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医纤狱四周,是宽广的空地,有髙髙的围墙,有髙峻挺拔的银杏树在阳光下伸张着倔犟的枝干搏击着逆风。关清风进牢来时就认出这儿是在丰润县城中央关帝庙附近。
牢房里非常寒冷,风像刀子似的从铁窗缝隙和木栏外穿进来。因为他有重病,又有重伤,居然还给他铺了草,烧热了炕,并且有一个矮瘦戴眼镜穿白大褂的鬼子医生给他打针、灌药、治伤。
鬼子为防他再自杀,连裤带也给搜去了。牢房里吃得不坏,是米饭,给咸萝卜干和咸鱼吃。关清风有过绝食的念头,有过再自杀的念头。这该死的病呀,使他不幸到了金针峪!这该死的子弹呀,一枪打伤了自己的颅骨,却伤而未死!要不,堂堂战士,怎么也不会被敌人俘获的。现在,落入敌人魔掌中了,活着倒不如死了好呀!可是,他又想:不!既然自杀未死,活着同鬼子再战斗下去吧!要死,随时可以死!共产党员活着就要战斗到最后一秒钟!自杀,那是便宜了鬼子!他照样吃饭,该吃多少吃多少。
虱子,捉不完的风子,对关清风展开了围攻。棉袄、棉裤里,到处有虱子在蠕动,连白胡子上有时也爬着虱子。他躺在炕上,用手扪虱放在砖上咯吱咯吱地挤。这种吸人血的坏东西呀!跟鬼子、汉奸一样可恶。杀死它们,毫不留情地杀,才痛快!
关清风从遥黛庄让人用门板抬着,由林子华陪同到达金针峪后,当夜,就由林先生诊治照顾着。这种同志式的照顾是十分周到的。林子华真是衣不解带。给他把脉,给他开方,让人去买来了药又给他在小炉子上熬药,给他喂药。林先生把矿石收音机也带来了。他半夜醒来,睁开眼睛,见林子华戴着耳机在那儿收听……为了照顾他的病,林子华不睡,真叫人感动。
关清风到金针峪的第二天上午,病就轻快得多了。但,林子华接到了节振国让人捎的急信,说关玉德的伤口情况不太好,希望他立即再到刘庄子去给关玉德诊治一次。林子华见关清风的病情好转,决定天黑时起程去刘庄子,明天一早赶回来。谁知,他走后,在当夜敌人竟突然包围袭击了金针峪……林子华幸免于难,使关清风欣慰。
关清风现在清晰地记得:他在屋里被突然袭击的敌人包围了;他挣扎起炕,用短枪和手榴弹同敌人干起来了。病,使他四肢无力,他勉力撑持着。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粒子弹。后来,敌人放火,屋子烧着了,烟熏得呛人……他手榴弹用完以后,连矿石收音机也扔了!他向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再后来,就有些模糊了。枪伤和病,都折磨着他。他满脸是血,子弹穿过烦骨,伤势不轻。当他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仍是在金针峪那间屋里躺在地上。他记得忽然看到了关东平的白脸,夏连凤那两道稀淡眉也好像在他面前闪过。矮胖的关东平陪着一个有牙刷胡模样凶残的鬼子军官站在身旁俯视着他。关东平穿的是警备队军官的制服,挂着豆腐牌子,好像那鬼子让翻译官问了些什么。但他合上了眼睛没有理睬。一会儿,他又昏晕过去了。
第二次再睁开眼的时候,他被鬼子用闷罐车运到这儿来。在闷罐车上,他发现自己头部已被包扎过,浑身棉软,一点力气也没有,动弹不得。后来,用担架把他抬到这牢房里的炕上来了。
他发着髙烧,有时昏厥过去。给他治疗了一些天以后,他的伤和病都好得多了。有一天,来了几个鬼子兵将他抬到一间刑讯室里去了。
他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感到头重脚轻。他看到各式各样的刑具:烤烙得通红的铁板、铁丝蒺藜盘、铁火炉、吊钩、锥子、竹针、皮绳、电线、木杠子、麻绳、大棒……听到隔壁有惨叫声和喊骂声。他明白:是威吓他,也是要考验他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鬼子军官,挺着胸,露出残忍的微笑,带着怀疑的眼神,蓄着牙刷胡,弯着罗圈腿,摆着八字脚,带了翻译官和几个鬼子兵审讯他。他恍惚记得,这就是在金针峪同关东平一起站着的那个鬼子军官!
