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的小学时代,作业成为噩梦。
我总是有很多的事情要干,不是和小朋友一起弹玻璃球,就是抽陀螺滚铁环;不是去看小炉匠流着热汗崩出一锅又一锅惊天动地的爆米花,就是走家串户地看连环画。
要知道,这些事情,都比写作业要有趣得多。通常要到第二天早上,我才会想起来作业还没写。我比较习惯在被窝里赶作业,尽管常常写得很绝望。一般情况下,作业是写不完的。
收作业的时候,我还会编些谎话,比如忘带作业本什么的。后来,这些谎话统统失效,因为大家都用这一招。
我还是会被老师叫到讲台上,狠狠地羞辱一番。蒙羞之后,我还要把作业全部补齐,交给老师。这有点像西绪福斯神话,石头不停落下来,你要不停地把它推上去,实在是无可奈何。
虽然现在不用交作业了,但我经常还有这种惶恐的感觉,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
我曾经和一个搞心理咨询的朋友谈起过这件事,他说我也许是性生活有问题。我认为,交作业和交配实在是两码事,除了都有一个交字,几乎谈不上任何关联。不过,他有一点说对了。我记得收我作业的总是一个很乖巧的小女生,她站在我身边,也不说话,只是冲我伸出手,希望我老老实实给点儿什么。她一脸的无辜一脸的公事公办,好像是我的老婆。
还有一件事我也要交代。我写作业很不认真,总是把“毛主席”写成“毛主度”,怎么也改不掉。老师总是说,如果要搁在**********,我都够枪毙八回了。估计现在的孩子们很少会像我这么笨,因为他们已经很少写这三个字了。
19
人生识字忧患始,鲁迅先生说。
小学的时候,我就很喜欢看书,尤其是科幻题材的。
在科幻小说、连环画、反特故事和反特电影的大肆渲染下,世界充满险恶,到处都是阶级敌人,反动派像霉菌一样带着仇恨到处滋生。
美丽的女特务、浮肿的尸体、隐形书写的纸条、穿着黑色雨衣的人、神秘的房间、恐怖的变脸人、被撬开的保险柜、失窃的图纸、钢笔形状的无声手枪、带有毒刺的雨伞、能够拍照的微型相机、装有窃听装置和微型马达的苍蝇、不停抽烟陷入沉思的干警、脑海浮现出可疑人物的可疑表现、白色警服、冒着青烟散发出火药气息的枪口,这些画面你在任何一本科幻小说里都能发现。敌特用的全是高科技,像苍蝇无处不在防不胜防。在漆黑的雨夜,敌特从海里偷渡上岸,他们像黑色的鱼,穿着橡胶防水服,手持利刃,还杀害了几个勇敢的边防战士。他们换上列宁服,戴上眼镜,大摇大摆地混入革命队伍冒充知识分子,不是妄图盗窃重要军事情报破坏军事工程就是阴谋杀害英明领导人。
敌人的活动不止停留在虚构上,他们还往大陆放高空气球,经常有消息报道从台湾海峡飘过来的气球被击落,据说有反动传单、钞票和手枪,不过我一次都没见过。有时候我就冲着天空发呆,想发现一个敌特的气球,但总是失望。
我们那时候谨小慎微,因为危险总是无处不在。为了防止被人看做是坏人,我们不敢在夜里偷听敌台,连报纸都敬若神明。报纸不可以贴窗户、不可以折元宝、不可以随便踩、不可以随便撕,因为那上边可能有领袖像,原则问题搞错了是要倒霉的。
小学高年级之后,反特小说和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过去,我开始喜欢看《丁丁历险记》。我没有看过完整版的,只看到过一些连载。不过很奇怪,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丁丁,而是留着黑胡子的杜邦兄弟。和丁丁比起来,他们傻得可爱。
20
除了喜欢看书之外,我还喜欢金鱼。它们飘逸的尾巴如同曳地长袍,显得雍容华贵。
我一直希望有一条红色的金鱼,毕竟红色是人们公认的最尊贵最庄严最中国的颜色。
一个小朋友看我很可怜,就很大方地送了两条金鱼给我,只不过是黑色的。
我实在是喜欢,我觉得黑色比红色更耐看,更舒展。我找来一个鱼缸,把它们放在里面。
同学告诉我,要少喂金鱼东西吃,不然会把它撑死的。小孩儿养金鱼不单是为了观赏,也是为了向别人炫耀。后来,炫耀的代价就来了。
