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大漠上哪里有沙鼠洞,哪里能赶到狼,哪里有最肥的兔子,大红的臭脾气怎么养成的……说着说着又绕到了容衍那里,什么阿爹其实也很爱吃,阿爹有次做药丸子放错配料,害得她拉了三天肚子,阿爹很喜欢某个美人,等等,来来去去把这几年和阿爹相处的生活说得生动活泼有趣,好似在这边疆荒漠里的日子过得竟比皇宫贵府还要快活,全无半点沧桑辛苦。
楼誉一边听,一边爽朗不羁地笑,刚开始还担心她又想起容衍的事,后来见她叽叽呱呱说得没心没肺,笑容中不带一丝阴霾,便知道她已将此事暂时放下,并没有太过郁结。
心里暗赞,拿得起,放得下,不纠结不自困,便是一般成年男子都未必能做到。弯弯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旷达的心境,确实难得。
她那边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这边厢楼誉也不嫌聒噪,反而相当配合地不断点头,表现得兴致盎然。
篝火点点闪烁,都是金色光斑,衬得两人的眉眼都带上了温暖的颜色。
不知不觉夜已深,说着说着,弯弯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嘟囔:“你别困哦,我还有很多故事讲给你听。”
楼誉低头一看,这小鬼已经眼皮都睁不开了,头一点一点地如鸡啄米,啄着啄着,终于撑不住,无意识地把头靠在了楼誉的肩上。
“不是吧,又困了?”楼誉低声闷笑,看着弯弯瘦削的胳膊不解,这家伙能吃会睡,怎么还那么瘦?
深秋的夜晚,天凉如水,弯弯也许觉得有些冷,闭着眼睛往楼誉这边靠了靠。
楼誉摊开大氅,披在弯弯身上,不动声色把她拉近些。她嘟囔着,在楼誉的肩窝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满意地叹了口气,沉沉睡去。
楼誉侧头看着她的睡容,嘴角微弯,月影渐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次日天亮,宿营地距离流沙区不远。弯弯打了呼哨,呼唤不知躲在何处避风啃草的大红,楼誉亦发出信号给刘征等人。
不多久,大红领着群马兴高采烈地呼啸而至,刘征也带队赶到,两下一会合,略略说了各自的情况,楼誉便下令全速赶往雪峰山。
流沙区一战,黑云骑全歼敌方重甲骑队,己方无一人阵亡,实乃大获全胜,士气振奋。
所以此时,虽然依然表情冷峻,但黑云骑众人的脸上多多少少带上了些欢欣鼓舞的神色。
弯弯昨夜睡得香甜,又得了一把称心如意的弩箭,心情快活得几乎能飞起来,此时神清气爽地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跑得爽利时,还挥舞着小手大声吆喝,大声唱起了不着调的从军歌。
宽阔大漠上,稚嫩清甜的童声悠扬缭绕,随风自成旋律,虽然走调不着边际,但另有一种韵味。
众将士脸上的笑纹,随着歌声越发深了。有些大胆的,亦随着旋律哼唱起来,都是披肝沥胆的铁血男子,粗放的嗓音没有任何修饰,简单直接从喉咙里喷吼出来,将从军歌唱得豪气干云。
君见兮,扑面风刀起。
君见兮,处危若安时。
龙行绕孤城,烽火照长天。
弱冠系虏请长缨,绝域轻骑催战云!