鬼子军官通过戴守备队黄呢军帽的翻译官问:“你们的队伍在哪里?”
关清风掀髯笑笑:“到处都有。”
“有多少人?”
关清风仍是笑笑:“四万万五千万!”
鬼子军官生气了,嘴里骂了一句“八格牙路”,又问:“节振国在哪里?”关清风回答:“在打鬼子,杀汉奸!他来无影,去无踪!”
鬼子军官指着各种刑具,露出残忍的微笑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到了我这儿,强硬是没有用的!铁也能化成水。你应当把节振国的活动情况、活动地点、活动方法和工人特务大队的全部情况说出来。不然,你应当懂得大日本皇军的厉害!”
白发苍苍的关清风坐在那里,虽然头部伤口包扎着纱布,但圆睁两眼,用手拂拂银髯,鄙视地笑笑,说:“你也应当懂得节振国游击队的厉害!”
鬼子军官凶恶地通过翻译官说:“你也许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就是佐佐木大尉!从去冬到现在,你们该知道我的厉害了!”
关清风笑笑:“对!我们在六间房领教过!在青集领教过!在新城子碉堡也领教过!可惜你是武大郎打虎,没长下那个拳头!”
佐佐木残忍地笑笑:“你年纪虽老,火气不小,也很会说话。今天,我还不想听你惨叫……”他略一停顿,侧耳谛听,隔壁刑讯室里的惨叫声正又响起,“听!如果你坚持抗日的态度,你也会像他一样。但,我们有耐心,再等待你三天丨……”
关清风笑笑:“大不了一死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他还不能自己行走,又被抬回牢房。
他记得,当天下午,夏连凤到牢房里来了。十个月不见,关清风看得出夏连凤的变化。他“抖”起来了,白胖了!他一进牢房,就说:“关师傅!我看您来了!”
关清风从坑上坐起来,头上伤口疼痛。他还很虚弱,心里却想甩夏连凤一个耳刮子。这条汉奸走狗!鬼子的鹰犬!杀了他也不解恨!关清风揉揉老花眼,用轻蔑的眼光看看夏连凤,没有吱声。
“关师傅,您上了年岁了,又有伤又有病,是我在佐佐木守备队长面前求了情,今天才没动刑。有些事儿你不知道,我不能不告诉你。皇军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宣布:剿匪的重心必须指向共产党!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同日本合作的事儿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国民党现在跟共产党面上合作,暗中摩擦。不管国民党、共产党,都不是皇军的敌手。现在华北皇军增加到二十二个师团了。已经提出‘治安肃正’、‘治安强化’、‘总力战’小小一点游击队,不够皇军塞牙缝的。”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多数全是过去一块儿下窑的哥儿们。老节、纪振生都是我的拜把子兄弟。皇军要我去招降,我得找到他们。让他们改邪归正,投诚归顺,不再被共党利用。你得告诉我,老节在哪儿头部包扎着纱布的关清风白发蓬松,银眉耸起,圆睁两眼坐在炕上,突然说:“你过来!我耳背,听不清。”
夏连凤满面是笑,眨着小眼睛走上前来,凑到关清风跟前,继续说:“关师傅,人生在世?”谁知,话刚出口,只见关清风抡起了右手,“啪”的一个耳光,打得夏连凤“哎”了一声,捂住脸险些栽倒在炕旁。老矿工刨惯了煤,又有武艺,手有力气,病中也不弱。夏连凤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牙血也打出来了。他恶狠狠地吐了一口鲜血,拭拭嘴唇,竖起两道稀淡眉,朝后退缩,拉长着脸连声说:“好,好,好!等着瞧!你这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一巴掌很响,打得牢房外来回巡逻的鬼子兵也跑来了。夏连凤狼狈鼠窜,跑远了,还听到他的骂声。关清风笑笑,虽然只打了一巴掌,也出了点心头的闷气。他伤口疼痛,也有些晕,又重在坑上侧身睡了下去。
一会儿,来了两个鬼子兵,给他戴上了脚镣、手铐。
关清风心想:看来,要动刑了。自从落到鬼子手里以后,他就不抱再活着出去的希望了。砍了头不过碗大的疤,怕什么?只是觉得要值当。白白的死不行!上刑,皮肉筋骨受罪,他不怕。打游击时,节振国不常说吗:“一人拼命,万人难敌!”人要不怕死了,还有什么怕的呢?来吧!等着就是!