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对我说你怎么还敢养黑色的金鱼?黑色代表丧气,黑色代表土气,黑色代表傲气。
他还很神秘地对我说黑色代表反动。
他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我觉得黑色的金鱼不好看了,连它们在水里游动的样子都显得处心积虑居心叵测。
我说金鱼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把他们变成红色,那人说。
他说你可以在鱼缸外壁贴上红纸,这样透过的光线就会成红色。金鱼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东西,迫于环境的压力为了不引人注目,它们就会改变自己的颜色。这样经过不长的时间,你的黑金鱼就会变成红金鱼。
我说你这种办法可靠吗?他说是《中国少年报》上登的。
这好像增强了我的信心。《中国少年报》鼎鼎大名,是我们成长的好朋友和好伙伴,是我们每个小学生都必须要订的。如果你不读书不看报不提高不和中央保持一致,你在新长征的路上会长成个什么东西那就很难说了。所以,对这张报纸和一切我能看到的写着字的东西我从来深信不疑。我雷厉风行地找来写春联的红纸如法炮制,在红纸的映衬下,我发现金鱼真的好像在逐渐地变红,先是头上有了红点,然后红的范围逐渐扩大,第三天,我觉得金鱼的身子好像也变红了。
但我还是有怀疑精神的,我把它们倒出来进行验证,结果发现:金鱼还是黑色,一点儿没变。
唯一的变化是:在我的折腾下,它们鼓起腮帮子喘着粗气,好像非常累。
不久,两条金鱼都死了,还是黑的。那人告诉我:时间还不够长,金鱼还没有适应。按照报上的说法,怎么也得过上三五个月才会发生变化。他说你是太殷勤,反而好心办坏事。我无话可说。
把人关到一间只有红光的屋子里他会变成红色吗?
不会的,把一个人关在只有红光的房间里,十有八九他会疯了。
我很气愤,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却无计可施。
现在谁再让我去犯傻,估计我会不同意,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初步的思考能力,已经长大成人。
如果有人和我说这件事,我会说按照流行的说法一切皆有可能,鱼能变色也没什么新鲜的,可黑色的金鱼也是好的嘛,好好的你让它变什么色呀你这个****。
我知道有些鱼之所以是红色是因为它就是红色。但有一些鱼的确是后天变红的。但不是被红纸映红的。而是让它生活在红色的水里。
它喝进去的是红色,吐出来的是红色,尿出来的也是红色。它整个被红色浸染,最后成为红色的鱼。但你必须要确保:红色的染料是无毒的,鱼要变成红色的前提是不被毒死。
但是,如果你让这种鱼生活在黑色的水里,它会变成黑色。鱼从来不会对人表示忠诚,只对环埠。什么样的水就会养出什么样的鱼。
面对阳光,你闭上眼再睁开眼,眼前就会出现一片红雾,无以言表的温暖,无法穿透的朦胧。
21
村子里有一个女疯子,经常会在街道上裸奔。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整个村子都会轰动。
人们都会变得很兴奋,没有任何同情之心。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争相一睹为快,并不是谁都有这种好运气可以一饱眼福。
在那时,每个人都会忘了她是一个疯女人。她还不满二十岁,但她的身体发育得惊人,乳房很大,****很密,身体也很白。
她的家人在后面追赶她。
赶上之后,先是用衣服盖在她的身上,然后就用绳子捆住她。然后把她抬回家去。
经常是衣服盖不住她的身体,就会有身体的一部分露出来。有时候是大腿,有时候干脆就是整个阴部。
我看到过那个女人奔跑时的身影,跌跌撞撞,谈不上任何美感。
我还见过她被包裹起来时疯狂的表情。
同她的身体比起来,她的面容惊人的老,好像生下来就已经是个老妇。
