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袭赵各庄伪警务分局成功后,张惠从赵各庄打听1来了一系列消息:乔老庆被汉奸夏连凤、白老三带往古冶送到日本宪兵队交给彬田去了;赵各庄的新任警务分局长上了任;赵各庄商会会长马梦熊正在向各商号包括赵各庄煤矿和各包工大柜摊派款项,打算买枪招募一连商团自卫警,加强赵各庄的防务。
夜晚,节振国带队正在靠近唐家庄的一个小村庄里活动。节振国住的一户农家,那个穿青布对襟破棉袄留着齐唇黑胡子的大伯,有个独子在唐家庄做矿工。老人和儿子热情款待节振国。父子俩到庄上亲戚家去睡,把自己的屋子让给节振国住。节振国听完张惠的报告后,想起乔老庆和桂香托纪振生、田树森带回那面开滦矿工大红旗的事儿,心里颇多感触。多好的一位老矿工呀!可是送到古冶日本宪兵队就很难生还了!他也挂念桂香,听说老庆已给桂香找了个过门女婿,也是个矿工,姓许,虽没成婚,但已定了亲,觉得桂香不是孤孑一人,这使节振国还比较心安。
天气阴寒,夜里下着霜,冷飕飕的。节振国在屋里点着小油灯同关清风两人正对坐着商量怎么对付马梦熊,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声和脚步声。节振国警惕地双手攥枪,须发皆白的关清风也摸枪站起身来。只见是在外边放哨的一个战士带着两个人来了。灯光不亮,但节振国眼尖,一眼看出前面那个胖虎虎的背着个大麻袋的矿工就是“戴胖”!后面那个却还没看清。节振国喜出望外,“哎哟”一声,马上髙叫:“戴胖!”戴林义“砰”的放下麻袋,也欢叫一声:“老节!”
两人紧握住双手,握了又握。关清风也来同戴胖寒暄。忽见戴胖身后那个头发蓬松穿得十分肮脏褴褛的瘦子闪出身来声调悲怆撕哑地叫嚷:“老节!关师傅!”
节振国“啊呀”一声叫道:“林先生!”
关清风也“哎”的叫了声“秀才”,上前用双手搂住那人。只见那人早已满面是泪。原来真是林子华!
林子华完全成了个要饭的。一张黄瘦清癯的脸上,两只眼睛因为人瘦显得格外大了。头发和胡髭老长老长,一件夹袍子腰里系带掠起大襟,又脏又破。他一手握住节振国的手,一手握住关清风的手,说:“只以为今生难以见面,没想到还是找到你们了!”说罢,又洒下泪珠来。
节振国心里又喜又难过,喜的是见到了戴胖和林子华,难过的是想起了关家梢那晚见到关寿年人头的事。他热呵呵地拉着戴胖和林子华上炕,自己和关清风在坑沿上陪着坐了。只见关清风重逢林子华也触动了乡思,湿润了眼睛,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处说起,只是一把一把捋着白胡子。
戴胖满头大汗,敞开窑衣眉开眼笑地说:“可不容易啊!大暴动后,我因家室牵累,一直在唐家庄上。在大罢工时虽得罪了些‘护矿队’的坏蛋,可是众多的兄弟卫护着我,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着。我虽没随你们走,可这颗心是跟着你们的,总希望你们平安无事多打胜仗。听到好消息就髙兴,听到坏消息就伤心。前些日子,榛子镇李奎胡这个土匪汉奸挂了人头出了布告,一下子就传开了,说是节振国游击队还在。接着,你们又打了赵各庄伪警务分局杀了那个姓耿的汉奸。唐家庄矿上的兄弟你传我告,有喝酒的,也有划拳的,更有借钱割肉包包子的。一些矿工弟兄们对我说:戴胖!老节他们打游击一定很艰苦哇!咱生活再艰难,也得凑点吃的用的给他们送去,支援他们哇!这不,就东家凑一份,西家凑一份,你给咸菜他给面,你拿肥皂他拿烟,合成了一大麻袋,倒是一片真心诚意,一定要我设法找到你们给秘密送来。我布下了可靠的暗线,让弟兄们到处打听你们。我猜到你们打了赵各庄,准还在东三矿周围转圈子。果不其然,今天从你们这房东老头的儿子那里,打听到了你们!偏巧,我要来找你们,却有人来找我来了!”他指指林子华。
