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
秦王世民坐闾阖门,苏威请见,称老病不能拜。世民遣人数之曰:“公隋室丞相,危不能扶,使君弑国亡。见李密、王世充,皆拜伏舞蹈。今既老病,无劳相见。”及至长安,又请见,不许,卒于家,年八十二。
胡注曰:“史言苏威之寿,不若早夭。”陈垣发微:苏威不保晚节,一陷于非义,身名俱丧,天下至今羞称之,又谈及降元的宋臣夏贵,降元四年后方死,有人吊其墓云:“享年八十三,何不七十九。呜呼夏相公!万代名不朽。”我对这些看法都不以为然。活得长并非苏威、夏贵之罪,国家的败亡更不是他们的罪过。像隋炀帝这样的主人,扶也扶不起来。在封建专制体制下。臣犹妻也,妻遇夫不淑命运悲惨,臣遇君不明任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所作为。我想,苏威若在唐代,未必比房玄龄、杜如晦差。
与庞大的体制相比,人的力量微乎其微。
一百二十二
武后久视元年,初,狄仁杰为魏州刺史,有惠政,百姓为之立生祠。后其子景晖为魏州司功参军,贪暴为人患,人遂毁其像。
陈垣评曰:口碑为上,铜像不足恃也。政潮起伏无定,则祠像之兴废亦无定。巍巍丰碑,数年之间,旋起旋仆者有矣,一时之虚荣乌足羡乎!
我则有两个想法,其一是:是非功过自在人心,树碑立传过眼烟云。记得小学一年级学的第一篇课文是“伟大领袖华主席,领导我们向前进”、“你办事,我放心”。现在呢?现在的孩子谁记得华主席是何人?而华主席当年的题词和肖像,哪里还能够找得到呢?所以,我想提醒那些喜欢到处题字、到处挂头像的领袖们,悠着点儿!
第二个想法是:“子不教,父之过”,任你再大的功勋,不肖之子轻易就能毁掉。
一百二十三
安禄山破潼关,唐军中的蕃将火拔归仁等执主帅哥舒翰降。禄山谓火拔归仁曰:“汝叛主,不忠不义。”执而斩之。
大叛徒谴责小叛徒时,往往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安禄山之流,玩弄伦理道德如同扑克牌,出牌的规矩由他自己来制定。
一百二十四
玄宗逃出长安,过便桥,杨国忠使人焚桥。上曰:“士庶各避贼求生,奈何绝其路!”留内侍监高力土,使扑灭乃来。
杨国忠之奸险冷酷与唐明皇之仁厚慈悲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明皇还是个有人性的人,难怪后世许多戏曲家演绎他的故事。
我尊重那些尊重别人生命的人。
一百二十五
太子在逃难途中有意掉队,即位于武灵。武灵使者至蜀,上皇喜曰:“吾儿应天顺人,吾复何忧!”
肃宗自立为帝,夺取大权,玄宗焉能“喜”?史书胡说八道。我推测,玄宗此时心境,比闻安禄山反叛还要难受——连儿子也抛弃了他!只是木已成舟,人心离散,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既成事实。
读史书的时候,必须有自己的“定见”,否则越读越糊涂。
一百二十六
肃宗重用房琯。房琯喜宾客,好谈论,时人谓之“专为迂阔大言以立虚名,所引用皆浮华之党”,将其比作晋时清谈误国的王衍。房琯将兵收复两京,效古法,用车战,以牛车二千乘,马步夹之;贼顺风鼓噪,牛皆惊骇。贼纵火焚之,人畜大乱,官军死伤者四万余人,存者数千人而已。
自赵括以下,中国的“纸上谈兵”的读书人层出不穷。因为历史是由士人写的,所以多载宦官乱国、外戚乱国的事例,实际上士人乱国并不亚于以上两者。房琯好用“古法”,四万多战土的生命因此丢在战场上。我不得不警惕今天那些大谈国粹的博学之士。
一百二十七
房琯性高简,时国家多难,而琯称病不朝谒,不以职事为意,日与庶子刘秩、谏议大夫李揖商谈释、老,或听门客董庭兰鼓琴,庭兰以是大招权利。
“无为之官”的危害有时比奸臣还要大。奸臣人皆见其奸,是显在的蛀虫;而像房琯这一类的愚臣,是隐在的蛀虫。
一百二十八
