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两个月之后,高英怀孕了,据她说,男模是孩子的爸爸。她怀了孕,好像一点都不悲伤。
我说你应该提心吊胆坐立不安什么的,而不是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她说讲实话一开始我是有点害怕的,但我现在好多了。我总是以为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和男人睡觉,但肯定不会怀孕,可我终于怀孕了,这个事实让我高兴。
我说你这个傻丫头,如果你现在不抓紧时间把这个东西拿掉的话,时间一长,你后悔都来不及,我可不是吓唬你。
我们去了一个成人用品商店。
我曾经和高英一起进去过,在那里买过杜蕾丝。有时候她也买那种有水果味的套子,它们光洁细致没有圆点和凸起,看起来没有什么杀伤力,每盒十二个,颜色各个不同。
我们问那个女店主有没有打胎药。
她说有。
我说多少钱,你给我们拿一包。
她说贵倒是不贵,一百多,但我们必须得说出来怀孕多长时间了。这个问题难倒了我们。
这个问题还有另一种形式的问法:小姑娘,你告诉我,鲸鱼的生殖器是什么颜色的?
我******怎么知道怀孕多长时间了?我们又不是妇科医生。
她说你们还能记住上一次来月经是什么时间吗?
我看看高英,她摇了摇头,如果要是问她上次跟爸爸要钱没给是什么时间她也许会记得更清楚。
那个女人摇了摇头,她说这种打胎药只对四十九天之内的怀孕有效果,超过去就不行了。
七七四十九,够吉利的,这种药听着像是老道炼的某种仙丹,而不是打胎药。
——超几天也不行吗?高英撇着嘴说。
不行,只是白受罪,疼了半天打不下来,弄不好会流血不止,搞出人命——你们能确定是在四十九天之内吗?
——你别管那么多,给我们拿一包,我们回去自己吃。
——不行,你们不能确定时间,我不会卖药给你,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就是给我两百元我都不会卖药给你,这是为了你们好。女店主说。
这个女人是我见过的最有职业道德的成人用品店老板,看来我们只好去医院了。
我向那个店主人道了谢,拉着高英出了门。
高英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有点笑不出来了。
57
回到学校,我向老师请了病假,说高英犯了急性肠胃炎,要送她去医院。
辅导员很热情,说你们可以去校医院,我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我急中生智,连忙说高英的姑妈是人民医院的护士长,拒绝了他。为了稳妥起见,我们还真去人民医院挂了号,让医生给开了假条。这样,老师一旦认真查起来,保证滴水不漏。从人民医院出来,我们直奔妇产医院。公渡先生曾经说,妇产医院其实就是打胎办,这话是不错的。病房外面坐着好几个女生,个顶个垂头丧气。一个小女孩儿不停地用皮靴踹身边男生的腿骨,充满愤恨。男生低眉顺眼地赔着笑,露出一副****之相。高英好像也被她们传染了,老老实实坐下。她把钱包递给我,让我去忙活。
好不容易我才排到号,把票据递到一个被人们称作王主任的女大夫的手里。王大夫看了我一眼,从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埦惜。
我由此断定:这是一个好大夫,我找对人了。
——大学生,是不是?
她说。
我嗯了一声。跟我来吧。她说。
她没有为难我。她把布帘撩开,让我进去。——不是我,是我同学。我说。
——那你让她进来。王大夫说。我喊高英进来。
高英进去的时候,正好一个护士托着一个托盘走进去,险些被她撞翻。女护士白了高英一眼。——急什么,早干吗去了?
女护士说。高英脸色通红,把大衣和围巾脱下来,递到我手上。我瞪了那个女护士一眼,准备和她吵一架。
——没事,你去一边等着吧!
王大夫说。
我这才稍微平静下来。
过了大概几十分钟或者更长时间,王大夫出来了。
——你们同学没事,够壮的。
她说。
我的心一下放了下来。
高英在里面喝了一杯热牛奶,又躺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来,腿有点儿打晃。
高英身体真的不错,没有让我把她背下楼。
我不知道是谁设计的楼房,一点儿都不讲人性,连电梯都没有。我诅咒他。
我扶着高英走下四楼。高英坐进出租车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她在发抖。
高英唯恐回家休息被家人看出端倪,只能回宿舍住着。她有时候还会轻微流血,但好在过了一两天就彻底止住了。她老老实实在宿舍住了一个星期。
期间,辅导员探望病号一次。看到高英的症状,他虽然多少有些疑心,但他还是给了高英一条生路,没有深入追究。
别的女生虽然知道这件事,但对她都带搭不理一一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正经,连听到荤笑话都会堵上耳朵!没人同情她,活该!还好没人去给打小报告,否则的话,高英不是背个处分,就是得乖乖走人。只有我每天都服侍她,给她买饭买菜,帮着她打开水,陪着她说话聊天,好像是我把她给睡了似的。
58
高英告诉我,她是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和那个男人做爱的,在几张报纸上。
在她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那个男人就进入了她的身体。高英说,我再也不会和男人在几张报纸上做爱。和那些硌在你屁股、膝盖、手心下的小石子比起来,刺激和快感简直微不足道。
我说你是不是疯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些话?他在哪儿呢,你告诉我?高英低下头,沉默不语。
那个男模只当了一次人体模特,后来再也没出现,听说是和一个模特经纪公司正式签约了。
高英说他也没见过那个模特,自从高英怀孕之后,那个哥们儿就人间蒸发了。系里又重新请了一位老先生当人体模特。他有点像伊斯特伍德,又高又瘦又硬,脸上的铍纹很密,一看就知道饱经沧桑。他的胸肌已经开始萎缩,性器官灰头土脸,只能依稀看出,当年也是一把好枪。
59
我说,高英,给你出个谜语,你如果猜出来,晚饭我请。如果你说不上来,今晚就别支使我,好不好?高英想了想,同意了。
——听好了:萝卜烂在地里,白菜遭了霜冻,女人生孩子,牙疼。这四种现象是同一种原因导致的四种结果,你说,同一种原因是什么?我说。
高英有点儿纳闷。——你再说一遍。我就又重复了一遍。高英摇了摇头。——我猜不出来。
——你一定能猜出来!
