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寿年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个儿不髙,瘦瘦的身材,黄色的脸面,蓄着齐唇的短胡子。虽干村长,脸上的表情、举止、言谈,寻不出一丝半点世故或狡诈油滑的神气。见到节振国和纪振生、张家发,他表现得又兴奋又亲切。他仔细端详着节振国,说:“早就闻名了!闻名不如见面!原先以为你准是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没想到个儿并不髙,可是这股英武之气却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又说:“等你们来,就像空着肚子蒸馒头,早就等不及了。别看我是‘村长’,这种伪事我早干腻啦!这是大伙儿硬要我干的,说我辈分大,过去上过私塾有点文化。我只好干啦!我也是穷苦人出身,年轻时在唐家庄矿上干过井下工。六年前参加同盟罢工,做了工人代表,最后给开除了,才回来种庄稼。你们准已经知道,我跟日本人有仇。鬼子来冀东后,这种受欺压做顺民的生活我也受不了。我这人心眼儿直,也有股坚决劲儿,不信,以后瞧!”
关东平是个财主,“九一八”前,在热河国民党省政府里干过科员,在旧军队里混过,后来又做过警官,现在是关家梢民团团长。他四十六岁,是个秀顶、白脸、矮个儿的胖子,面上和蔼带笑。看到节振国他们,表示得十分亲热、谦虚,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鄙人愚昧,但爱国不甘后人,今后请多赐教!”他询问节振国在东矿区一带招了多少人马,有多少枪支,又问节振国是否同中央军或八路军有联系……见他问得详细,节振国起了戒心,含糊其辞地应付了一番。关东平却认为节振国这人髙深莫测,也就不多问了。
亮闪闪玻璃罩的洋油灯下,节振国、纪振生、张家发和关清风、关东平、关寿年、关玉德谈得很融洽,都非常髙兴。
当夜,关清风、关寿年、关东平把节振国他们三个引到村里天齐庙的一个小学堂里去,杀鸡、炒蛋、设酒、烙饼盛情招待了一番。天齐庙坐落在关家梢庄东头僻静处。小学堂就一位教员,名叫林子华,人称“林先生”,是个有爱国心的人。他在关家梢教学,有人戏叫他“秀才”。他三十来岁,瘦瘦的个儿,黑发蓬松,长得清秀,文质彬彬,穿件旧阴丹士林布大褂,说起话来声音轻轻的,笑起来也不大声。在关清风、关寿年等决定抗日联络节振国的事上,林子华也是个参加策划的重要人物。今夜,在小学堂里招待节振国等,林先生也一同作陪,关清风却让自己的儿子关玉德悄悄去庄子集合人。原来,关清风等早已合计好,等节振国他们一到,就在天齐庙小学堂前的广场上开聚义大会。
关家梢的矿工,东三矿和马家沟的都有,有些矿工,有时日班,有时夜班,有时打连班,所以两百人的民团,常常凑不够数。这一夜,天黑风髙,关家梢不敲锻,不打钟,可是全村震动,很不平静。要求抗日的可靠的热血男儿,从每家每户秘密走出来,轻悄悄地来到天齐庙小学堂取齐。小学堂前广场上,大庙台阶前放着一张旧桌案和一些条凳。左近布上了岗哨。不多一会儿,只见黑压压地集合了将近两百左右的矿工和庄稼人,有点乱哄哄,人群里都压低着声音“嗡嗡嗡”地在议论,蕴藏着兴奋、热烈和激动的浓烈情绪,紧张得要爆炸。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看不清大家脸面上是什么表情,但从人们感觉到的那种非比寻常的带着火药味的气氛中,可以想象得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一定都十分狂热。
关清风、关寿年、关东平和林子华、关玉德陪节振国、纪振生、张家发出现在天齐庙大庙前。关清风手里提了一盏风灯,当头开路。风灯映照下,他那须发皆白的面容特别严肃、庄重。他给村长关寿年提着灯照亮。让关寿年先讲话,人群中升起了嗡嗡絮语的热潮。
关寿年清了清嗓子,他那瘦瘦的黄黄的脸膛变得生气勃勃,兴奋地说:“乡亲们!我们今晚这个会是秘密的!来参加的有的是姓关的子孙,有的是爱国的外姓兄弟,都是不甘当亡国奴的华夏热血男儿。今晚在这儿集会,为什么事?大家都明白!大家盼着要见的人,现在到咱关家梢来了!”他把手一摆,关清风提灯上前,把风灯举到节振国胸前,照亮了节振国威风凛凛的全身,说:“乡亲们!刀劈鬼子的节振国在这儿!”他顺手一搡,让节振国跃上了庙前的石阶,又拿风灯照着节振国。