她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面。
后来,她的父亲不得不把她嫁出去。
她嫁给了山沟里一个叫做黑水的人。
黑水是个哑巴,总是像一潭黑水一样沉默。
黑水很知道疼自己的老婆,从来不让她干活。人们说,黑水干活的时候,她会在一个板凳上安静地坐着剥花生,好像是一个婴儿。
很奇怪,疯女人在他的调教下,居然慢慢变得正常,开始穿衣服。
人们都说这个女人得的是花痴,和男人睡觉,就好了。
她和黑水过了一年多,始终没有怀孕。那个男人开始惩罚她。
后来,她用镰刀把黑水砍伤,在他睡觉的时候。据说这件事情并没有报案,黑水家族的人只是把她在一个黑屋子里锁了很长的时间。
她居然逃了出来,逃回了她的家乡。人们觉得很奇怪,那个山村离这里很远,足有几十公里,不知道她是怎么记住的回家的路。让人们更奇怪的是,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要生产。
黑水家族的人得到消息之后,又把她拉了回去。
她的男人又出现了一次,他的眼角有一条很长的伤疤,是被女人砍的。
后来,这个女人在临产的时候死了。她被人匆匆埋葬,连坟头都没有。
这是一桩真实事件,是童年的一个噩梦。
小时候,我还总会碰见蒙古症患者。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出现,却有着近乎相同的面目,近乎相同的表情。这经常把人弄得神经错乱,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22
我小时候的朋友都和我是一个村子里的人。
这个村子几乎都是农民,在公家单位上班的人不太多。你可以轻易地把他们从一群人里面认出来。在过年的时候,一般的农民会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而他们则穿着厚重的黑色或是褐色的呢子大衣,戴着鸭舌帽,口袋里装着只有过节时才会抽的好烟。有时候,这些烟的烟盒是白纸包的,他们就会说这是烟厂特供烟,只有有关系的人才搞得到。因为这种烟很珍贵,所以他们不会乱发,只给他们认为有用的人或是体面的人。这些上班的人差不多都会有辆自行车,这些车都很大很旧,但是经常擦拭,所以看起来很结实。车的后座上通常会捆着一条自行车的内胎,污损成黑红的颜色,是用来绑饭盒的。他们骑着这样的车去上班的时候,看起来像是骑着马的将军。他们和所有碰到的人打着招呼,优越感总是显而易见。
他们很少邀请真正的农民到家里去做客,他们只请和自己一样,有着一份稳定工作的体面人。他们的家里通常都收拾得很整齐,有的还有沙发,但都是自己或找人做的。家里都是洋灰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还会洒点儿水,看起来很清爽。屋里的一角摆着钢筋焊的脸盆架,涂着油漆,毛巾搭在用过的日光灯管上而不是随手一丢或是搭在铁丝上。他们大都是技术工人,完全有能力用自己的双手把家布置得更好。当然,他们的孩子似乎也比农民的孩子穿戴得讲究一些,很多人还有自己的房间,尤其是女孩儿,估计是怕她们听到父母做爱的声音。
一些朋友的家很整洁,而另一些朋友的家则完全不同。我有个朋友叫老偏儿,是他爹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才把他弄出来的,费了不少力气,因此很爱护。他之所以叫老偏儿,就因为他的头部有点不对称,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睡姿不好给闹的。老偏儿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在打零工。老偏儿一家住在低矮的房子里,窗户很小,糊着窗户纸,所以光线不好。屋里养着怕冷的小动物,有时候是几只鸡,有时候是一只羊,地上摆着它们吃的东西,所以气味复杂。地是土地,炕是土炕,说话的时候要坐在炕上。炕边上糊着彩色的画,大都是《杨八姐游春》《精忠报国》或是《水浒传》什么的,挨着门的地方因为靠的人太多,所以是破的,露出墙面,主人总是提醒不要蹭脏了衣服。
