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佐佐木咬牙切齿似的讲话声。一个鬼子兵将关清风脸上捂着的布拿掉了。他见鬼子兵手里拿的是烙铁。烙铁炙着他胸部的肉,烧得皮肉吱吱响,热辣辣地、刀剐似的疼得钻心,冒出焦毛味。他终于昏厥过去了。
被冰凉的水泼醒时,他见佐佐木那浄狞残忍的脸又在俯视他了。佐佐木问:“供不供?”
关清风“扑”的朝着佐佐木吐了一口口水。佐佐木咆哮了,只有野兽似的侵略者才想得出这样的毒刑:鬼子兵用两寸长的铁钉,钉在关清风胸膛上、脸上,钉得全是血孔,疼得他浑身抽搐。
关清风仍是不哼也不叫,他坚决不在敌人面前示弱,牙齿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佐佐木神情残忍地问:“怎么样?”
关清风不做声。突然间,他在门板上又被脚朝上头朝下地倒竖起来。他的头发涨、眼珠鼓了出来。
佐佐木又暴躁地问:“供不供?”
得不到回答。佐佐木“乞乞卡卡”地喊骂起来,一个鬼子搬走了那盆火,另一个鬼子用一大桶刺骨的冷水浇在关清风身上,打开了刑讯室的门窗,佐佐木带着那几个鬼子走到隔壁屋里取暖去了。
窗户外的冷风阵阵吹来。水在关清风身上结成了冰,皮肉早冻紫了。他已经人事不知了。
后来,怎么又回到牢房炕上的,他记不得了。他浑身无力,浑身是伤,血染衣衫。内伤和外伤,折磨着老人。但他忍受得住这些痛苦,难以忍受的是脱离了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脱离了战斗,这才是真正的痛苦。当他耳闻到刑讯室的惨呼声,身受到敌人的惨无人道的毒刑,目睹眼面前站着万恶的日本侵略者和汉奸却不能奋起杀敌时,才是对一个共产党员和革命战士的心灵的最沉重的折磨。想到这种深沉的痛苦,身体发肤的痛苦能算得了什么呢?他早把肉体上的痛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是如此地怀念着节振国和他的工人特务大队啊!从五矿大罢工到关家梢大聚义,从陪同节振国寻找党到自己成了光荣的共产党员,从大暴动到关家梢挂上了关寿年的人头……在那血淋淋的冬天里,田树森、梁凯的牺牲……又到了金针峪的战斗,自己落入敌手……都像看拉洋片似的一幕又一幕重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使他长久长久地陷入沉思之中。尤其是那一晚,在迁安附近遇到陈支队时,在山上的破庙宿营,听陈群讲起延安的情景,更使他心潮激荡。那夜,节振国听了陈群介绍延安的情况后,髙兴地说:“将来,咱把冀东的日本鬼子全打跑了,杀光了!让冀东、华北跟延安连成了一片,咱要去延安看看!去延安见见毛主席和朱总司令!”节振国当时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如今还新鲜得像昨天的事一样。可是,现在,关清风想:啊!延安!啊!毛主席!朱总司令!我,一个六十五岁的白发老矿工、共产党员,现在身陷敌手,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他想得很多,脑子像风车一般的转动。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们,还有他心爱的亲骨肉,他的儿子关玉德,当然还有节振国、纪振生、林子华等等,一张张脸孔都在他脑际闪过。他想:是的,我们牺牲了不少同志,不少优秀的好志士!但是,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者也付出了大代价。中华民族不可侮,侵略者和他的走狗汉奸受到了应有的打击。战争总是要死人的。是敌人侵略我们,杀戮我们,才迫使我们拿起刀枪上阵的。能说我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抗日不对吗?只可惜我身落敌手了。手上有铐,脚上拴镣,不能再拿起枪来,不能再跟节振国和其他同志们一起战斗了。不能再见到玉德了。想到这些,他不免难过。但他想:难过无用。我要跟张家发、田树森、梁凯他们死得一样壮烈,一样英勇!我已是白发苍苍的人了,只要死得值当,我死而无憾,活着的同志们会替我报仇的!他反复地想:我是一定会被鬼子杀死的!怎么能使自己的死,死得有价值一些呢?一连多天,没有再刑讯,也不给他治伤治病了。只是蓄着牙刷胡的佐佐木来牢房里看过他一次,脸上露出残忍的笑,两眼不怀好意,引诱而又威胁地说:“你供,我们欢迎!过去的一切不追究。可以给你治伤治病,给你重赏,放你回关家梢。你不供,过些天我们就在关帝庙举行阵亡官兵慰灵祭,杀你的头!”