古来多少好男儿,曾为沙场军中郎。
朝红颜,暮白骨。
将旗直上高楼台,不破云城不复还。
……
怕吵醒弯弯,楼誉昨个一夜几乎没睡,只在天快亮时简单打了个盹。此时,在歌声中持缰而行,看着弯弯在晨曦中肆意飞扬的背影,摇头微笑。
这样不眠不休赶路杀敌,对他而言本是常事,最困的时候,坐在马上都能睡着,因此一宿不眠根本不算什么,只是眼睛下出现了两圈可疑的浅青色。
刘征看看弯弯,又看看自家世子的两只黑眼圈,暗自嗟叹,靠着世子的肩膀睡觉,是上京城里多少名门闺秀大家淑女的梦想啊,小鬼,你占大便宜了。
一路疾驰,巍峨连绵的雪峰山脉越来越清晰,望山跑死马,虽然山脉看似就在眼前,但还需要约莫半天的脚程,方能赶到。
见已靠近雪峰山,楼誉把手下的斥候全部撒了出去。以赵无极为首的斥候营精锐们,两人一组,以骑兵队为轴心,呈点状向四面八方散开,趋前探路。
弯弯看得摸不着头脑,奇怪问道:“为什么要探路?雪峰山就在眼前,直接跑过去不就行了。”
楼誉目不转睛看着前方,道:“对方也不是傻子,这四面八方不知道安置了多少哨兵,我们就这么冲过去,保证冲不到山脚前五里,就会遭到截杀。”
弯弯恍然大悟,这回不是赶兔子了,而是撒鹰抓沙鼠。
果然不出楼誉所料,大部队驰骋数里之后,就见路边沙丘后有血迹渗出,一个身着平民衣服的男子被刀锋从头横劈而下,脸被劈成两半,看情形是猝不及防受到攻击,惊诧和怒意还在眼底,就死得透彻无比。
楼誉等人皆面不改色,马不停蹄横掠而过,甚至连眼角瞥一眼都欠奉。
只有弯弯瞪大双眼,见对方死得相当难看,甚为难受地干呕了一下。
赵无极等人皆受过专门训练,此时呈扇面扫了出去,从各种细节变化中,快速判断对方藏身之地,予以击杀。
沙丘之后,一男子伏地听声,猛地脸色大变,正准备跃起上马。
赵无极眼睛微眯,远远已经看到对方的身影,搭箭上弓,箭矢如流星,弓弦的声音似乎刚刚响起,箭尖已到对方脑后,正正射入,鲜血飞溅。
对方的示警响箭还拿在手里,来不及放出,就颓然倒下……
与此同时,在以骑队为轴的扇面各个位置,不时传来闷哼和痛呼,刀光起落,鲜血飞溅。
这一刻,是斥候对上了斥候,同一工种之间的对抗,显得更加专业而冷血,比的就是谁的速度更快,谁的眼睛更利。
在斥候精锐们冷酷铁血的杀伐中,黑云骑队速度不减,一路通畅,以极快的速度,逼近雪峰山脚。
远远看见山脚下的帐篷,还有帐篷之间袅袅升起的白烟。楼誉眼神犀利,示意属下催动战马,加速疾奔。
追风四蹄翻飞,快若流星闪电,带领着黑云骑队如利剑出鞘,势不可当地冲了过去。
骑兵队最威猛的武器不是刀箭,不是力气,而是速度。而战马的速度,需要一定距离下的奔驰才能产生。这么长的距离,足够让战马把速度拉到极致。
中路的楼誉大声下令:“全速冲击。”
骑队瞬间加速,蹄声如雷,震起沙尘漫天。被如此气势所激动,按捺不住心中的澎湃,黄火鹏等新兵骑在马上,忍不住爆发出“嗷嗷嗷”的怪叫怒吼。
黑云骑队以楼誉为箭头,像一支离弦利箭,射向山脚下敌人的营地。与此同时,撒出去的斥候们纷纷从各个方向疾驰而回,形成了对敌人营地的完美包抄。
那些营地里,佯装成流寇的朔国军士,正准备埋锅做饭,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看到一队整齐的黑色骑兵,席卷一股冷漠肃杀之气,呼啸而来。
“杀!”楼誉腰刀出鞘,带出最耀眼的光芒,率先冲进了敌人的营地,手起刀落砍翻一人。
身后的刘征等人,紧随着冲进来,高举战刀,摧枯拉朽般劈砍。
战马带起的速度,加上战士手上的力度,形成了所向披靡的冲击力。仓促来不及反应的敌军,根本想不到,在这个大漠深处,这支黑色骑兵竟然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如此准确,如此狠辣地杀入他们的营地。
之前放出去的那些哨兵都干什么吃的?竟然连一丝消息都没传回来。
没有时间抱怨同僚的失职,亦没有时间思考这支黑色骑兵到底来自哪里,甚至连拿起刀反击的时间都没有,营地里的“流寇”就纷纷被雪亮的刀锋砍翻,被猛烈冲击的战马踢倒。
楼誉的刀锋锐利,所向披靡,但无论如何冲杀,他始终把弯弯护在身后。
跟在这么生猛的一个人后面,弯弯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在紧张激烈的战场上,居然成了一个没事可做的闲人,只好东看看西看看,有了足够的时间去适应战场生活。
作为一枚新人,这是多么难得而又高端的待遇啊。
黄火鹏满脸是血,奋力砍翻一人,百忙之中却看到弯弯一脸无聊地东张西望,顿时差点吐血。
同样是新兵,自己在打生打死,而这位小朋友跟在将军身后打酱油,这……这……这……太没天理了。
眼前又浮现之前绿洲上,弯弯被吓呆时稚弱无助的样子,黄火鹏长叹一声,想道,芦柴棒武艺虽高却傻傻呆呆的,哭的时候,连自己都看得心酸,楼将军如果不护着他,怕是自己也会忍不住照顾他一二。
于是将一口血又咽了回去,认命地转头挥刀砍杀。
这个营地虽然大,人却不多,大约只有百人,在黑云骑突如其来的远距离袭杀下,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只初一照面,便死伤过半。
一路残兵试图夺路而逃,恰恰被右翼包抄过来的斥候精锐们挡住。
这是一场有准备有预谋的袭杀,胜负毫无悬念,秋风扫落叶一般,速战速决,战斗很快接近尾声。
楼誉勒马收缰,立于中心位置,冷冷看着自己的手下打扫战场。
刘征拎着一名战俘过来,喝问道:“你们一共多少人,大部队现在哪里?”