那是第二天上午,牢房外有脚步声。关清风在炕上躺着,听到脚步声近了,牢房的门“克突”开了。进来的是个儿矮胖的关东平。关清风“霍”的从坑上坐起来,可是手上戴着铐,脚上戴着镣。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朝关东平看看,关东平穿的是蓝绸团花长袍,外罩黑缎马褂,头戴一顶灰呢礼帽。文绉绉的,进了牢房,右手将灰呢礼帽从头上摘了下来,露出了秃顶,红润的腮帮子嘟噜着,和蔼带笑、亲热谦虚地走到离关清风炕前三步远的地方,说:“大哥,别来无恙?”
关清风说:“别老虎嘴边挂佛珠了!谁是你的大哥?”
关东平老着脸皮笑笑:“八个月不见,想不到又在此处重逢。清风大哥,你是走错了道了,如今落到这般下场,小弟不能不来劝说一番。”
关清风满脸仇恨和怒气,圆瞪两眼,说:“我是错了!只悔当初在关家梢让你这畜生跑了!反使冀东多出了一个民族败类。”
关东平勃然变色,戴上了灰呢礼帽,斜眼看着关清风说:“我明知来此要遭你垢辱,但不能不来。我是不忍见你年迈苍苍去受苦刑,最后落个身首分离。你我都是关氏一族子孙,可能我的话你还能听入心去。八路军、节振国不久都要在讨伐战中被消灭。你现在被俘,只要说出节振国的全部活动情况,已往决不追究,你可以重回关家梢,同做新民,欢度余年。佐佐木守备队长除保障你生命安全外并可给予重赏。要是执迷不悟,重刑加身,到那时悔之晚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何去何从,望你选择。”
关清风昂头一笑,说:“路,我早选定了,也走定了!关家梢出了你关东平这样人面兽心的汉奸败类,冀东一天不光复,你一天不被处决,我一天不回去!你杀害关寿年等,帮助鬼子屠杀关家梢爱国族人,账给你记着,仇有人会报!八路军、节振国,你们想要消灭,那是妄想。你去告诉佐佐木,关清风关爷爷抗日到底跟着共产党,不做汉奸不投降。你快给我滚!可惜我的手铐住了,不能刷你一巴掌!”
关东平脸色难看,明白劝说无效,点头笑笑,转身而走。
下午,关清风被拿下手铐,戴着脚镣“哐啷”“哐啷”地给带到了刑讯室。鬼子先让他坐在一张铁铸的固定在水泥地上的圆凳子上。
佐佐木带着四个打手般的鬼子兵在那儿等着,一盆炭火烧得通红。关清风一看,心里就明白了。
佐佐木踱着八字步,用不怀好意的眼色看着关清风,通过翻译官说:“老头儿!今天你不说,我能让你永远做哑巴!你不怕吗?后悔是来不及的。现在,你可以考虑一下再回答!你供不供?供吧!对你有好处。”
关清风不答。
佐佐木做了一个手势。一个鬼子兵“哗”的一下将关清风头上包扎的纱布撕了,将关清风的伤口裸露出来。接着,关清风马上被脱光了上衣,另一个鬼子跑上来帮着用绳捆住了他的手臂。
佐佐木又问:“供不供?”
关清风仍不回答。
一个鬼子兵用盐往关清风头上裸露出的伤口上搓。疼得关清风咬牙,但关清风仍不答。
佐佐木又做了个手势。两个鬼子兵抬来一扇门板,一大桶水,将关清风仰面朝天捆在门板上。绳子紧紧勒到肉里,两个鬼子兵扯着耳朵,不让他的头摆动,一个鬼子兵走过来,在他脸上罩上布,用一只漏水管架在他嘴上,往他嘴里灌水。灌的是肥皂辣椒水,像锥子似的刺疼着鼻子、喉管、内脏。不一会儿,肚子胀了起来,两个鬼子穿着大皮鞋在他肚子上乱踩,更用杠子滚、压、打。肥皂辣椒水又从口里带着血呼呼地吐出来。关清风一声不吭,一声不喊,疼痛、辛辣、窒息,连心肝五脏都要吐出来的那种痛苦的感觉,难以忍受地折磨着他。但老矿工横了心闭着眼,不哼一声,也不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