关清风依然置之不理,佐佐木悻悻地哼唧着走了。从那以后,一切没有信息,也没有动静。伤口化脓了,脓血浸湿了衣襟。
年老的人,在这等待着死亡降临的时间里,竟会想起许许多多的往事。他想起在矿上当矿工下窑时受包工大柜欺压的一些事情,也想起在关家梢同家人团聚在一起时的那些值得忆念的岁月。但最最值得怀念的,还是从去年三月到现在这将近一年的峥嵘岁月了。真是闪光的、灿烂的一年啊!人的一生能轰轰烈烈慷慨激昂为一个崇髙的理想而献身,即使再短促也是值得的。幸福的回忆,像飞瀑激溅。这样闪闪发光的日子,一天抵得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那么,年岁已经六十五的关清风,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他的脸上闪过一道霞光,仿佛又进入了那些幸福的时刻……这些天,白发银髯的关清风总是在炕上倚墙而坐,静静地思索着灿烂的过去,思索着共产党员的职责和生命的意义,思念着节振国、胡志发和其他战友们现在不知正在哪儿活动……他记起去冬的一件往事:那天,在杨柳庄,胡志发和节振国在聊天,他也在旁边坐着。节振国说:“死不可怕!只要不被敌人一网打尽。咱有一个人将来就能有一百个人、一千个人!”胡志发笑一笑说:“我别的不担心,担心的是你太勇敢!现在打游击很艰苦,工人特务大队没有你跟有你不一样!我知道你不怕死,不过最好不死!少死一个人,就多一份抗日力量!”他现在回想起这段对话,觉得自己虽然离开了集体,但是仍在干着杆卫节振国、胡志发,扞卫工人特务大队,扞卫抗日游击队的工作,自己没有辜负一个共产党员的称号,他觉得欣慰。
他又忽然想起了赵各庄上胡志发住的那个胡同口那块石碑上的那首诗来了。那首诗他以前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背熟的:“……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鼎彝原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此时此地,他想起这些话,不知为什么,觉得坦然,觉得自豪。
屋外檐上,常常有出来觅食的麻雀唧唧喳喳地叫。冬天快过去了,春天快来了,虽然天仍是这么寒冷。从麻雀活跃的叫声中,关清风似乎觉察到春天快到了!他静静地静静地听着麻雀飞来飞去地叫,羡慕鸟雀的自由飞翔,沉浸在一种不可言表的平静而髙超的感情之中。
他粗略算了一算,被俘已经二十几天了。在他所蔑视仇视的日寇手里度过这段日子当然是十分痛苦的。但他做好了准备来经受考验。每过一天,他明白,就离佐佐木所说的“慰灵祭”近一天。“慰灵祭”,他懂!是给打死了的日本鬼子开追悼会。好呀!杀我一个关清风能怎么的?你们举行“慰灵祭”正说明我们游击战的光辉胜利,说明有一批又一批的侵略军在中国的土地上被消灭……遗憾的是从早到晚,从这一天到那一天,关清风都没想出一个够本的死法来。这使他烦恼而且急躁了!
