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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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定风波(2)

楼誉等百余人就如同舢板小舟入了浩瀚大海,没有灯塔,没有路标,两眼一抹黑,毫无方向感。

弯弯却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熟稔无比地带着众人绕过一座座石山,一个个沙丘,就连哪里有棵仙人掌,哪里有个沙鼠窝,她都能一一数出来。

约莫跑了数十里,赵无极忍不住打马上前,追到弯弯身侧,大声道:“小鬼,这个地方你怎么会那么熟?”

弯弯头也不回,毫不在意道:“如果你从小就在沙漠里追兔子、打野猪、躲狼群,你也能那么熟。”

“你平时都吃这个?”

“是啊,有时候也打了狼皮去卖,换点盐粮,这里天冷,狼皮值钱得很,一张皮子能卖好多银子,还可以买新衣服。”

“你阿爹呢?”

“阿爹生病了,做不了重活。”

她说得有口无心,字里行间却让人觉得辛酸艰苦。

赵无极虽然出身农家,好歹上有父母下有兄弟,日子过得艰难却不缺一口饭吃。想到弯弯小小年纪就要在这死气沉沉的荒漠上打猎觅食,养活自己,看她的眼神就带上了深深的同情。

这孩子究竟吃了多少苦,才能在这么险恶的环境里长大啊?

想到之前自己的“恶行”,心里便有了深深的愧疚,刚想开口,就听到弯弯兴奋地大叫:“到了,就在前面!”

弯弯催马快行数十米,跃下马背,眼中星芒闪烁:“看,就是这里。”

楼誉凌空握拳,身后百骑齐刷刷停住,纷纷翻身下马。

只见眼前无比辽阔,一个个形态小巧的沙丘如波浪般连接,此起彼伏,望不见边际。乍一看和一般沙漠没有什么区别,可仔细看去,却发现那一个个沙丘大小几乎一样,就连起伏的角度都一致,远远看去像无数条一模一样的曲线,往天边延展。

“这流沙可厉害了,我亲眼看到过一头大熊陷了进去,一会儿就没了顶。”弯弯把离光插进腰带,还没忘记把装干粮的袋子背上。

其余黑云骑兵皆是强弓腰刀的标准配置,唯独她只带了一把匕首,想想也对,她又不会射箭,带了也白带。

赵无极看着前面形态诡异的一片荒漠,忐忑道:“到处都一样,看不出有路啊,你怎么知道如何走进去?”

弯弯拍拍身上灰土:“跟着小黑走过,小黑比我重多了,它能走的地方,我就能走。”

赵无极闻言心中惴惴,再看看弯弯瘦削的身体,顿时非常后悔这两天吃得太多,万一自己比那只黑豹还重……

弯弯抚摸大红的鬃毛,看向楼誉:“马进不去,我们得步行。马儿们就跟着大红,它知道在哪里等。”

楼誉令所有黑云骑兵下马整装。

众将士均下马整束靴衣刀弓,只待楼誉一声令下,该袭该击,均能动若流星风火。

弯弯一声呼哨,战马们纷纷集中到大红身边,这些军马久经阵仗,处乱不惊,其中更有好几匹出自弯弯的马厩,对大红早就十分熟悉,此刻以它为首,没有半点违和感。

上次大红虽然输给了追风,可是到了这里,就好像土匪头进山寨,到了自家地头,野马王久违的自豪感喷薄而出,昂首挺胸站在追风身边,得意扬扬,终于有你不会而我会的了,让你见识见识野马王的实力。待群马聚拢,傲气地斜了一眼追风,随即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奋蹄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楼誉拍拍追风的脊背,追风会意,也长嘶一声,率先跟了上去。

大红以从前带领万马叱咤草原的气概,一马当先,率百余匹军马,越跑越远,渐渐消失在石山沙丘之后。

目送马群走远,弯弯抹了把脸上的尘土,转身对着楼誉笑道:“路我记得很熟,跟着我的脚印,一步都别走错。”

