骑的心脏,漫不经心地掀开帘子走进去,却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大跳。
中军帐里坐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