那是一个阴暗的上午,天昏昏,地暗暗,空气中带来一股股刺骨的寒气,云和雾混成一体。从牢房的天窗里望出去,阴暗的天色压在人的头顶上。关清风从一早醒来,就发现情况有些异样。牢房外的广场上,一阵阵的人声嘈杂。他想:可能就是今天了!他胸中怀着万丈怒潮,心中对党对同志们、对儿子的思念都又加深起来了。他的心仿佛在燃烧。一会儿,他看到外边下起了蒙蒙细雨,听到了轻轻的风声和微微的雨丝落地声,在心潮起伏的风和雨中,他手戴铐脚戴镣坐在炕上倚在墙上,他的白发银须把他那古铜色的脸面衬得格外肃穆,他的眼睛,闪着寒冽的光。
当四个野兽般的日本兵踩着牛皮靴进入牢房押解关清风去关帝庙时,他们见到这个中国老矿工无畏而坚强,坦然而从容。他的手脚没有自由了,可是他的眼睛仇视着日本侵略者,闪着使敌人看了战栗而难受的刀尖似的光芒。眼睛像两扇窗户,显示出这位中国老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关清风被敌人用刺刀押着走向关帝庙处决。阴沉而昏暗的天罩在他头上,密麻麻的晶莹的细雨丝洒落在他身上。幽幽的冷风吹拂着他的白发、银眉和雪似的胡须。白须在胸前飘拂,踩着脚下黄腻的泥土地,他艰难但是坚强地迈步。他那刚强的面容被白发、银眉和雪似的胡须遮掩着。白发、银眉和雪似的胡须如此醒目。他走着,浑身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就像流动的白云,罩着一块波涛冲不倒的岩石。
关帝庙里,挂着日本人的太阳旗,那古老的大钟,发出轰然的响声,在蒙蒙细雨中飘荡……许多老百姓被驱赶出来,站在街道两边,观看皇军的“武功”。日寇和汉奸的宣传说:“抓到的是共产党八路军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要犯关清风。”上午,在关帝庙举行“崇德报功慰灵祭”。参加的有守备队长佐佐木,警备大队长关东平、李奎胡,县公署刘县知事,新民会丰润县指导部指导员古思三郎及日中各机关团体首领及士庶三百余人。在“慰灵祭”中,要将关清风斩首示众,开肿挖心,虔诚追悼最近为“追剿”游击队“壮烈战死”的全体日军官兵。
被逼着来看处死“要犯”的百姓们,在街旁鹄立着。关清风拖着艰难的脚步,铁链锵锵地走向关帝庙。这时,他听到关帝庙里,参加“慰灵祭”的日寇和汉奸们正在唱着《兴亚歌》:
卢沟变起,云汉昭阳,三秋展布,王道斯昌,幸福遍吾东亚,新秩序辉煌,乐我乐土,乐我乐土,煦煦皇风扇八方,提携合友邦,建起和平之宝塔,顺开亲善之康庄,堂堂迈进,迈进堂堂……这支歌,在冀东早被日寇汉奸用强迫手段推广着在唱了。这些睁着眼说瞎话的杀人侵略者和汉奸走狗们唱得音调髙三低四、阴阳怪气,使关清风忍不住“呸”的吐了一口唾沫。
钟声惊心动魄地轰响,一下,又一下……关清风在风雨中挺胸看着街道两边乱七八糟站着的人群,心头热血阵阵翻滚。他明白这都是被驱赶来看他被杀头的。他从这些铁蹄践踏下的中国百姓们的眼神里,面容上,看到他们在想些什么!中华儿女不可侮!死一般的肃穆中,他看到了人们心头的怒火!
关清风不再遗憾自己没想出一个死要死得值当的办法来了!在凶残的敌人的魔爪中,他从戴上了手铐脚镣起,就明白已是永远失去直接搏斗、打击敌人的机会了!但是,现在,他还有嘴!自由的嘴啊!他还能战斗!
在风雨中,在敌人刺刀前,挺着胸,昂着他那颗不屈的头,拖着铁镣步行走向关帝庙的关清风,白眉下射出两道大火燃烧似的目光,威严逼人,白发飘扬,银须颤动,他衣染血迹,突然停住脚步,太阳穴那儿突起青筋,髙喊起来:“老乡们!你们见过共产党吗?我就是共产党!我就是八路军游击队!我就是节振国的部下!我抗日!我们都抗日!我们不愿当亡国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走狗!”
他的洪亮的声音盖没了钟声!
两边看“要犯”的老百姓队伍唧唧喳喳地骚动起来了。人们的心在颤抖,人们紧紧抿住嘴唇,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啊!共产党就是这样的!这个白发的八路军游击队员,虽然马上就要被杀害了,但从他的面容和气度上可以看出:他的心里永驻着一个明媚的春天,他的脸上表露的是火红的肝胆!有人在心里边流泪,有人的泪已经禁不住垂下脸颊了!慌了神的日本兵,用枪托狠打关清风。关清风仍在昂首髙叫:“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国人,快起来跟着共产党抗日!”
一个日本兵凶恶野蛮地用刺刀去捅捣关清风的嘴。细雨仍在洒落。关清风满嘴血污,染红了白须,但他仍在髙喊:“爱国同胞团结起来抗战到底!共产党万岁!”
戴镣长街行。蔑视死亡的老矿工心里欣慰:死!有什么?他是战斗到最后一口气了!这样死,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