楼誉点头,传令下去,一行人排成一字,弯弯打头,楼誉紧随,一脚踩进了流沙里……

这片流沙极大,表面看起来和一般沙漠别无二样,但寸草不生,犹如平静深重的海面,有风亦不起浪,水面底下暗流汹涌,一旦落入便被吸进深不见底的沙海,再无生还之机。

弯弯领头在前,每一步都踩得非常踏实笃定,震起的尘土如轻烟弥漫,在沙面上印出一个个很深的脚印。

楼誉跟在后面,心知以弯弯的轻功,完全可以做到踏掠沙面不留痕迹,她这么不惜力气地一步一个脚印,就是担心脚印太浅会被风吹散,以致跟在后面的人走错道。楼誉几不可见地嘴角微弯,暗运内力,一步步把那些个小小的脚印踏得更深一些。

一行人紧随弯弯,半步都不敢行差踏错,小心翼翼地渐入流沙深处。

约莫走了两炷香的工夫,前方隐约可见一抹绿色,给这荒芜凄凉的荒漠带出一丝生命的气息。

弯弯一头亮晶晶的汗珠,两颊红扑扑的,指着那抹绿色兴奋道:“到了,就是那里。”

楼誉默默计算,按照刘征等人的速度,只消再过盏茶工夫,对方重甲骑队就会被赶进这个地方。

再看那个绿洲呈长舟状,上面长满一排低矮浓密的胡杨林,端的是隐藏突袭的好地方,心中便已有了计划。

沙漠上的气候犹如女人的脾气,变化多端,刚才还烈日高照,晴空无云,此时却刮起了大风,像只巨大的手,扬起漫天尘霾。

绿洲上茂密的胡杨林里,一双双鹰隼般的眼眸闪着精光,黑云骑精兵们散藏于胡杨林中,均半蹲于地,拉弓满弦,黑色尖锐的箭头从树枝缝隙中、土丘凹陷中探出,稳稳指向对面的流沙区。

楼誉守在最前方,长长的眼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黄沙,整个身体稳定如山,一动不动。

不消一会儿,已隐约可听到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展目可看见不远处被马蹄激荡起来的尘土喧嚣。

弯弯趴在楼誉身侧的一个小土丘后面,不安地动了动,想伸头去看个究竟。

楼誉目视前方,神情不变,伸手把她探出来的小脑袋摁了回去:“如果不想被流矢射穿脑袋,就趴着别动。”

弯弯吐了吐舌头,她在黑云骑的弩箭营混了那么久,没学会多少射箭的本事,却看多了黑云骑兵士们的箭术,深知这些黑色的箭支在这些骑兵手里会发挥多大的威力。

因此被楼誉摁了回去,她也不气恼反抗,反而舒舒服服地躺下伸了个懒腰,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块点心扔进嘴里嚼着,心道,不看就不看,小爷不稀罕,阿爹说过,有生命危险的热闹不要凑,你们忙你们的,我先睡一觉也不打紧。

半晌,意料中的反抗没有发生,楼誉觉得身边的小家伙今天格外听话,有些诧异。

回头一看,只见弯弯慵懒地抱着离光,头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眼神迷离,正在和周公若即若离地约会,顿时哭笑不得。

那张小脸红扑扑的,一缕汗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上,楼誉看了看,终是忍不住,伸手把那缕黑发捋开,拍拍她的脸颊道:“醒醒,现在还不能睡。”

弯弯努力睁开眼睛,嘟囔:“马上就要打起来了,现在不睡什么时候睡,养足精神才好打架啊。”

楼誉觉得小鬼此时慵懒带些撒娇意味的表情可爱得紧,揉了揉她的头发,轻笑道:“等会儿打起来,你就跟在我身边,一步也不要离开,记住了?”

弯弯懵懂地点头,暗忖,为什么要跟着你啊,打架我也会的。

彼时,弯弯年纪太小,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个险恶的场面,错综复杂,瞬息万变,要活下来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功,还有经验。

有时候,战场经验比武力更为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新兵总当炮灰,兵油子命长的原因。

刘征领命,带着五十骑一路追赶对方的重甲骑兵,除了绳索拖地之外,还令属下大声吆喝呼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对方果然如楼誉所料,以为大批追兵赶至,又惦记着增援山阳,不欲在半途消耗实力,于是加快速度往前急奔。

他们全副重甲,马匹负重较重,双方差距不过十里,真要跑起来,黑云骑快马加鞭不消数息就能追上。

刘征偏偏不急,勒马收缰跑得不慌不忙,双方距离不远不近保持在两三里路左右,远远地追着,像赶兔子一样,把对方的重甲骑兵逐渐赶向流沙区。

远远的视线中出现了座黑石山,黑黝黝光秃秃,峻峭寒冷地矗立在那里,刘征心里明白,已经接近弯弯所说的流沙区了,做了个停的手势,所有黑云骑战马减缓速度,原地踏着大步,保持着如雷的蹄声,却并不前进一步,而是悄悄变了路线角度,绕着黑石山转圈子。