——我怎么猜得出来?烦都烦死了!说谜底吧!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胸大无脑,这是对的。——告诉你谜底,记住了。要是有人再问你,你就回答说:拔晚了。这就是谜底。
——霍小玉,没这么干的,我这正烦着呢,你还气我!看我不撕你的嘴!
高英气得跳起来喊道。我笑着跑开了。
60
那段时间,高英变成一个很麻烦的人。
她总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乳房好像比以前大了,甚至有时还会分泌出白色的液体。
她说天哪这不是奶水吧。
我说你尝尝滋味就知道了。
高英最珍视的部位就是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和大画家波提切利的名画《出水的维纳斯》的乳房属同一类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翻出来的,属于蓬勃的文艺复兴时代,是“一对波提切利式的优质乳房”。
不过,维纳斯要是变成一个奶妈,那可就有些暴殄天物。
高英的屁股也比以前大了。
高英的屁股很大,是传说中的“海臀”。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有专利。我还按照型号和生产日期不同,把女人的屁股分为“大海豚”和“小海豚”。“大海豚”大如磨盘,杀伤力过大,单薄点的小男生根本无法消受。“小海豚”浑圆天真,就要可爱得多。
我是一只翘着鼻子微笑的“小海豚”。
高英很不幸,她是一个“大海豚”,至今还在茁壮成长之中。
高英每天的任务就是睡觉。
睡觉受的伤,得靠睡觉才能康复。
我总是这样对她说。
我那时候没有感同身受,觉得很无所谓。
高英总说自己好像吃得太多,好像腰上长了很多的肉。我对高英说你可以看看你最近是不是吃多了,评价的标准有以下几个: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握握手攥攥拳,如果握手觉得吃力,攥拳觉得发胀,那就表明你昨晚上吃得过多了。这是因为体内的细胞吸收了过剩的营养后,没有完全消耗而被胀得满满的,所以才会有上述的感觉。
睡觉时流口水也表明你吃得太多。如果任此发展下去,你的舌头在夜间会肿胀,甚至会有血痕出现,如果此时照镜子,你会发现舌头呈浅紫色,有时还会伴有口臭。
有时候,如果你的饭量超过需要的程度,你还会口舌发干甚至会裂开,舌头运动不灵。当然,因为胃部消化需要的血液供应量大增,你还会出现昏昏欲睡的症状。除此之外,如果缺少粗纤维和维生素,你还会排便困难。我说你把这些点对照一下,我想你就会作出自己的判断。高英攥攥拳咬咬牙努努力进行了艰苦的对照,好像还很艰难地排出了一些体内多余的气体。她说我想我是有点吃多了。——我得起来开始上课了。她说。
高英开始到教室上课,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面对女同学讥讽和男同学置疑的眼神,高英还是挺过来了。
61
高英身体彻底恢复之后,觉得面部皮肤有些松弛,就突发奇想,做了一次美容。
她本来已经够好看了,但是单眼皮她总觉得还不够好,想加工一下,捎带着把别的地方也整整形。
我和高英的母亲一起陪着她去了医院。可怜天下父母心,她的母亲是来为她的美容手术买单的。
高英甩给整容师一张明星照片,说你就给我照这个整,整好了算。
那是个韩国影星,最近正大行其道,火得厉害。
交完押金,她妈在门外拉着我的手哭了。她说她实在搞不明白高英为什么要整容,这是她无法理解的。
我说,现在年轻人都这样。
整完之后,她彻底变成了大美女。和她一起上街,我开始觉得自卑。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逐步适应过来,我终于恢复自信是通过这么一件事。我们到茶馆喝茶,喝了一会儿,都有点儿走肾,就去上厕所。她先进去,我在外面候着,我总是得让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完事之后,她出来洗手。我进去之后,发现她和以前一样,撒完尿没冲马桶。
并且,马桶的帮上有两个鞋印儿,一看就是蹲在上面尿的。这些东西都是我教她的,看到她这样坚持我很高兴。我一下意识到,虽然她整容了,但她内核的有些东西无法改变。后来我就有勇气面对她那张完美无缺的脸。
我向来对人造美女颇为不屑。