两京收复,上皇北返。上皇在宫南楼,上释黄袍,着紫袍,望楼下马,呜咽不自胜。上皇索黄袍,自为上著之,上伏地顿首固辞。上皇曰:“天数、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养余齿,汝之孝也!”上不得已,受之,父老在仗外,欢呼且拜。上皇不肯居正殿,曰:“此天子之位也。”上固请,自扶上皇登殿。尚食进食,上品而荐之。上皇上马,上亲执鞍。行数步,上皇止之。上乘马前引,不敢驰道。上皇谓左右曰:“吾为天子五十年,未为贵;今为天子父,乃贵耳!”左右皆呼万岁。
这是一幕值得仔细鉴赏的戏剧,亏得司马光有一支生花的妙笔。肃宗所有的言行都像个天大的孝子,但也仅仅是“像”——他很清醒自己在演戏。演给臣下百姓看。让万民感到他是以“孝”为核心的伦理的实践者,因而万民该忠心耿耿地为他服务,并且人人都以他为标本,做忠臣孝子。惟有如此,帝国江山才能永远不变色。实际上,肃宗对父亲是又恨又怕的,他是自乱中取得的皇位,怕父亲又来夺回。后来,明皇居兴庆宫,肃宗怀疑明皇与外人交通,不利于己,便令李辅国严加看管,宫中三百匹马仅留十匹。上皇谓高力士曰:“吾儿为辅国所惑,不得终孝矣。”他不敢说,其实儿子本非孝子。再到后来,明皇被迫迁居西内,高力士、陈玄礼等旧臣全被遣散。“上初犹往问安,既而上亦有疾,但遣人问起居。”我想,“上亦有疾”是春秋笔法。
明皇爱好戏剧,自然也是演戏高手,他的技艺远远高于肃宗。例如,为肃宗穿黄袍、避正殿等行动,均心细如发。因为他的生命亦千钧一发间,他不得不来演主角。倘若他真的把肃宗脱下的黄袍穿在自己的身上,我敢肯定:晚上一杯毒酒立刻让他上西天。明皇对左右所说的“为天子父,乃贵耳”的话,鬼才相信。可是“左右皆呼万岁”。肃宗执导的戏,没有玄宗来充任主角是演不下去的。两人配合,于人于己皆有利,故这场戏大获成功。水平之高,今天的人艺名角也望尘莫及。
中国人是自觉的表演者。
一百二十九
司马光强调:“为人臣者,策名委质,有死无贰。”他痛骂那些陷在安禄山中的官员:“偷生苟免,顾恋妻子,媚贼称臣,为之陈力,此乃屠酤之所羞,犬马之不如。”
我想,司马温公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那一类人。倘若他晚生数十年,处于北宋灭亡之时,他自己真能杀身成仁吗?道德杀人与安禄山杀人一样都是杀人。因此,我坚持一点:要人死的道德至少不是什么好道德。
一百三十
代宗在东宫,以李辅国专横,心甚不平。及嗣位,以辅国有杀张后之功,不欲显诛之。壬戌夜,盗入其第,窃辅国之首及一臂而去。敕有司捕盗,遣中使存问其家,为刻木首葬之,仍赠太傅。
皇帝与黑社会的龙头老大是合二为一的。宫廷其实就是一个美化了的梁山。一面是堂皇的杀戮,另一面是阴险的暗杀。李辅国当然是死有余辜,但代宗杀他的手段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我联想到斯大林暗杀基洛夫的事件来,两者惊人地相似。不过,斯大林比代宗还高出一筹:他不仅策划暗杀基洛夫的全部部属,而且以之为起点大兴冤狱,将一大批反对派送去见上帝。现代极权主义毕竟比封建专制主义有所进步。
一百三十一
禁州刺史李藏用平刘展之乱。其牙将高干与之有怨,诬其反,先以兵袭之。藏用走,干追斩之。上级验之,藏用将吏皆附成其状。独孙待封坚言不反,被引出斩之。或谓曰:“子何不从众以求生!”待封曰:“吾始从刘大夫,奉诏书赴镇,人谓吾反;李公起兵灭刘大夫,今又以李公为反。如此,谁则非反者,庸有极乎!吾宁就死,不能诬人以非罪。”
在孙待封这名低级官吏的身上,我发现了久违的孟子所说的“浩然正气”。孙待封对“反”的理解竟然如此深刻:“谁则非反者,庸有极乎!”这句话,足以概括中国千年动乱中所发生的好些事情。孙待封的选择是刚毅的:“吾宁就死,不能诬人以非罪。”这样的人,才是鲁迅所说的“中国的脊梁”。
一百三十二
邓景山为河东节度使。有裨将抵罪当死,诸将请之,不许;其弟请代兄死,亦不许;请人一马以赎死,乃许之。诸将怒曰:“我辈曾不及一马乎!”遂作乱,杀景山。