世子想必早就候在里面了,眼看对方骑队呼啦啦,一往无前地冲向流沙区,刘征冷笑一声,心道,冲吧冲吧,跑得越快越好,刀磨亮箭上弓,就等着下锅的肉了。

“最快速度赶到,全歼山阳族人。”朔国骑兵统领带着这道密旨,率铁甲重骑,人不离鞍奔驰数日。

此时,山阳族人已被围于一隅,依靠雪峰山险峻深邃,负隅顽抗。这些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一旦隐入山林,确实很难觅其踪影,让此前扮作流寇前往围剿的军队倍感力不从心。

皇上密旨,令重甲骑兵速速增援,势必剿灭山阳。

骑兵统领并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山阳部落,到底惹了什么祸事,让大朔如此恼火,连皇上都惊动了,不惜下密旨予以剿灭。

虽然不懂政治,但他是个军人,遵守命令乃是天职,出兵打仗从不须问缘由,领旨之后一路带着旗下的重甲精兵,不眠不休连续奔驰数日。半路又遇到梁国大队骑兵追击,好不容易摆脱了对方,此时展目望去,远处已隐约可见雪峰山脉雄伟壮阔,横亘万里,连绵起伏,心中不由一松。

再看看已是正午时分,人疲马乏,正想招呼手下找一个避风的地方稍事休息。

突然,胯下骏马前蹄一失,整匹马猛然往前冲去,骑兵统领一惊,心知不妙,急忙勒马拉缰,向手下大声呼喝:“停!”

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战马前蹄完全陷入沙面,巨大的惯性,把他从马背上抛了起来。晓是他功夫了得,应变迅速,身体凌空,连续打了好几个跟头,消去急冲之势,眼看脚下全是流沙,不敢以脚着地,在空中调整了一个平沙落雁式,脸朝下四肢张开,尽量扩大着地面积,像一张烤熟的烙饼一般,平平地贴了下去……

急变陡生,身后两百重甲骑兵正极速奔驰,此时哪里刹得住车,虽然纷纷勒马急喝,但根本阻不住马儿奔跑之势,前赴后继地冲进流沙,人和马滚成一片。

他们本就是重甲装备,此时落入流沙,自身重量更是加快了下沉的速度。

就像波澜不起的水面,看似平整却无任何可借力之处,前面的人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后面追上来的人或马砸中,无可奈何,越陷越深。

骑兵统领平贴着地,好在已消去大部分下落之力,加上落地面积甚大,虽然在沙面上打出个整齐的人形,但大幸并未陷入。

趴在沙面上惶然四顾,只见大部分铁甲骑兵都陷入流沙,耳边尽是绝望的惨叫。

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亲兵,已被流沙没至肩膀。

“将军……救我,将军……救救我……”那个亲兵极力伸着手,眼中全是恐惧恳求之意,“将军,拉我一把,求求你了,拉我一把……”

这亲兵跟随他多年,已是左右臂膀,此时一臂之遥命在旦夕,骑兵统领虎目含泪,却咬紧牙关就是不伸手,不能拉啊,这个时候一拉,不但人救不起来,自己反而会被拖入流沙,两人都要死。

那亲兵不愧为军人,起初在死亡的恐惧下,忍不住出言恳求,此时见将军不伸手,便也明白自己身处绝境,再无生机。

此时流沙已经埋至他的颈部,亲兵脸色惨淡,神色却平静下来,眼中含泪看向骑兵统领,道:“齐三去了,将军……保重!”

语音刚落,流沙已涌入他的嘴里,支支吾吾再也说不出话来,不消瞬间,人已经没顶。

被吞没处,流沙短暂形成了一个凹陷,四周的沙子迅速流过来填充,仅片刻工夫,沙面恢复如常,再也寻不见齐三半点痕迹。

眼睁睁看着亲卫被流沙吞噬,骑兵统领嘴唇颤抖,双手死死握住刀柄,大吼一声:“砍马头!”

