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她有多强,在他心里依然是个娇小柔弱的小女孩,应该快乐无忧,天真不谙世事地长大,让他放在手心好好珍惜。
“点火。”
宽厚的城墙上,弩箭营的将士拉着弓,齐刷刷地将裹了桐油的重箭伸进火盆,再拿起时,已是一团团火球。
“预备,放!”
随着一声喝令,弩箭朝天,弓弦齐响,好像四野里响起了十面埋伏的琵琶声,数千支火箭在黑暗中划出一片金黄耀眼的光带,瓢泼一般射向正在攻城的朔军。
城墙上的军士趁机把一桶桶桐油浇下去,火箭所到之处,燃草烧人,无不点起熊熊烈火,经久不息。
无数攻城的朔国军士瞬间变成火团,惨叫连天,从高高的登墙云梯上滚落,狠狠地砸在地面上,脑浆迸裂,最后变成一团焦炭。
城门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上百朔军抱着根巨大的滚木,呼喝着后退,冲前,一下一下猛烈撞击着城门,铜板铁铸的城门在这一次次撞击中,渐渐变形。
门后,黑云骑步兵营的军士们,用巨大的木桩顶住铁门闩,用血肉之躯顶住木桩,咬牙抵抗一次次凶猛的撞击,任凭木桩把肩膀砸得血肉模糊、骨骼碎裂。
步兵后,是排列整齐面色冷峻的骑兵战队,箭上弓,刀在手,战马微嘶,严阵以待。如若城门被撞开,骑兵便要发起冲击,将冲进来的敌人斩杀。
守城战已经打了一天一夜,双方打得如火如荼。
朔军仗着人多,潮水般涌上来,利用人海战术,步步逼近。黑云骑固守城墙半步不退,火石箭矢如雨般砸向强行登墙的朔军。
弩箭营是防御第一线,将士们为了找个更好的射击位,不顾安危地站出了掩体,确实杀退了几波攻势,但自己也成了对方重箭射手的靶子,被射伤射死的人不知几许。
打得不可谓不惨烈。
天空泛白,一夜过去,双方将士都已经累到极点。攻势稍停,一个新兵筋疲力尽,跪坐在地,身边就是同舍战友血肉模糊的尸体。
昨天,他们还一起被将官责骂,一起受罚,一起讨论要立功杀敌,那些慷慨激昂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今天那人就已经变成了具冰冷的尸体。
他是在自己眼前被对方重箭爆头的。这个新兵抹了抹战友已看不出形状的眼皮,心里却麻木得没有任何伤痛的感觉。
这一天一夜里,死的人太多了。
宋百里站在瞭望台里,远眺雪峰山方向,心情沉重。武禾烈不知道吃了什么春药,这次果真是发了疯,数万人黑云般压上来,竟摆出了副不计成本、速战速决的姿态。
黑云骑用滚石弩箭,硬生生扛住了无数次进攻,可火石弓弩即将消耗殆尽。
一旦城门告破,就是残酷的骑兵冲击,黑云骑擅长骑射,正面对阵未必会输,但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武禾烈这次进攻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把战场拉到了凉州城下。城破之下岂有完卵?黑云骑再强,在城破之际,也无法保住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受屠戮。
所以这个时候攻击杀敌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守城、守城!
宋百里眉头紧锁,之前他已经发出八百里加急军令,令驻雍州和泗洲的黑云骑,各拨出两千精骑赶来增援,并将之中的军情调动以秘密信路送回上京城。但是两地距离甚远,快马加鞭也需要三天,此时凉州城内火油箭矢匮缺,不知道能否撑到那个时候。
最令他焦心的是,世子依然没有消息,一个区区的山阳部落,怎么会让世子耽搁那么长的时间,再看看这次朔军毫无顾忌地疯狂扑击,难道,世子真的出事了?