统治者从来就是这样,不把人当人看,在他们心目中,人确实比不上马。将校们杀死邓景山,乃是他罪有应得。他不把别人的生命当作生命来看待,别人当然也不会将他的生命当作生命来看待。
我们的文明发展到这样的阶段,依然是没有对生命起码的尊重,这样的文明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一百三十三
唐代宗大历四年,回纥皆环董晋拜,既又相帅南面序拜,皆举两手,曰:“不敢有意大国。”
胡注曰:此晋使韩愈状晋之辞,其言容有溢美。全谢山曰:董晋庸人耳,韩公为之点缀生色,本来面目希矣。
所谓“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骨子里是个偏狭的小人。这则记载出自他的手笔,从中可看出他的文笔有多么恶劣。当时回纥强唐室弱,且以董晋之庸,何能让回纥环拜?除非有郭子仪的才干和人品,方能让回纥敬畏。韩愈以文媚人,以文编造历史,罪莫大焉!这样的行径,与他写谀墓之词互为表里,一脉相承。
一百三十四
唐武宗会昌五年,群臣上尊号曰“仁圣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大孝皇帝”,尊号始无“道”字,中旨令加之。
会昌五年,即武宗毁佛之年。一面毁佛,一面崇道,统治者的技止此耳。《左传》曰:“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至理名言也。
武宗政绩平平,而尊号却堆砌了一大堆美妙、宏大且威严的形容词。我的读法是:所谓尊号、庙号、谥号之类的,先“译”为反义词,方能读出真相来。老子曰:“反者道之动。”我深以为然。
汉语是一种必须“翻译”的语言。“翻译”的过程便是一层一层地剥去充满油彩的京剧脸谱的过程。可惜的是,大多数读书人都不知道读书要“翻译”,结果书读得越多脑子越糊涂。在清末的中法战争中,退缩不前、逃离前线、以致滇军大败的云南巡抚唐炯,被下刑部狱治罪。他在狱中居然还读书作诗,并有“已空万念仍忧国,末了残生且读书”之句。若不知他劣迹的人,大概会以为他是文天祥、史可法一流的人物。他虽然身陷牢狱,依然在诗中忧国忧民,难道不是一个忠义之臣吗?
所以,我再三强调对中国文字的“翻译阅读法”。
一百三十五
唐代宗时,元载专权,恐奏事者攻讦其私,乃请:“百官凡论事,皆先白长官,长官白宰相,然后奏闻。”仍以上谕百官曰:“比日诸司奏事烦多,所言多谗毁,故委长官、宰相先定其可否。”
颜真卿上疏说,如果这样做的话,皇上将“自掩耳目”。然而,他却被以“诽谤”罪贬为峡州别驾。高明的独裁者,并非公开不让人说话,而是建立一种制度,让你说的话不仅没有用、而且还会因为说了真话而使自己受苦受难。
我想起现在的“检举”来。我看到过太多的检举者落到被检举者手里、检举者受到被检举者残酷打击报复的报道。美国“水门”事件中的两个小记者为什么那么勇敢?为什么他们敢于挑战总统?因为有一套严密的制度保护他们的安全。
一百三十六
马璘为节度使,段秀实为其部将。卒有能引弓重二百四十斤者,犯盗当死,璘欲生之。秀实曰:“将有爱憎而法不一,虽韩、彭不能为理,”善其议,竟杀之。磷处事或不中理,秀实力争之。璘有时怒甚,左右战栗,秀实曰:“秀实罪若可杀,何以怒为!无罪杀人,恐涉非道。”璘拂衣起,秀实徐步而出。良久,璘置酒召秀实而谢之。
千载而下,我仍为段秀实的铮铮铁骨而折腰。一部《通鉴》中,像这样的人物确实太少了。有几个中国人会拼死捍卫“法”的价值呢?
同时,我又感到几许悲哀。在一个人治的社会里,法的落实只能靠人的品质。而人的品质却是最不可靠的东西。段秀实的所作所为,如果在一个法治化的社会里,仅仅是一名普通法官应有的反应。然而,他却因而名垂千古,尊重法律,尊重人的生命,这样的人方能受后人的尊重。
一百三十七
剑南节度使严武薨。武三镇剑南,厚敛以穷奢侈,梓州刺史章彝小不副意,召而杖杀之;然吐蕃畏之,不敢犯其境。母数戒其骄暴,武不从;及死,母曰:“吾今始免为官婢矣!”