暴喝同时,他挥刀砍向自己的爱马。马儿此刻也已被流沙淹至颈部,见主人挥刀砍来,圆圆的马眼露出悲怆,缓缓流出两道清泪。

骑兵统领的刀挥至马颈,骤然停住,怔然片刻,终是硬起心肠,闭上眼睛,一刀剁下……

血淋淋的马头被刀尖挑起,骑兵统领把马头用力甩向前方。

“噗”马头落地,他随即手按沙面,稍稍借力,腾空而起,飞向前方,足尖恰恰落于马头之上,然后再次挥刀,砍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马头,挑起、扔出、借力……

两百骑中,不乏反应迅速者,一些陷入不深,正慌乱挣扎的军士,被统领一声暴喝惊醒,如同突然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纷纷效仿,挥刀砍落马头,抛出借力,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试图在流沙中求活。

骑兵统领以两个马头交互借力,跃出近千米,晓是他臂力过人,也倍感酸胀难支,正绝望间,只见前方不远处一道绿色映入眼帘,心中大喜过望:“绿洲!前面就是绿洲,加把劲儿,到了绿洲就有救了。”

众军士闻言,如久旱逢甘霖,精神大振,纷纷加快前进的速度。

绿洲之上,胡杨林中,杀机暗伏。

黑云骑精兵们,隐没于暗处,拉弓上箭,弦成满月,紧紧盯着前方,将方才对方重甲骑兵队陷入流沙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对方人马被生生活埋的惨状,就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不由心悸。

新兵营此次也挑选了几名能力出众的新兵随队历练,黄火鹏就是其中之一。第一次身临战场,亲眼目睹流沙吞人,虽然尚未动一兵一刃,也让他从心底感觉到寒冷,初出征时那种兴奋激动感已消失,直面生死的恐惧让他拿弓箭的双手都禁不住颤抖。

“小子,手抖成这样,等会儿死的就是你。”身边的一名老兵斜眼看了过来,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冷冷道,“不想死,就把你的兵器拿稳了。”

黄火鹏深吸一口气,强制稳住心神,偷眼看了看不远处趴在楼誉身边的弯弯,见她神情自若,甚至还没忘记从包里掏糕点吃,不免有些佩服,这小鬼虽然年纪小,胆子却挺大。

又想到之前若不是她,估计此时在流沙里挣扎惨呼的人就是自己,心情就复杂起来。

楼誉凝视前方,默默计算双方距离和箭矢速度,见时机已到,举起右手凌空劈落,从齿缝中迸出冰粒般的一个字:“放!”

黑云骑军士应声而动,“嗖嗖嗖……”破空之声连续响起,百箭齐发,利箭撕裂空气,狠辣无情地射向正在流沙中艰难移动的人们。

此时对方残余的重甲骑兵被困于流沙中,已经身处绝境,更不料引以为活路的绿洲上竟然有埋伏,笼罩于对方强弓利箭射程之中,直接被掐断了那一线生机。

“有埋伏,快躲!”流沙上的人乱作一团,但哪里躲去?手脚快的人,拨去迎面而来的箭矢,趴于地面,小心匍匐前进,大多数人连反应都来不及,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大漠乌云蔽日,狂风乍起。

军士的惨叫痛呼声,马儿的悲鸣声交织成一片,此时的流沙区恍然已成一座新的修罗场。

眼看好不容易即将逃出生天,却遭伏击,手下死伤惨重。

骑兵统领目眦尽裂,挥刀如风拨掉几丛箭雨,暴喝一声,运起内力,挑起马头往绿洲扔去,整个人深吸口气,如鹰隼高飞,跃出十余丈,足尖轻点马头,挥刀打开箭矢,竟然极其强悍地踏上了绿洲的地面。

脚踏实地之后,立刻就地翻滚,躲到一块大石之后,迅速解下身上的盔甲,分成数片,一片片扔进流沙。黑色的盔甲铺在黄色的流沙上,俨然一座浮桥,已有轻功好反应快的军士足点盔甲,朝绿洲逃来。

做完这些,骑兵统领卸下背上的强弓,捡起地上箭支,以大石为掩护,身体一半藏于大石之后,单膝跪地,瞄准、拉弓、放箭,强悍反击。

竟不惜暴露自己,不顾生死地掩护正在流沙上逃亡的手下。

“是个人物!”楼誉眼露赞赏,拿起自己的铁胎弓,一手从箭壶中抽出了三根流云箭……

这边,骑兵统领正听声辨位,寻找狙杀胡杨林中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