老偏儿的爹给果园看果树,只在夏天和秋天上班。老偏儿说每次他爹从果园回来,都会从裤裆里给他掏出很多苹果。因为他穿的是老式的免裆裤,把下面裤口扎紧,就是很好的口袋。老偏儿的爹抽的是旱烟,用烟袋锅,烟叶揉碎,装在一个尼龙袋子里,抖一抖会漏出呛人的烟末。他的眼睛不好,所以抽烟的时候是眯着的,总是很陶醉的样子。老偏儿的娘总是在忙碌,不是给鸡剁白菜,就是在炉子上熬粥。她的脸上有很多皱纹,可能是洗脸比较少的缘故,总是有煤灰的痕迹。老偏儿家的房子在村子里首屈一指,是茅草的屋顶,很少漏雨,看样子至少得住了一百年。土墙里面居然还有夹墙,也就是暗道,可能是战乱时用来躲避强盗的。强盗没来,黄鼠狼来了,老偏儿他们家的夹墙中住进了一只黄鼠狼。黄鼠狼又叫“黄大仙”,看得打不得,据说它最厉害的本事就是:在月圆之夜,拜月,然后幻化为清丽女子,专门干****的勾当,吸男人的阳精。
黄鼠狼极机敏,遇到敌人时,会放出极臭的屁来。老偏儿经常拿苹果喂它,也许是不想闻它的屁味儿。我见到过被做成标本的黄鼠狼,身体细长,像是一个长柄的黄色毛刷子,已经放不出屁来了。
老偏儿家的门锁也有一百年左右的历史,仿佛长命锁,是扁平的。这把锁像个老妓女,用任何一个铁片都能捅开,但老偏儿们还是坚持用钥匙才能开。这个锁只有一把长长的钥匙,通常由老偏儿的爹保管。老偏儿放学回家,如果家里没人,他宁可在院子里玩上半天,也不敢随便把门捅开。他曾经这么干过一回,却差点儿被他爹打断了腿,老偏儿的爹说:这样干的话,会招来强盗。
前几年我回去的时候,这个房子已经被拆了,既然没有片瓦,当然也就片瓦无存。老偏儿和他的媳妇住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据说他爹是在他结婚之前就故去了。
23
妈妈一直对我成为一个“体面人”抱有幻想。
有个走街串巷算卦的,妈妈请他为我卜一卦。
那个人装模作样地搬着我的脑袋左转右转,看了半天,最后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孩子有官运,以后能当个公安局长。
妈妈听了这句话,眉开眼笑地给了那个人两块钱。
在那个时代,公安局长可是个很不错的差事,我父亲曾经有个朋友称作老何的,虽然只是派出所的所长,却也早已经是一方名人,连村长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
如果我能成为公安局长,那自然是件皆大欢喜的事。不过,截止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任何我能成为公安局长的迹象,实在让人失望。
24
我家后院住着一个武学大师。
武学大师有六十多岁,夏天的时候,总是赤膊的,下面穿了一条棉布的灯笼裤,扎着四指宽的牛皮板带,板带上面,是被一层皮粘在一起的肋骨和****,再往上,是灰白稀疏的胡子。
大师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竹椅上躺着,身边放着一把破茶壶。也许是怕有人偷师学艺,一看到有人看热闹,大师就从来不教徒弟武功。
很少有人能看到大师练上一招半式。
我经常和小朋友匍匐在房顶,希望像杨露禅那样,偷学几招。
我们都趴在房顶上的树影里,所以才能侥幸看到一些皮毛。
武学大师有三个徒弟,个个都是光头,泛着咸鸭蛋壳一样的青色。三个徒弟,一个是木匠,一个是屠户,一个是卖青菜的,都有自己的营生,所以并不是每天来。
每次来,他们都会给老师带些礼物。有时候是时令青菜,有时候是一挂猪大肠,有时候是两瓶简装的白酒,有时候他们给师傅带只活鸭子。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给老师带过活鸡。好像武学大师特别喜欢吃鸭子,对鸭子情有独钟。