那战俘甚有骨气,虽然满身是血,形容狼狈,却怒目圆瞪,任刘征等人喝问踢打,咬紧牙关就是一声不吭。
楼誉倒是欣赏这样的,见对方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也不搞什么刑讯逼供,干净利落下令:“杀了,好好安葬。”
刘征知道楼誉脾气,也不啰唆,亲手拔刀就准备砍。不料,刀挥到一半,又被楼誉喊住:“等等。”
刘征的刀顿了顿停在空中,回头看向楼誉,满眼疑问,你不是说要杀吗?
楼誉拨马引缰,拉着追风微微偏转身,向帐篷后面使了个眼色道:“谁让你在这里动手的,那边去。”
刘征一脸诧异,世子殿下一向杀伐果敢,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又见他拨转马头,偏转后的位置,正正好挡住身后弯弯的视线,顿时明白,原来他是不想让小鬼看到血溅头飞的恐怖场面。
可这是战场啊,随便瞥一眼,哪里不是断肢尸体,小鬼怕是早就看够了,现在才想到保护小孩子的心灵健康,是不是太晚了?
默默鄙视了下世子殿下乱七八糟毫无条理的教育方式,刘征心里长叹,道了声诺,令属下将那名战俘拖到帐篷后面的隐蔽处……
战场狼藉,楼誉展目看向四方,这些帐篷虽然改装过,但从帐角线头绦带等细节可以看出,均是朔国军方制式,约莫有千顶之多。
“刘征,你怎么看?”楼誉斜睨过来,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亲随战将。
“那么多的帐篷,对方人数不少,起码有上千人。”刘征分析道,“但是我们刚才冲进来,全歼的却只有不到百人,他们的大部队想必全在这山里,拉开了网搜杀山阳人。看来,我们及时赶到了,他们还没有得手,山阳人果然强悍,硬是撑到了现在。”
虽然黑云骑只有两百人,对方摆明了人数是自己的好几倍,但刘征说起话来,语气却相当平静,并无任何惊讶胆怯,好像只是平淡地描述一个事实而已。
他跟随楼誉多年,以少打多,奇兵突袭又不是第一次了。黑云骑的赫赫威名,就是在这一次次不走寻常路的战役中,硬生生打出来的。
一次又一次不知辛苦的长途奔袭,一次又一次寒露深重的彻夜埋伏,一次又一次以寡敌众。楼誉始终像把精钢打就的旗杆,冲在最前,杀到最后,带着黑云骑如有神助般取得胜利。
只要有他在,黑云骑众人就和打了鸡血一般,不知疲惫,不畏艰难,不惧生死。换句简单通俗的话来讲,就是相当放心。
作为一个十岁就能把上京城里最顽劣不训的世家弟子打得满地找牙,十三岁就会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兵者,诡道也”,十五岁就能让军中最厉害的射手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的天才少年,楼誉在战场上充分展示了他的军事天赋,以诡奇变化,无法捉摸,强悍无比的作战风格,让敌军闻风丧胆。
因此刘征很有信心,接下来该怎么打,世子殿下想必早就了然于胸,心中有数。
如果让他知道,楼誉此时看着茫茫无边的雪峰山,心里也非常茫然的话,估计会被吓掉下巴。
其实,楼誉也很无奈,那么大一座山,山阳人又善躲,朔军上千人在这个山里搜了十多天尚且找得个晕头转向,苦不堪言,自己这两百人撒进去,就像沙砾扔进大海,恐怕连影子都摸不着,搞不好还会因为失去联系,被敌人个个击破。
他根本吃不准,接下来这仗,该怎么打。
好在,这个真实情况除了楼誉自己,只有神仙他爹知道。
黑云骑众人依然精神奕奕,信心十足,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的主帅,就等他一声令下。
众目睽睽之下,楼誉面不改色,转头拉长声音,问道:“弯弯,你想怎么打?”