瘦得皮包骨、眼窝深陷的林子华,这时已经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平静下来了,说:“我跟寿年兄带了三十多人一起回到关家梢时,一切都很不错。谁知过不多天,夜里,那关东平突然带了二百多人回来了。他本来在七路军里当了个团长,后来七路军散了摊子,他投了日本人。鬼子让他当了警备大队长,叫他回关家梢协助‘讨伐他一到的当夜,就将寿年兄和我们三十多人全部逮了起来。当夜,先杀了关大个子,说是祭刀发个利市。我们都给关押着。一直关押到有一天,他决定杀寿年兄和我了。我同寿年兄没关在一起。看守我的是我教过书的一个学生,偷偷放了我,他也跑了。我逃出关家梢,在附近一些庄子里找到熟人躲了几天,后来就远远避到开平一带要饭。好在要饭的人多,也没谁认出我来。一个夜里,我特意又回到关家梢外看看,就见到寿年兄他……他已经被关东平杀了,将头髙悬在木笼里挂在关家梢铁栅门旁示众了!我觉得无处可去,也不知你们的情况,本想去热南都山寻找你们,但听人传说联军在途中大部散了,我就决定还是到东矿区来,既可找找熟人,又可打听消息。过榛子镇,看到挂人头出的布告,才肯定节振国游击大队还在活动。但到哪里找呢?我一路要饭,一路打听,也没探听到,想去赵各庄,但怕那儿认识我的人多。又听说夏连凤的侦缉队在那儿作恶挺多。最后想到了戴胖。我想,在唐家庄时见过面,他是个爱国的血性汉子,找到他也许能找到你们,就是找不到你们,也能得到他的接济。到唐家庄后,听说你们打了赵各庄警务分局,我乐得心花都开了!打听到戴胖的地方,找到了他,这不,就跟他一块儿来了!真是恍如隔世啊!”
节振国和关清风动感情地听着戴胖和林子华的叙述。对于戴胖带来的唐家庄矿工兄弟们的阶级情谊,对于林子华逃出魔掌要饭来寻找队伍的坚决抗日意志,都使他们心潮滚滚。油灯光照亮了他们灼热的脸,他们的心头都像烧着一团烈火。
节振国豪爽地对戴胖说:“你回去告诉唐家庄上爱国的矿工兄弟们,就说我们工人特务大队决不会使他们失望。再艰难,我们也要坚持抗日到底!兄弟们让你送来的东西我们收下了,替我们谢谢大家。其实,我们在这一带活动,到处都得到民众的支持。我们要用使大家痛快的好消息来报答大家的期望。”他又对林子华说,“林先生,你又回到自己的家了!不要悲伤!我们一同来报仇!关东平,还有李奎胡,总有一天要受到惩罚的!我不替寿年和小佟、王玉成报仇,誓不为人!”
戴胖因已夜深,水也不喝一碗,决定告辞回去。节振国、关清风和林子华送他出村外,热情握别,看着他在黑沉沉的暗夜中向唐家庄方向隐没。
节振国和关清风陪林子华一同走回屋里来,心头仍荡漾着与林子华重逢的那种喜悦掺和着伤感的复杂情绪。三个人又点起小油灯,坐在炕上详谈起别后的情景来了。正谈着,忽然田树森急火火地来了。他一进茅屋,也没注意到林子华,对着节振国,叫了一声“老节!”就双手梧脸,泪流满腮,说不下去了。
节振国、关清风和林子华都从炕上下来,节振国两眼往田树森脸上一刺探,立刻明白树森遇到了非同小可的大事了,双手扶住他,关切地说:“树森!怎么了?”
田树森依在节振国身上,满面泪水:“老节!替我报仇吧!我一家全给李奎胡杀了!”
节振国怒气冲天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田树森痛心地说:“今儿上午,李奎胡带了匪队,说查清我是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的,将我女人和我那十二岁的闺女污辱了都杀害了!”
放在从前,节振国一定是“啪”的一拳打在炕桌上,拔枪就会带田树森去榛子镇的。可是这会儿的节振国不同了。他不但粗中有细,而且懂得点军事了。节振国忍住悲痛走过来,手抚着田树森的肩膀说:“树森,杀了你的亲人也就是杀了我的亲人。你难过,我也难过。可是,我们现在不能蛮干!李奎胡有三百多人的队伍,靠我们目前这点力量不行,你就捺下仇恨等着吧!仇一定要报,也一定能报!我们把李奎胡、关东平这些坏蛋先放一放,目前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先在赵各庄闹他个天翻地覆!”
田树森拭泪点头,说:“老节,我听你的!”
天擦黑的时候,西北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在赵各庄大街上,贴着古冶日本宪兵队队长彬田署名的悬赏捉拿节振国的告示:
悬赏银洋两千元捉拿白脸狼节振国!