那些徒弟习拳练武的时候,老婆子就会眉开眼笑地给鸭子褪毛。
像老偏儿的娘一样,老婆子也不是特别喜欢洗脸,脸上的皱纹里同样满是煤灰。
需要注意的是,鸭子是活着的时候被拔个干干净净。
鸭子事先被灌了几口白酒,为了拔得干净。
也许他们认为,鸭子和人一样,喝了酒也喜欢赤膊上阵。
当老婆子给鸭子煺毛的时候,武学大师就指点徒弟武功,耳提面命。
然后徒弟们就一字排开,分别拿着铁锁和石锁,卖力地练起来。
他们练得倒是很实在,不一会儿就浑身冒起了热气。
和武学大师一样,他们也是上身****。
不同的是,他们都是生意人,没有整天在日头底下晒着,并不经常务农,所以他们的身体白晳得多。
热身完了之后,他们就会分别打一套拳给师傅看。
那些拳可不是花圈绣腿,实在是虎虎生风,能把老太婆刚薅下来的鸭毛扇得团团飞舞,半天落不到地上。
我们这些孩子看得目瞪口呆。
武学大师拿着一根竹杖,不停地在他们身上敲敲打打,纠正他们的动作。
拳打完之后,徒弟们开始做饭,下面的去下面,炒菜的去炒菜,烙饼的去烙饼,就剩武学大师一个人在那里躺着。
功夫练到多精深看不出来,鸭子倒是吃了不少,枣树底下攒了不少的鸭毛。
江湖中人,讲究“散财”之道。“江湖一把伞,许吃不许攒”,看来他们深得其中三昧。
武学大师的儿子却是不练武功只练嘴皮子。他是个说书人,身体单薄。
八十年代,他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穿纺绸大褂、黑綢裤子并且头戴礼帽的人。
夏夜乘凉的时候,在众人的撺掇下,他就会免费来上一段评书。
我听过他说书,从他的嘴里,我知道了英雄大八义小八义,也知道了李元霸和程咬金。我知道了三国名将赵子龙就在离我们这里不远的一个县城出生;我还知道,曹雪芹也和我们是老乡。他还说,如果曹雪芹一直生活在这里,老老实实结婚生子,他断不会穷死饿死在北京。
这个家庭亦耕亦读亦文亦武,是小村子里难得的风景,能够历经**********而没有被摧毁,实在可喜可贺。
武学大一师千古之后,他的徒弟就很少来。那些铁锁放在院子里,渐渐生锈了。那个石锁,被老婆子堵在猪圈的破洞里了。
据说凡·高的画作也曾经盖在鸡窝上为母鸡遮风避雨,看来,自古圣贤皆寂寞,这话是不错的。
25
在我的描述下,我的生活是寂寞的,但其实并不总是这样。
父亲有很多下乡的知青朋友,和他们一起玩,留给我的印象是青春明媚的。现在想想,他们那时不过二十多岁,正是黄金时代。
我和女知青玲玲姐姐关系最好。玲玲姐姐梳着很长的辫子,穿着合体的绿军装。后来,看《红楼梦》的时候,读到“腮凝新荔,鼻若鹅脂”这句话,就觉得是为玲玲姐姐写的。
她是一个温柔可亲的女人,也是我最初性幻想的对象。
除了她,还有小花姐姐。她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眼睛特别大特别亮。
几年之后,再见到她,她已经结婚,有了小孩。她变得很瘦,因为她的孩子得了很重的病,需要从脊椎抽取脑液,这在我们想来是很痛苦的事情。
见到我们,她像见到亲人,不停地哭,让人哀痛。
他们也许是属于下乡比较晚的那拨知青,据我所知,他们和村里的关系颇为融洽,没有罪恶的事情发生。另一个原因是,他们都来自离我们很近的那个城市,基本上都是本地人。
后来,知青们离开乡村,重新返回城市。我们都很羡慕城里人。
那时,拥有城市人的身份是件很光荣的事。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双脚洗白,吃上公家饭,过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每个月拿到工资。我们都认为,他们每天都可以吃饺子,如果他们想吃的话。他们每天都可以逛公园,如果他们想逛的话。他们可以每天上商场,即使他们什么也不买,也不会被人取笑。他们可以每天早上起来很早只为锻炼身体到处溜达,而不是去田里干活脚上沾满露水和泥巴。
他们可以每天早上吃到油条喝到豆浆牛奶吃到豆腐脑。
他们可以做很多事情,如果他们想做的话,他们也可以整天闲着什么也不干,如果他们想那么干的话。