严武就是大诗人杜甫流寓四川时的庇护人。在杜甫的笔下,他俨然是勤政爱民的青天大老爷。为什么这样大的反差呢?因为严武是杜甫的衣食父母,是他的恩公,给他官做,给他草堂住。杜甫既无独立的经济地位,也无独立的政治地位,所以也就不可能有完全独立的人格。“诗史”之说,该打个问号。
严武之残酷,令他的母亲也心惊胆战。常人呢?那些在他的治下生命和财产都没有任何保障的老百姓呢?读至此,我为蜀人悲。蜀地沃野千里,天府之国,如同一块奶油蛋糕,苍蝇哪会嗅不到它的香味?从严武到张献忠,这些鲁迅所说的“猛人”残酷地屠戮蜀人,何尝把人当人看?蜀人的富有难道也是一种罪过吗?不然,他们为何一方面对财富怀有刻骨的仇恨、拼命毁灭财富;一方面又如饥似渴地掠夺财富、享用财富?
严武的母亲同样不是什么伟人——史书企图把她描写成有先见之明的女巫。我却认为,她考虑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命运、害怕的不过是遭到“报应”。在她的逻辑里,只要自己能够免于沦为“官婢”,儿子的罪过便可以一笔勾销。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官太太罢了。
史书中故意制造出一系列这样的人物出来,她们的出现,让我们减轻了对严武们的痛恨。这是御用文人们的伎俩,他们说:统治者中也有好人,也有观音菩萨。该不该相信他们呢?
一百三十八
陇右节度使朱泚献猫鼠同乳不相害以为瑞;常兖帅百官称贺。中书舍人崔祐甫独不贺,曰:“物反常为妖。猫捕鼠,乃其职也,今同乳,妖也,何乃贺为!宜戒法吏之不察奸,边吏之不御寇者,以承天意!”
相信“符瑞”一类的玩意,是中国人最大的恶习之一。从朱泚、常兖之流的唐代高级官员到以柯云路为代表的当代作家,以及像家中供满佛像、财神、关公等三教九流的神仙的贪官、河北省副省长丛福奎,这些人一直对此痴迷不悟。我在很久以前就想:在科学发明和文化创造上,中国人为什么如此缺乏想象力?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原来中国人的想象力都耗费到了捏造“符瑞”上面。于是,在科学发明和艺术创造方面的想象力就很薄弱了。
将自然现象与现实政治相联系,这种思维到底是“低级”的还是“高级”的?我欣赏崔甫的独立见解以及他表达自己独立见解的勇气。但是,他的思路依然是朱泚、常兖的那一套,只是掉了个儿:朱、常以为“祥”,崔以为“祸”。实际上,那仅仅是一种偶然的自然现象而已,与政治的好坏无关。
一百三十九
代宗优宠宦官,奉使四方者,不禁其求取。尝遣中使赐妃族,还,问所得颇少,代宗不悦,以为轻我命;妃惧,遽以私物偿之。由是中使公求赂遗,无所忌惮。宰相尝贮钱于阁中,每赐一物,宣一旨,无徒还者;出使所历州县,移文取货,与赋税同,皆重载而归。
皇帝爱“面子”,为手下人大开行贿、收贿之门。腐败与文化紧密相连,“人情味”越浓的国度里,腐败越猖撅,如意大利、日本、中国、巴基斯坦。与“人情”水乳相融的腐败,想清除非一日之功。《通鉴》接着写代宗为消灭此种弊端,对一名受贿的太监邵光超杖六十而流之,于是腐败便消失了。这可能么?反正我不相信。制造病毒的科学家,后来往往丧失对病毒的控制。晚唐政治日渐败坏,实际上就是由皇帝们的一言一行推波助澜、火上浇油形成的。刚加完油,又去浇点水,火能灭吗?
代宗为什么纵容腐败呢?代宗当然还有他自己的统治逻辑:他让所有的官员都贪污腐败,都有斑斑劣迹,他就能够把他们都控制在手中。谁不听话,他立即以腐败的罪名严惩之,让宦官和大臣都无话可说,而老百姓们,哪里知道宫廷斗争的内幕,他们听到腐败官员被治罪的消息,都会打心底里赞赏皇帝的英明。
一百四十
及安史乱后,法度松弛,大臣、将帅、宦官竞治第舍,各究其力而后止,时人谓之木妖。
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就是毁在一代代“木妖”的手里!游历山陕大地,见遍地黄土、漫天风沙、千沟万壑、水贵如油,不禁泪下如倾!这里难道就是古代典籍中描写的郁郁葱葱的森林、水波不兴的湖泊的所在地吗?五台山不再清凉,梁山泊早已干涸,北中国的大地上,是累累的伤痕!
毁灭树、毁灭自然环境者,剥夺的是后代人的生命。他们乃是人类的“公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