“报……敌将叫阵!”传令兵跑来禀告。
宋百里眼神骤然凌厉,快步走上城头,只见武禾烈一身重甲,带了两千弓箭手压阵,由十多位战将簇拥,在城下百丈外勒马叫骂:“宋百里,你这个胆小鬼、懦夫,黑云骑没了楼誉就是烂泥一堆,什么黑云骑,都是群缩头乌龟王八蛋。”
武禾烈胸无文采,骂人相当不精致、不讲究,但胜在简单粗俗,有没有文化都能听得懂。
一时间,城墙上所有黑云骑将士怒目圆瞪,眼睛几乎出血,目光灼灼地看向宋百里,就等他一声令下,骑队冲出城外,杀他武禾烈老匹夫一个屁滚尿流。
黑云骑中的高级军官除了应卯的、有军务在身的,此时都在城墙上,中郎将侯行践红着眼睛,跪地请战:“将军,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就这么任人羞辱?请允许我出战!”
宋百里脸色如铁,道:“不允!”
侯行践嘶声道:“我们黑云铁骑的弓马箭,难道会比不过他们?”
又有几个中郎将跪下请缨,齐声恳战。
宋百里冷静道:“出战容易,论骑射我们难道会输?可是城门一开,若被对方乘虚而入,你们倒痛快了,百姓怎么办?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守城,而不是冲锋。”
此言一出,血气沸腾的众将领如同当头被浇了桶凉水,从天灵盖凉到脚趾尖,没错,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如果黑云骑兵都去冲敌人阵营了,谁来守护满城百姓?
侯行践不甘心道:“可是这么一直守城不出,箭矢总有用完的一刻,那个时候怎么办?用什么来守城?不如现在就冲杀出去,反守为攻,说不定比苦守来得有效。”
宋百里毫不踌躇,一反平时儒雅风度,断然道:“不行,他骂得再难听,你们都给我忍着,谁敢违令出击,军法伺候!”
边上一个将官略有所悟,迟疑问道:“将军,你是不是在等什么?”
宋百里凝目望向远方,他确实在等,在等一个反击的契机,而他心里隐隐有个希冀,或者说是个若有若无的信念,以及凭借多年相处了解做出的预判,这个契机或许会随着那个人一并到来。
武禾烈见黑云骑任凭怎么骂,都只守不出,越发得瑟。以前被黑云骑往死里打,从未料到会有今日之耀武扬威,这真是个千载难逢、了结旧怨、再结新仇的大好时机。
他得意地双手一挥,身边的战将唰地打出了面滚金边的红色大旗,上面用金线绣了大大的一个“武”字,高擎大旗在阵前驱马来回呼喝奔驰,迎风招摇。
另有个战将打出一面皱巴巴的黑云骑军旗,狞笑着把军旗扔在阵前,任人马踩踏蹂躏。
武禾烈运气于丹田,语带讥诮,大声道:“黑云骑的兔崽子们,跟着姓宋的乌龟王八蛋在窝里爬,我看你们也不要叫黑云骑了,叫乌鸦骑吧,很快你们就要和那个倒霉世子一样,全都被我大朔军剿灭。说什么凌南王世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还不是被我武大帅踩在脚下。识相的,就弃械投降,否则我攻将进来,立刻屠城,鸡犬不留!”
“嚯、嚯、嚯……”朔国边军举起武器大声呼喝助威,气焰高涨。
士可杀不可辱,凉州城墙上,黑云骑众军士将领看着那面被踩于马蹄之下的军旗,虎目含泪,眼睛都几乎瞪出血。
“将军!”侯行践一拳砸在城墙上,希冀地看向宋百里:“出战吧,我请战打头阵,一定取武禾烈老匹夫的首级,祭我军旗!”
宋百里沉默不语,放在城墙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几乎要把坚硬的青砖箭垛捏出个洞来。
“将军!”
“将军!”