他们似乎可以有很多种活法,但农民根本别无选择。
所以,当玲玲姐姐、小花姐姐等下乡知青返城的时候,人们对他们充满了羡慕。
他们几乎都被安排了工作,有的进人棉纺厂成为挡车工,有的进入街道小厂焊元器件,有的进入办公室成为干部,不管工作好坏,至少大家都有口饭吃。
他们变成了城里人。虽然他们还会回来看望我们,但感觉已经不同,他们变得矜持。
二十多年过去以后,他们开始下岗了。
他们总是站在时代的潮头,这样,当潮水打来的时候,他们总是最先落水,像一群饺子被推下了锅。
他们被过早地抛弃,在一锅温温吞吞的水里,被泡糟了。
26
我的性意识形成得很早,那来自我童年的记忆,虽然那个场景并不是那么阳光灿烂。
那时,我只有几岁,还是天使没有变成魔鬼的年纪,和一群女人洗澡。女人洗澡必须要脱得干干净净,看起来春意盎然妖冶多姿,所以听起来这应该是一件不错的事儿。
很多男人都有兴趣看裸体的女人,就是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是想的。有一次和人谈话,那个人居然把“裸体”叫做“课体”,把“妓女”称作“支女”,笑死我了。发错音归发错音,却丝毫不妨碍他在联想到“支女”的“课体”时,下体蠢蠢欲动。
看西洋名画,常常会看到这些有性趣的东西,会看到小天使在许多裸露的女人中间飞翔。那些女人在洗澡,但她们从来不用肥皂,也不用沐浴液或是洗发液,只是用水那么一撩或是用瓦罐一浇就完事儿。她们的周围是异草仙葩,她们竭力表现出自己最美的一面,把自己的身体扭曲成上床时的形态。小天使咬着手指头看着,口水直流。
中国人从来不玩这种形而上的东西,他们的审美情趣简单直接有效得多。他们把男女媾和的场景画在鼻烟壶上、绣在荷包上、刻在象牙烟枪上、刻在鞋拔子上、压在嫁妆的箱子底里,供自己朝夕玩味。集性文化之大成者,莫过春宫画,那都是流传下来的国粹。我曾经在一个朋友那里看见过一组春宫画,印象深刻。那组画画的是一个有恋童倾向的皇帝和那个洗澡的小妇人发生关系的全过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我就远不如春宫画里那位皇帝幸运,和女人一起洗澡,我的命运是悲惨的。因为是在妈的带领下,在散发着硫黄气味的浴室,在暧昧的气氛里,仰视着许多女人的身体,和她们一起洗澡。
那个过程没有丝毫的美感可言,我最初的体验是恐惧。
水泥地面上,满是肥皂水和陈年的泥垢,很滑,我必须小心翼翼地站着,不让自己跌倒。
我在一群臃肿的、瘦削的、有着黑色或是灰色毛发的女人里穿行,面对着女人的身体,像穿过热带丛林。
不断有水猛地冲下来,溅在我的身上。
我不停地把脸上的水抹去,这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折磨。
这个孩子不会把见到的说出去吧,一个老女人忧心忡忡地说。
没有人回答她。
我记得那次还有个小女孩和我站在一起。
也许她和我一样恐惧,陷入了同样的问题——她不知道自己的性别,也不知道这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女人正在干什么。她后来大声地哭起来,好像是眼睛被肥皂水蜇疼了。许多年之后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不能确认她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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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这种经历,在我的记忆中,只有这一次,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许不止我一个人有这种经历,我想有人也许和我经历过同样的事。
