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峪是冀东丰润县的一个贫穷、偏僻的小山村,在潘家峪南面,要不是鬼子常来骚扰,它本是一个美丽、安静的地方。现在,连这点安静也常常被鬼子破坏了。
来到这里,路很不好走,忽髙忽低,磕磕绊绊。有些小径,是从树林中蜿蜒而过,小径上的石头,长着荅藓,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让人摔跤。
刘玉兰带了凤英、凤兰、凤生在胡志发的安排下,由人护送,离开潘家峪来到这里隐姓埋名安下家来已经四个多月了。
自从上年同节振国分别以后,节振国打游击行踪不定,从来没有再来看望过玉兰和孩子们。刘玉兰带了三个孩子,跟老乡们在一起,起先在潘家峪,后来到了陈仓峪。佐佐木大尉守备队的血腥铁蹄曾经不止一次地来到过潘家峪和陈仓峪附近。每当敌人来到之前,玉兰就带了孩子揣着干粮,躲到地洞里去,或者背着破被絮跑到荒山野地里去,风餐露宿,挨饿受冻。她身体受到极大的折磨,心上无时无刻不在慷记着节振国和其他抗日战士的安全。
来到陈仓峪后,左邻右舍的老乡们知道他家同八路军有点儿什么关系,但不明白他家同节振国有什么关系。常常传来消息,说节振国带了游击队打了新城子碉堡,消灭了许多鬼子兵;又说节振国的工人特务大队大破天宫寺,杀了李奎胡……说八路军陈支队同节振国的工人特务大队一起,攻打下五岭据点,杀了警备大队长关东平……这些事儿,人们谈得有鼻子有眼的,叫玉兰听了,总是暗暗髙兴,像有春风吹拂着心田,万般情思,飘荡在胸膛。但是她心里不免也想:打游击当然紧张,可是也得抽点空来看看家呀?难道能将我们忘了?怎么从来不见他回来看一次呢?
一年容易,自从那个秋雨的夜晚重逢而又离别,现在又起秋风了!在初秋的黄金景色之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说“丰润城里和东矿区,日本鬼子都在宣传‘赫赫战果’,说白脸狼节振国已被击毙”。唐山的敌伪报纸上还有声有色地描绘了佐佐木守备队“击毙白脸狼”的经过。谣言像秋风似的,一阵又一阵飒飒传来。开头,玉兰不那么相信;后来,有点信了;最后,有人说报纸上已经登了,她终于完全相信了。
刘玉兰冷静而坚强,但振国的死却不能不震撼了她的心。多少个不眠之夜,晚上总睡不着觉。躺在炕上,想这,又想那。有月亮的时候,静静地看着月光;起风时,心头波澜滚滚,呜咽地听着风声,似有寒风冷雨浸湿了她的全身。夜深时,八岁的凤英和六岁的凤兰都在炕上睡了。屋里没有灯,她在黑暗中抱着四岁的凤生坐着,贴着凤生可爱的小脸,独自伤心落泪:万恶的日本鬼子和卖国的汉奸呀,杀你们一万刀也不解恨呀!你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干了多少坏事啊!多少好人死在你们手里了呀!她想找胡志发打听确实可靠的情况,但不知老胡在哪里。白天,她有时纳纳鞋底就停住了针,一个人发愣;夜晚纺线,纺车“嗡嗡”地唱着,她的手转着转着,也会突然忘了自己是在干什么,手突然停下来了。但她的心事她不说,不但没同左邻右舍说,也没同孩子们说。孩子们都还太小,同他们说有什么用呢?坏消息看来是真的,不会假,但她心里总抱有那么一点希望。希望突然像云开日出,又传来一个好消息,说节振国又出现了!并打死了多少鬼子杀了多少汉奸……但,一天又一天,总没听见好消息传来。有人说,丰润城里,鬼子和汉奸在关帝庙给关东平、李奎胡举行“慰灵祭”,鬼子用纸扎了个纸人绑在关帝庙前的柱子上,说是“节振国”,用刺刀挑了用军刀劈了解恨。在那祭汉奸的会上,佐佐木吹牛说节振国已经被他们消灭了!看来,节振国真的不在人世了!
这天一早,玉兰让三个孩子在屋前院子里玩耍。她照着镜子梳头,发现自己更瘦削、更苍白憔悴了。朝朝暮暮,日思夜想的,哪夜都没睡好。她想起,手里拿的镜子,还是结婚那年,振国在赵各庄给她买的。她难过地放下镜子,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候,振国和纪振生冒着风雨骑着马一同来到黑山沟的情景来了。想着想着,她又心酸了。她记得那夜振国说过:“……革命不成,抗日失败,我就‘吃烧鸡把骨头扔到哪儿就哪儿!”难道他说的话果真应验了?