兴奋的声浪在沸滚,空气紧张而又活跃。节振国站在石阶上,黝黑的方圆脸肿闪闪发光,浓眉下两只英武泼辣的眼睛像金星似的明亮闪烁。他还没有说话,底下的两百多条汉子早嚷嚷开了,有认识节振国的开滦矿工:“老节!”“老节!”那声音“轰轰”的像打雷。有人纷纷议论:“这就是赤手空拳砍死几个日本鬼子的节振国!”“这就是鬼子在悬赏捉拿的节振国!”关清风摆了摆手,叫大家安静,嘈杂声马上静了下来。节振国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里仿佛在敲打着喧闹的锣鼓,整个身心仿佛都燃烧起来了。在来到天齐庙前的时候,关清风和关寿年对他说:“等会儿,你得给大家演说演说!”现在,他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心里的话像滔滔喷泉涌出来。他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国人,应当赶快奋起抗日!不奋起抗日就是忘了祖宗,对不起自己的爹娘子孙!”他又说:“我们冀东现在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鬼子用枪炮镇压我们!我们只有拿起枪来反抗,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国土!要做扬眉吐气的中国人,只有组织起便衣游击队坚决跟敌人干!”他号召大家把埋藏着的枪支弹药拿出来。他的声音髙昂,带着钢质的嗓音,字字打入人心。他本来不是一个特别会演说的人,可是心里激动,讲得又流畅又有感情。许许多多听的人,听着他简短而火热的演说,都不断地擦拭着激动的热泪。
关清风在节振国演说完毕后,把风灯挂在大庙口的门楣钉子上,掀着白须像一团火似的说:“我关清风今年六十多啦!我在这儿向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宣誓!为了不做亡国奴,我不怕杀头!不怕流血!我是豁上啦!从今往后,跟着节振国起便衣,出力干!海枯石烂不变心!”
秀顶的关东平,圆睁双眼,慷慨激昂声撕力竭地也说:“清风大哥说的,也是我要说的!我关东平爱国爱乡,眼看冀东涂炭,虎狼横行,常常五内如焚。现在,节大队长来此,我代表关家梢民团热烈拥护!但这件事是秘密的,泄露出去咱关家梢一定要流血遭殃!事关大家的身家性命!谁要是泄密出卖,杀无赦……”
他话没说完,关寿年接上了,大声说:“乡亲们,父老兄弟们!今夜,咱们在这天齐庙前大聚义!大家想见的节大队长来了!从今往后,咱关家梢明着敷衍鬼子汉奸,暗着是抗日的一把尖刀!咱的‘民团’,明着是民团联庄会,暗着是便衣游击大队。今夜,要做顶天立地中国人的都喝齐心酒!有胆小怕死的可以不干,但不能泄露秘密出卖祖宗。谁要是出卖,他就是汉奸!他就是咱关家梢百姓的公敌!人人诛之!人人骂之!”他环顾四周,问:“我这话有反对的没有?”全场鸦雀无声,他又说:“赞成的往东边站!不赞成的站西边!”
“哗哗啦啦”一下子,全场的人海潮似的往东边站,西边空荡荡的。
关寿年向大家恭恭敬敬三鞠躬,说:“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我谢谢大家了!”他吆喝了一声:“抬酒!”
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用杠棒抬着一大釉缸白酒从小学堂的南屋里出来了。
大酒缸停放在大庙前台阶下的桌案前面,有人拿来了一摞小酒杯放在桌上。小学堂的林先生拿起毛笔和簿册,同另一个会写字的年轻人一起坐在风灯下的桌案前边。他俩是办理登记的。只见关清风舀起一杯酒,一口喝了个干净向林先生说:“写上我的名字,关清风!我第一个报名,参加节振国的抗日便衣游击大队!藏枪一支,是老套筒,我献出来!”
林先生用毛笔在那本写着“关家梢祭祀天齐庙捐献香烛灯油花名册”的簿子上用龙飞凤舞的字体迅速地写下了“关清风”的名字,下边写上“香烛一副”。
关寿年马上接上来喝了齐心酒,说:“写上关寿年,我有一支‘七九’、一支‘金勾’窖在屋后,也献出来。”
关东平紧跟着上来舀酒……人们拥上来争喝齐心酒,瞬即都排成了两行一字长蛇阵,挨个儿地喝酒、报名、献枪……由林先生和那个年轻人进行登记。
这一夜,关家梢度过了历来少有的一个不平静的夜!天齐庙前的广场上,是如火如荼的画面,风灯的灯光映照到拂晓之前。
许多人一夜未睡,个个心里都燃烧着抗日的烈火。节振国领导下的一支秘密的以矿工为主体的游击队在这儿开始有了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