那个时代,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妈妈带着小男孩儿到女人的浴室洗澡。我从没看见过父亲带着小女孩在男浴室里洗澡。这里面的原因耐人寻味。最简单的原因是,那样做是绝对不可思议的,带有某种猥亵的味道。
由此可见,在妈妈看来,男孩是无足轻重的,男孩是无须注意性别的。那时候,孩子是永远的孩子,妈妈是永远的妈妈。慈父是妈妈,严师是妈妈,领导是妈妈,单位是妈妈,工厂是妈妈,组织是妈妈,党是妈妈。
你是永远的孩子,妈妈的孩子,领导的孩子,单位的孩子,工厂的孩子,组织的孩子,党的孩子,永远不可能长大,永远不可能不犯错误,永远都会被训斥,永远都会被打屁股。
这个世界是阴性的,是被以关怀的名义笼罩着的,一个巨大的澡堂子。你必须一面洗刷自己的污垢,一面小心翼翼地防止自己滑倒。任何敢于仰视****真相的行为都会被视为一种冒犯,万恶不赦,你不是居心叵测就是恶棍流氓,或者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一人吐口唾沫,也会把你淹死,他们这样说。
你只能,在那些灰白而僵硬的身体中穿行,装出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长大之后,我试图用弗洛伊德或是福柯的理论来分析我当时的心理。但很难得出什么结论。因为,若是根据他们的学说,有过这种惨痛经历之后,在女性意识的压榨之下,我现在应该是性无能或者性错乱,或至少是个性极度压抑的人。
但其实这是根本不成立的。
事实上,我爱女人,我还会和她一起洗澡。
因为我再也无须仰视,她的所有秘密,在床上,已经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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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受洗澡这件事的影响,我的性心理发育比较超前。早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爱上了同班的一个小女孩。她长得胖嘟嘟的,很好看。
每天下学之后,我都会和她在一起写作业,是在离学校不远、一个尚未完工的房子里。
房子有些潮湿,但很凉爽。
我确乎抚摸过她的身体,和她发生过绵软的身体接触。那似乎是小男孩和小女孩玩的一种游戏,我们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不过这件事似乎也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她后来留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情闹的。
其实,小孩子也是懂得性这件事的,只是他们不说。因为没有适合他们的表达。
对他们来说,那件事特别美好,比成年人认为的干净得多,纯洁得多。
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一些大孩子开始开一些比较色情的玩笑。他们大多是留级生,在他们眼里,我们还是毛孩子,而他们已经发育得像大人一样。
我很快就有了感性认识,理解了这种发育的奇妙。有一次,我和一个小女孩打闹。我们闹得很过分,结果,我的手推到了——几乎可以说是抓住了她的乳房。
我完全不是故意的,说实话,我当时也根本没有那样的勇气。她的乳房非常软,我的手一旦触上,就像被电击了一样。那个女孩儿猝不及防。
她瞪了我一眼,看周围没有别人看见,就跑开了。她长得很美丽,圆圆胖胖的,总是穿着一件柔软的碎花衣服。对她的年龄来说,她的乳房显然发育过头了。我的青春期就在那一天到来,撞了我一个头昏眼花。
我后来一直想重复那个动作,但她没给我任何机会。她不再和我打闹,每次看到我,她就会低下头,抿着嘴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