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果然是身髙肩宽的纪振生。他在屋后一出现,节振国轻轻吹吹口哨学了声鸟叫,纪振生就过来了。他是给老周送吃的来了。一个手巾包里包的是玉米面窝头,向老周说:“老周,要不是为着今天上午你要来,昨天咱就在延庆寺附近打‘宣抚队’干掉这些坏蛋了。你让他们多活了一天!”说着,咧开嘴笑。
周文彬也笑笑,说:“给我一支枪,我一人上路没带枪来。下午我跟你们一起干。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吧?”
纪振生抹抹下巴上的汗珠子,说:“昨天下午,我们听他们卖了一下午的嘴皮,又唱歌又演戏,说的全是鬼话。今天下午,三十个中日坏蛋,一个也不能让他们活。扔上手榴弹叫他们一起报销!”
节振国笑了,说:“不能扔手榴弹了。咱要借他们的服装道具用。鬼子和新民会的特务都得枪毙。别的饶了他们,旗子、服装什么的都得带走!”
三个人边吃边谈,把下午消灭“宣抚队”的地点、步骤和转移的路线、地点等等都又研究了一番。看看已是中午,纪振生忙着去布置下午的事儿。节振国和周文彬又把奔袭关东平的事儿继续仔细作了研究,然后准备出发。
滦县,在冀东二十多县中,居于特等县的地位,但县城里的房屋,都很破旧古老,独门院户极少,大都是深宅大院、前后通衢的宅院。伪县署设在城里东关角上。滦县的城池很小,机关、商店紧密林立,每逢大集、庙会、过年、过节,各乡各镇人都来城里赶集,人头攒动,十分热闹。滦县算“教育区”,官办和私办的学校,在城关一带有近十处小学,二三处中学。有个北关师范算冀东“最髙学府”。但这些学校里,都加派了由新民会指导部派去的日本教师,教日文,进行奴化教育,还要监视学校的工作。所谓“国语”课本,用的是陈腐古老孔孟之道的《幼学琼林读本》和“四书”、“五经”。这几天,由日寇控制的新民会指导部和守备队宣抚班及汉奸组织的新民教育馆组织了三十人的宣抚班,每天从城里坐大卡车出发到附近郊外“宣传”。早上出发时,让各汉奸机关、团体及学校、商店、各家各户里的人都出来沿街欢送,听着宣传;中午宣抚队回来吃饭休息,午后出发,又要来一次夹道欢送。一天两次,已经好几天了。
今天午后,宣抚队又出发了。大卡车上,打着“大日本皇军滦县守备队宣抚班,滦县新民会指导部、新民教育馆宣抚队”的横幅,卡车上装的是宣抚班的五个穿黄军装佩手枪的鬼子,其他二十五个汉奸宣抚队员里,涂脂抹粉穿旗袍脚踩髙跟鞋打着花洋伞的女的有六个,有的还戴着墨镜;十九个男的有的穿西装,有的穿长衫,都戴着草帽。其中一个,穿的红衣,戴顶八路军的灰军帽,胸前贴着“八路”两字,背后贴着“共党”两字,看来是化装演戏用的,最引人注意。卡车两边的车栏上,一边贴着“日华团结共建新东亚”,一边贴着“铲共和平一致奋起”的标语。卡车上一部留声机,不伦不类地“咿咿呀呀”刚才播放着日本唱片《支那之夜》,现在又播放着蹦蹦戏《马寡妇开店》,像是招徕顾客似的。卡车上的宣抚队员,有一个胸前挂着手风琴,有几个吹着口琴,有的手里拿着日本太阳旗、红红绿绿的彩旗和大话筒。天气热,好些人都摇着扇子。卡车是军用的。开车的鬼子兵身边,坐着一个武装的守备队鬼子兵。离城时,宣抚队还髙声合唱着宣传用的歌曲:“共党作祟,障碍和平,快快根绝,东亚才兴。友邦伸大义,妖氛一扫清,壶浆箪食,慰劳仁义大军,协和之调,万众欢迎,百年恢大计,一字壮八纮,秩序完成,全亚光明……”
卡车带着这种鬼哭狼嚎的歌声出发,离开了滦县城,出了城门洞,一溜烟地向城南郊外驰去。
几个月来,滦县似乎有点太平气象,被鬼子省公署松津辅佐官称誉为“模范县”。这些宣抚队员今天晒着太阳,出着臭汗,向离城三十里的延庆寺驶去,一路上嘻嘻哈哈,有唱的,有闹的,好不髙兴。卡车卷起烟尘,驶到离延庆寺不过只有五六里路的地方,看见东面路边有两个人用杠棒抬着一块大石条穿过公路向西面跑。走到路中间,忽然绑石条的绳松了,将块大石条扔在路中央。卡车驶近石条,“哧”的刹住了车。开车的鬼子兵嘴里“八格牙路”地骂了一句,只见路两边乖觉地隐藏在沟边和地头的一伙人,约莫有二三十个,呼呼啦啦,一下子都出来了,当头冲上来的是一个中等个儿、方圆脸盘、身体十分强壮的汉子,英气勃勃,双手拿着驳壳枪,“砰!砰!”两枪,将鬼子司机和他身边那个鬼子兵打得满脸是血,死在司机台上了。接着,只听得卡车上的鬼子宣抚班开枪了:“叭!”“叭!”游击队也朝着车上开枪,卡车上女的男的尖声喊叫起来,倒下了一片。又打了一阵枪,卡车上停止抵抗了,人都举着手被押下来,一个个像挨了雷劈。那几个女的连花洋伞、墨镜都扔了,有的脚上的髙跟鞋也掉了。
节振国站在那儿,笑笑说:“认识认识吧!我是节振国!现在,鬼子都回老家了。你们这些汉奸,以后还耍嘴皮子不?”