众将领目光殷切地看向宋百里,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出城大战一番,怎奈何宋百里浓眉紧锁,就是不下令,只等得人人几乎血脉逆流。
宋百里在军中声望甚隆,他不下令,众将虽然一腔怒火,却也知道他是为大局百姓着想,不敢违逆他的命令,只能咬牙切齿、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黑云骑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武禾烈驱马在阵前来回走动,位置正好在重箭射程之外,趾高气扬,得意得几乎能飞上天。
可以踩在黑云骑头上拉屎撒尿,真是好大的面子,以后朝中那些自诩勇猛的武将重臣看到自己,少不得要抱拳道一句,武帅威武。
越想越是高兴得意,忍不住仰天长笑:“哈哈哈哈……”
笑声还在空中回荡,只听“嘀……”一声尖锐嘀鸣,一支利箭挟如虹气势,越过千军万马,从众人头顶呼啸而至,速度之快只能在人眼中留下一道黑色光影,然后当着两边数万将士的面,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将那面迎风招摇,绣着“武”字的大旗,刀切豆腐般射落……
军旗摇晃着倒下,武禾烈的笑声顿时憋在嗓子里,戛然而止。
阵前杀气腾腾的空气似乎瞬间凝固,怒骂声、喝倒彩声、请战声……全都消失了,全场静默。
两军将士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面倒下的军旗,眼里闪烁着不可置信的震惊。
这需要多强的臂力,多犀利的准头,才能超越箭本身的射程,于万军之中射落敌将之旗?
这一箭展现出来的能力,太过强悍,以至于所有人一时间都难以消化。
射箭的人到底是谁?
看到那支箭,宋百里眼中精光顿时暴涨,心潮澎湃,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难抑心中激动,兴奋得紧握双拳,竟硬生生掰下了一块青石砖角。
只见城外远处山丘上,不知何时冒出了许多骑士,着装很不统一,很草莽,有的身穿黑云骑的黑色战服,有的身披兽皮,还有的穿着异族风情的白色棉袍,密密麻麻约有上千人,立于山坡上,好像给山丘描上了一道黑白相间的线条。
当头一人气宇轩昂,卓然挺拔,手持一把强弓,弓弦微颤,箭刚离弦。
那人盯着阵前的武禾烈,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反手再抽一支流云箭,搭箭上弓,不由分说射出了第二箭。
这支箭带着强悍不留余地的杀意,凛冽无比地直取武禾烈的头颅。
箭尖在眼中不断变大,来得实在太快,武禾烈瞠目结舌,根本来不及反应,慌乱之下只得胡乱缩头趴在马上,却控制不住重心,一不小心,从马上滚了下来,硕大的身躯狼狈无比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却已吓得冷汗直流,脚底发软。
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虽然看不清楚射箭之人的面貌,却从这犀利无比的箭意中认出了来人是谁。
黑云骑的将士们在短暂静默之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如狂风卷过,雷鸣般在阵前炸响。
“世子!世子!世子!”
守城的军士们高举手中的兵刃,兴奋得大吼,呼吼声响彻云霄。
黑云骑将领们都不约而同地一个箭步扑到城墙上,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侯行践半个身子都探在城墙外,往山丘上看去,堂堂一个中郎将竟然抹了把辛酸泪,使劲捶着墙上的城砖,吼道:“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世子回来了!”这个声音在凉州城上空回旋缭绕,无论军民,闻之无不振奋,在城门后待命的黑云骑兵,目露激动,握紧兵刃齐声大吼:“欢迎世子凯旋!”
声震云霄。
守备张成渊老泪纵横,世子啊世子,你总算回来了,本官的官爵和前程算是保住了。
楼誉强忍胸中翻涌的气血,勉强将冒到喉咙的一口血强行咽了回去,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胸肩上的伤口再度被撕裂,鲜血浸润了黑色的战袍,刚才那两箭,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弯弯在一边瞧得真切,眼中有着强烈的不忍和担心,暗暗叹了口气,好吧,这些天的将养算是白费了,所有蓄积的精力,全部被这两箭耗费干净。这个人是铁打的吗?都伤成这样了,还不管不顾地身先士卒,任谁劝都不听。
想到昨天,刘征等人苦劝楼誉不要亲自动手,劝到后来就差没跪下了,可这个人完全不听,一意孤行。
弯弯当时就恨不得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大声喝问,楼誉,你对得起我的野鸡粥吗!但想到这个人伤好后必然会秋后算账,便一口气瘪了下去。