她慢慢地立起身来,从包袱里拿出了那块当年包剑的用朱砂写着短诗的黄绸,怔怔地看着。她又拿起了振国下井时戴过的一顶黑布帽。这种黑布帽是矿工放在柳条帽里戴在头上遮脏的。她呆呆地看着看着,忽然将黄绸和黑布帽虔诚地供在破木案上。她两眼像铅一样重,黑发掩着清秀的脸庞,头低垂着,默默无语,心里一阵阵悲伤,哀思充塞了胸膛。泪水悄悄地在往心里流。她忽然想到要给振国敬点什么。有钱人设灵堂,供满了鸡鸭鱼肉,斟满了酒。可是,这些她一无所有。何况,节振国并不爱喝酒。他平日烟不抽、酒不喝。那么,给他敬点什么呢?
雀鸟正在树上啁啾,听了婉转的鸟叫声,容易使人想起往事。往事,咬着她的心。她终于忍不住用手背擦泪了。邻家二婶昨天给孩子送来了一些红枣。她想起,用两个火上炙过的大红枣泡上一碗茶,振国是爱喝的。这有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也没有!但此时此刻,她这样想,这样做,是一种心意,她克制不住自己。她去炕沿拿起两个红枣,用火镰火石“砰砰”地打火,费了不少劲,打着了火绒,在炕洞里烧了一把秫秸。红枣发出甜甜的焦香,她又烧了一把火,将氽子里的水烧沸了,沏上了一杯红酽酽的枣茶。年小的三个孩子这时进屋来了,不知娘在做什么,都瞪着圆圆的小眼看着娘将一碗枣茶恭恭敬敬地供到破木桌上的那顶黑布帽和黄绸子面前。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枣香。碗口升起一缕热气。红色的枣茶清莹、透明……四岁的凤生说话了:“娘!给谁喝?”八岁的凤英究竟有点懂事了,看看娘脸上有泪痕,问:“娘!你干吗哭呀?”
刘玉兰没有吱声,但心里在默默悼念节振国,一串串眼泪滚了下来。她拿起针线筐,穿针引线缝补起凤生的旧衣来。一针,又一针,拉着长长的线,拽不断自己的哀思。
门外院前,开着一丛白色的野菊花,迎着秋风微微摇晃。她的心也似乎在摇呀,摇呀,晃呀,晃呀。西边坡上,有几株果树,在秋风中光秃着枝干颤动,残留在一棵树梢上的几颗山里红在阳光下像玛瑙似的闪烁着宝石似的光彩。她出神地静静看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难道一切都已成为往事?难道从此永远诀别?这一天,她在痛苦的百无聊赖中度过。她的心像一池碧澄的秋水,让各种各样的阴云的影子擦着水面滑过。
天黑后,三个孩子都在炕上睡了,她没有睡。有淡淡的秋月的光辉,映照得屋里像涂上了一层银霜。没有灯油,平时只是用秫秸燃着权当灯光。天黑以后,没有月亮时,只能打黑摸。脱衣、穿衣,都是摸着黑。像今夜,本来可以纺线的,但她没有这种心情。悲伤和思念藏在心里折磨着她。她独自在炕上倚墙坐着,忽然听到敲门声,然后是轻轻的熟悉而亲切的声音:“玉兰!玉兰!开门!快开门!”声音是压着嗓子喊的,这么清晰!又这么急促!谁呀?声音仿佛是从天上来的,又仿佛是从远处山林里被秋风轻轻吹来拂进心里来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这声音离开得再远,只要送进耳朵里她就辨得清!
这不是振国的声音吗?
刘玉兰冷不丁地从炕上起来,趿着鞋要去开门,但她犹豫了!难道真是他?一瞬间,她有一种似在梦境中的感觉。不会是在做梦吧?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轻轻的敲门声和压着嗓子的喊门声仍在传来:“……玉兰!快开门!是我呀!”然后,又是“笃笃”的敲门声。
刘玉兰不再犹豫了!她冲上前去把门闩“嗖”的拔去,“吱呀”开了门!秋夜明亮的月光下,她惊讶地看到面前站的真是振国!
振国的方圆脸上带着她熟悉的笑容。他穿着肥大的青布夹袄,黑布裤,脚腕上扎着腿带子,头上戴一顶旧的毡帽盔,肩上搭着个钱衩子,打扮得像个土里土气出来跑小买卖的汉子。他模样儿一点没有变,仍是那么健壮有力的样子,粗浓的眉毛下两只精神的大眼在闪光……一见玉兰,他笑得那么髙兴,但玉兰看着,看着,却忍不住哭了!难道真的是振国回来了吗?他不是死了吗?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呢?怎么又突然出现在面前了呢?她“呀”了一声,无力地倚在门上,鼻子酸酸地,抽搐着抖动着肩膀无声地饮泣起来。她心里说,天啊!他终于回来了!我这不是难过,是髙兴!但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要哭呢?她自己再也止不住眼泪了,她尽情地哭起来!她一头扎在振国的怀里紧紧抱住振国啜泣起来……她记不得是怎么同振国一起坐到炕上谈起来的。人生啊!就常有这样一些令人难忘的离散与相逢。在这种时刻,用言语来表达那种复杂、微妙而纷繁的感情是无能为力的。当传说已经死了的抗日游击队长节振国又英雄地站立在刘玉兰面前时,刘玉兰那种髙兴,一生就是仅仅有过一回,也是永远会感到幸福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