白脸狼节振国原系开滦赵各庄矿井下运木工,山东武城县人,现年三十岁,中等身材,体魄强壮,方圆脸,双眼皮,嘴大唇厚,肩宽背直,留发。今夏以来,收罗股匪,流窜于丰、滦、迁、遵及东矿区一带,杀人放火,扰乱治安,破坏新秩序。冀东本为王道乐土,百姓安居乐业,我大日本皇军本日华提携之原则,布施仁爱,协和之调,万众欢迎,现除调守备队督饬警务人员加紧讨伐外,特出悬赏如下:凡活捉节振国扭送至本宪兵队者,赏银洋两千元。凡通风报信因而活捉节振国者,赏银洋一千五百元。凡携节振国人头来本宪兵队者,赏银洋一千元。决不食言,仰各知照。
大日本皇军驻古冶宪兵队队长
彬田三郎
西北风呼呼地吹来,悬赏告示的纸角被风吹得“哗哗”的响。
围着看悬赏的全是赵各庄的矿工。看了悬赏告示,有的一边走一边议论。一个黑胡子穿窑衣的矿工压低嗓门说:“听说唐山、古冶、榛子镇、唐家庄、马家沟全都贴上悬赏告示了!”一个矮小的矿工轻声回答说:“‘瓦斯’虽毒,也没辙了。不是汉奸,谁也不想拿这臭钱!”另一个髙个子声音清脆,说:“人称老节是抗日英雄,告示上叫他‘白脸狼’,真是狗嘴不吐象牙!”矮小的矿工笑笑,打趣地说:“悬赏改成一万块现大洋,我看也抓不到老节一根毫毛!”正说着,黑胡子穿窑衣的矿工轻轻“嘘”了一声,说:“别说了,走吧!”
大家回头,只见白净脸发了胖的夏连凤后头跟着白老三等几个便衣特务,腰里别着手枪,狗颠儿似的,从西边过来,正向“燕春楼”戏园子的方向走去。
他们刚走过,那声音清脆的髙个儿“呸”的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声:“狗杂种!”矮小的矿工叹了一口气,说:“听说乔老庆死在古冶日本宪兵队里了!”黑胡子穿窑衣的矿工怕招惹是非,催着说:“走吧走吧!该下井了!”
夜色扑落下来,天越来越暗了。从赵各庄“天德隆”店号旁边的保险胡同里过来两个矿工模样的人往“燕春楼”那儿走。从汪杆胡同那儿也绕过来两个人往东朝“燕春楼”那儿走。另外又有几个人,正从东大街也往“燕春楼”那儿走……“燕春楼”是赵各庄上首屈一指的大戏园,演的是京戏。戏园子门口,亮着灯火。在唐山是三等角色的筱艳秋在这里挂头牌。“燕春楼”戏园子的大门上,用一圈雪亮的电灯泡围着“驰名南北程派青衣筱艳秋”的名牌。大红纸的海报贴在戏园子大门口的墙上。摇头戏0是《鸿鸾禧》,第二出是《吊金龟》,大轴是《武松打虎》,压轴是《贺后骂殿》。
戏园票价便宜,锣鼓胡琴声吸引观众,生意兴隆,看戏的早早就入场了。戏园子前边五六两排中间一向是留给军警、侦缉队这些特殊看客坐的。侦缉队长夏连凤,正带了白老三等几个便衣特务,飞扬跋扈大模大样坐在第五排上抽香烟、嗑瓜子、看戏……从保险胡同走来的,从汪杆胡同过来的,从东大街绕来的人,都在“燕春楼”门口会合。戏园门口,有个瘦髙条子要饭的蹲在墙角。他戴一顶褐色的破租帽头,用一根草绳扎紧了破棉袄,挽个破篮子,脸上涂着炭黑,佝着腰一下子像个老头儿了。其实,他是纪振生,装作要饭的,在这儿发戏票。熟人来了,他就上去讨钱,悄悄递上戏票。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的战士们拿了票就进了“燕春楼”。戏园子里人多,他们一进去就看戏园子的太平门在哪里,看坐在第五排上的夏连凤、白老三和别的几个特务在干什么。
同一时间,在西赵各庄马家大院商会会长马梦熊的家里,忽然去了四个不速之客。
商会会长的髙台阶油漆大门上过年时贴的红纸春联还未残破,写的是:“乾坤万里眼,天地一家春”,门楣上的红纸横幅是“财源茂盛”。门口台阶下,本来有一个伪警站着岗,是伪警务分局应马梦熊的请求派来保护商会会长的。
夜色显得格外的明净、柔和。四个不速之客来到门口时,伪警没看清是谁,大大咧咧地问:“找谁?”
为首的那个人,浓黑的双眉下,两眼射出逼人的冷光,一掀上衣从腰里拔出驳壳枪来:“别问了!一块儿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