刚才亲眼目睹他不顾伤口崩裂,气息逆流,强行催动腰后雪山内力,射出那震惊三军的两箭。
凉州城那边固然是士气大振,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可弯弯心里却只有心疼和苦涩。
那人骑马屹立在山坡之上、万军之前,背影如山,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漠孤独的味道,仿佛一个人在面对着如此险恶的局势,一个人默默扛起了所有的千钧重担。
在这种时候,他依然固执地坚持身先士卒,以伤重之躯,把她,把所有黑云骑部属挡在身后,用实际行动实现了他初掌黑云骑,当着所有黑云骑将士的面发下的誓言。
那是很简单朴素的一句话:“我,楼誉,打仗会冲在最前,撤退会留在最后。”
字字掷地有声。
弯弯此时心中的滋味,千翻百滚,真真难以言表。
那种复杂的情绪突如其来,仿佛心弦被缓缓拨动,奏出了无比动听的乐章,既酸且甜,又有着强烈的骄傲,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会莫名得安心,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害怕不会担心,不会……觉得孤独。
不由自主地,她打马上前,和楼誉并肩站在一起。
这个时候,什么国家大义、民族仇恨全都抛诸脑后。站在他的身边,只是想和他并肩作战,只是想告诉他,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面对的是什么困难苦厄,我都会在你的身边,和你在一起。
楼誉察觉,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
弯弯咧开嘴,朝他笑得没心没肺,却固执地不肯退半步。
楼誉眉梢轻挑,只淡淡瞟了一眼弯弯,并没有多说什么,又转头看向凉州城外的千军万马,只是嘴角难以察觉地渐弯,目光中融融的,全是了然的笑意。
楼誉骑在追风上,眉似刀裁,目似朗星,收弓拔刀,挥手下令:“冲阵!”
那千余骑瞬间启动,挥舞着腰刀,从坡上高速冲下,悍不畏死地冲向对方阵营。
楼誉身先士卒奔在最前面,弯弯寸步不离紧随身边,两人身后就是以黑云骑精锐和山阳部落勇士组成的混搭骑队,人人挥舞着腰刀,嘴里大声呼喝,催动战马,速度极快地向前冲。
竟然以千余人去冲敌军的万人大阵!
拓跋鸿烈策马疾驰,瞧着前面那个人背部浸透出来的鲜血,心中既惊且佩。
他很明白刚才楼誉拼了伤重之躯射出那两箭,无论体力还是内息都已是强弩之末,却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率区区千人,就去冲击敌人的大军?
想到这里,对这个少年将军的敬服又是多了一层,年纪轻轻有谋有勇有担当,实在难得。
再瞥了眼自己身边,狂舞着黑铁大刀勇突猛冲的拓跋宏达,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弟弟,不要说谋略,就连脑子转个弯都嫌累,也不过差了五六岁光景,怎么差距会那么大。
这一下千人冲阵,看起来毫无胜算,简直就是白白送死。
黑云骑兵们固然以楼誉马首是瞻,不要说冲阵,就算这时楼誉下令让他们去打朔国帝都,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提刀就上,根本不会考虑自身安危。
山阳勇士们也都是血性汉子,虽然出身草莽,和黑云骑甚至大梁国都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但就在山阳即将被灭族之际,身份尊贵的凌南王世子竟然会亲自领兵来救,而且为了救族中妇幼还身受重伤,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山阳的勇士们为之付出性命。
因此楼誉下达这条看似荒谬的军令之时,这支千人混搭的队伍,没有一人有异议,个个放马直奔,跑得似流星赶月,一往无前,仅仅千人,硬生生地跑出了千军万马的锐气。
朔国边军先是被楼誉先声夺人、如同神临的两箭镇住,又被千人骑队奔腾的蹄声、凛冽的杀气惊了心魂。
武禾烈被楼誉一箭射翻,此时还滚在地上。亲眼目睹大帅如此窝囊狼狈,朔军自觉羞惭,面上无光,胸中那份冲锋打仗必需的锐气如冰遇火,早已雾化成气,消失殆尽。
两军对阵,讲的是一个勇字。勇气没了,军心乱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此时见对方千人骑队势不可当地冲来,朔军前沿部队自乱阵脚,不少人面露惊惧之色,引马回缰,任凭将领如何呼喝,充耳不闻,竟是纷纷争相后退。奈何后面的人马太多,退不回去,又急又慌之下,你踩我,我推你,马撞马,刀碰刀,乱作一团。
几乎与此同时,宋百里站在城头上,脸色冷峻如铁,手舞令旗,大喝:“黑云骑前锋营,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