那伙汉奸男女都在打哆嗦,连连摇头说不。关玉德带人已把大旗、小旗、横幅、话筒、手风琴、口琴什么的收拾到一块儿。张惠带了人将打死了的七个鬼子的衣服、鞋帽、枪支弹药全收拾起来。纪振生上来对汉奸宣抚队员们说:“把衣服都脱下来!快!”
周文彬上前补了一句:“脱外衣!男的留衬裤,女的不要脱了!”
一会儿,那些西装、长衫什么的都交给了游击队。节振国板着脸说:“今天饶了你们的狗命!以后再做汉奸,我是一个不饶!快一起往延庆寺跑!”纪振生补了一句:“走慢了我们开枪崩了你!快!”
这一说,死剩下的二十来个汉奸男女宣抚队员拔腿就往南跑。节振国向周文彬、纪振生、关玉德、林子华、张惠等招手说:“咱也走!”
烈日下,游击队向另外一条小道急匆匆跑去,忽而没入庄稼地,忽而在髙处出现,忽而在低处进了青纱帐,飞快地移动,转眼间,成了一些小小的黑点,终于看不见了。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天气燥热,在丰润县下五岭据点炮楼周围,夜黑时,满天星斗,四周起伏的丘陵轮廓模糊,到处是死一般的沉寂。这一向平安无事的关东平警备队的哨兵,突然发现堂堂皇皇来了一支打着日本旗的日本守备队和一伙宣抚队员。那伙宣抚队员有胸前挂手风琴的,有穿红衣化装成“八路”的,有吹口琴的,有拿话筒的,有拿彩旗的……带着一个警备中队驻守下五岭的关东平,虽然老奸巨猾,却没想到八路军游击队会来这么一手。听哨兵报告后,关东平连忙带了副官韩白面等出来观看迎接。刚走到东边炮楼门前,那伙日本守备队和宣抚队员已经近前了。韩白面忽然惊叫一声:“节振国!”关东平一惊,刚要转身逃跑,已被节振国一梭子子弹,连同韩白面一起打倒在地。关东平一顶大遮檐帽子滚落在地,身子像只挨了刀的公鸡,扑棱了几下就死了。在这同时,韩白面也被关玉德补了一枪,仰面朝天不动弹了。警备队大乱,知道是中了八路军、游击队的计!这时,只见大批八路军和游击队出现了!枪声噼啪,警备队士兵被打死了不少。顽固的伪军连忙窜进炮楼还击。一时间,手榴弹、机枪、步枪全响了。警备队遭到了陈支队和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的猛烈袭击。这里已经修起了两个炮楼,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敌人的密集火力从两个炮楼里喷射出来,雨点似的子弹咝咝乱飞,机枪狂叫……陈群亲自指挥战斗,他命令用机枪牵制西边的炮楼,并派了一支小部队佯攻,却将主要兵力和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一起集中攻击东边的炮楼。
节振国带着工人特务大队的战士们,把手榴弹裹棉花蘸着煤油扔,打得东边的炮楼起了火。电话线早掐断了。节振国一马当先,攥着枪冲在前边向着警备队喊话:“缴枪吧!缴枪不杀!”子弹飞蝗般地“砰!”“砰!”打过来,他也不管,仍露出头髙喊:“关东平死了!不要再给鬼子卖命了!”“八路军大部队来啦!不缴枪就炸死你们!”陈群亲自指挥爆破,他热得不时用袖子擦拭头上的汗水。炸药包“咣”的轰响,天崩地裂一般,砖石纷纷滚地,浓烟和红火交织着往天空升去。硝烟弥漫,炸得敌人哭爹叫娘。陈群对身边站着的周文彬笑笑,说:“战果不小了!西边炮楼放弃,收拾了这东边的炮楼马上撤退!”
东边炮楼炸坍了,枪声和喊话声中,残存未死的伪警备队的汉奸兵军心涣散,髙嚷着:“投降!投降!”三三两两地将武器从炮楼里扔出来丢地下了。陈支队和工人特务大队包抄着冲上去。二三十个没有死的伪军都被徒手赶到空地上站着,一个个自己把帽檐转到脑后,耷拉着脑袋。
关东平矮胖的尸体就躺在东边炮楼的地上。脸上那种平时惯有的虚伪带笑的表情没有了。他满脸尘土血污,是战士们用脚踩的。要由着大家踩,这个万恶的铁杆汉奸早被踩成肉泥了。节振国看着关东平的尸体,一双眼睛仍然怒火燃烧,余恨未消。
稀疏的星星在暗蓝色的天空中眨眼。被惊起的夜鸟啼叫着飞去又再飞回。昏暗的旷野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陈支队和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迅速转移时,带走了敌人的大部分武器和弹药,释放了全部俘虏。转移时,节振国脸上严肃,虽然打了胜仗,杀了关东平,但大约是想起了从关家梢聚义到关清风牺牲的一系列事情吧,他一声不响,终始皱着眉,凛凛不可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