弯弯虽然被阵阵扑鼻的血腥气熏得难受,但毕竟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弱女子,两场仗打下来,已渐渐适应战场的氛围。加上又知道了楼誉竟然认识容衍,而且和容衍的关系不一般的铁,否则阿爹怎么会把涟漪刀法教给他。
想到自己之前还在人家面前哭得那么丢脸,便面红耳赤暗暗发了誓,今后绝对不能在阿爹的故旧面前,将阿爹的一世威名拿来扫地。
此时听楼誉问起,以为他又是像以前一样,出题考考自己,正是重振旗鼓,重塑威名的大好机会,便打起精神,细细思索了一番,认真答道:“阿爹以前带我来过雪峰山,给这里的人治病,山里面树多林深,又有很多猎人的陷阱,路很不好走。一不小心就会走散迷路,说不定就再也走不出来了。没有当地人带路,如果就这么闯进去,要吃大亏。”
楼誉颔首:“嗯,确实不能莽撞,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楼誉问第一个问题时,黑云骑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思考着,听了弯弯的回答,都觉得十分有道理,不由纷纷点头,觉得小孩子不容易,小小年纪,分析得有条有理。
不料,楼誉竟紧接着扔出了第二个问题,听起来难度更大,更离谱,居然像是让弯弯易地而处,把自己当成带兵的将领,制订行军打仗的方案。
大家不由默默捏了把汗,好几个已经当了爹的将领,以过来人的身份,对楼誉这种拔苗助长的教育方法很不以为然。
将军啊,带孩子不能这么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刚会走路就让他骑马,刚能拿刀就让他上阵,天下哪有这样教孩子的?这么难的问题,我们都想不出好办法,你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想,不是开玩笑吗?也不怕把这小鬼逼傻了。
弯弯皱着小眉头苦思,想起阿爹以前带着自己进山的情形,阿爹走在前面,自己背着小药篓子跟在后面,小黑摇着尾巴亦步亦趋,遇涧过涧,遇峰越峰,山路虽然曲折,却走得不算艰难,这胜在两人都轻功绝佳,如果这时再加一个轻功稍逊的人,艰难程度将成倍上涨。
想到这里,便脆生生答道:“如果我是你,就找两个轻功好的人,偷偷潜进山里,找到山阳人躲藏的地方,告诉他们,我们来了。”
楼誉眼眸中光芒一闪,尽管弯弯说得幼稚,但是其中的意思,他一听就明白了,顿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没错,偷偷潜入,里应外合,把朔军当成饺子里的肉馅给裹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心中大为快意,忍不住在弯弯的小脸蛋上使劲捏了捏,朗声笑道:“说得好,就按你说的办。”
“这么简单就定下来了?”弯弯揉着被捏红的小脸,咧开嘴傻傻地笑,阿爹,看看,弯弯都能帮将军打仗出主意了,如果你还在,看到弯弯那么有出息,该会有多高兴啊。
选择少数轻功高又熟悉山林的人,潜入山中,目标小够隐蔽,既能够躲过正在搜山的朔军,又便于移动和躲避,必要时还能对落单的朔军,个个击破。
一旦和山阳人联络上,就能里应外合,打朔军一个措手不及。
刘征等人越想越觉得这个计划可行,均笑容满脸向弯弯投以赞赏的目光,还以为弯弯瞎猫撞上死老鼠,和世子殿下的想法恰好一致,压根就没想到,他们的世子殿下在这个问题上,根本就没有想法。
“陈贵。”楼誉大声喝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