我知道,为了让小蛮腰看起来更加可人,玛丽莲·梦露从自己腰上取下了两根肋骨。可是,玛丽莲·梦露的下场也很悲惨,据说是在和她的高级情人共浴爱河沉沉睡去之后,被两颗塞进身体的毒丸夺去了性命。
由此我断定:女孩要学会自重,不管什么人,想要往你的身体里面塞东西,不管是硅胶、药丸还是生理盐水,统统不行。
一个女人,即使是清汤挂面,也比人造肉或者素鸡素鸭清爽得多。
需要说明的是人造肉这个概念,可能很多人没有听说过。这是我在那个县城中学苦读时经常会吃到的一种菜,据说是用豆腐做的,是肉类的代用品。人造肉有时候味道不错,有时候会有一些牙碜,离开那个学校之后,我就再也没吃过。
我慢慢发现,虽然高英的脸比以前好看了,但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尽管她原来的脸上有某种缺憾,但它是生动的,有灵气的。
她的整容手术好像把这个全整没了。
整完容后,她的脸显得很呆滞,有些僵硬。
她的脸上没有了原来的神采,变成了一个和大多数漂亮女孩都差不多的漂亮女人。
于是,我知道,美不是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我们都适应了高英的这张脸之后,这个明星开始过气,这种脸型也受了连累,开始显得陈旧。
这让高英无所适从欲哭无泪。
她说早知道这样不整就好了。
我说你应该感到庆幸,如果整成MIHI那样,打个喷嚏鼻子都会塌了,那才是彻底完蛋了呢!
62
那年元旦放假,我没回家,准备好好地画一幅作品。那时候,我对表现主义人了迷,总是幻想成为一个前卫女画家。在我看来,她们的私人生活安逸闲适摇曳多姿,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种。
我让一个男同学大雷帮我钉了几个画框,厉兵秣马准备大干一场。我忙活了一天,整得身上全是颜料。我正要去洗澡,却接到了马路的电话。
他好像是从地球的另一端冒出来的,让我格外兴奋。
我问他是从哪里得到我的电话的,他说是从灰灰那里。
马路和灰灰关系一直不错,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踢球。
灰灰
那时候并不知道我和马路的事,所以才给了他我的电话。后来,灰灰知道我和马路关系非比寻常的时候,他的肠子都悔青了。
马路告诉我,离开学校之后,他一直在广东的一家广告公司上班,虽然他在那家公司学了很多东西,但活得很不理想。他说他要来北京发展。
我以为他是随便说说,并没有当真。要放弃几年的努力,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打拼,我觉得这种想法有些天真。马路却真的这么干了。
几天之后,马路打来电话,告知我车次和抵达时间,让我去车站接他。我终于又能见到马路了。我从来没有奢望还能和他再次见面,对我来说,那是生活是过去时态,或者是完成时态,从来不会是将来时态或现在进行时。
接到他的电话,我高兴了很长时间。我没有进站接过人,这是第一次。
我提前去了车站,买好了站台票。我在显示屏证实了他乘坐的那趟列车抵达的时间。我不能提前进站,只好站在外面的广场上。广场上的人很多,有一些是提前返家的民工。除了行李之外,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带着一个涂料桶,让我觉得很奇怪。我不知道他们大老远拿这个涂料桶回去做什么用,但他们必定有自己的道理。我点了一支烟。一个老妇女始终在我的左右转悠,看样子是等我把烟头甩在地上的一瞬间冲过来罚我的款。我识破了她的诡计,我把烟头在已经空了的烟盒里拧灭,扔进垃圾箱。老妇女不甘心地走了。天气很冷。广场上的人都穿得严严实实,几乎让人看不出他们的眉眼。
我不停地看时间,还差十分钟火车进站。
我站起身向出站口走去。
我站在站台上,张大嘴,呼出嘴里残余的烟草气息。他不喜欢我抽烟。
广播里说,列车可能要晚点半个小时。我恍恍惚惚,以为是马路所乘坐的那个车次。
我在站台上又点着了一支烟,压抑着自己的兴奋。
我的周围突然热闹起来。
我以为那是别的车次,和我无关。
人们在车门挤成一团,行李箱撞击着地面。许多人从我的面前涌过。我从人群的旋涡之中挤出来,到了一个稍远的地方。我偶然看了一下列车上的牌子,天哪,这居然就是我要接的那列火车。
我慌忙向八号车厢跑去,有点儿跌跌撞撞。
我一面跑,一面向车厢里面看着,生怕把马路错过去。
我特别使劲地往前跑。
我跑到半路,一下撞到一个人,我连对不起都没顾上说,正想往前跑,却被一把拉了回来。一双手抱住了我。
马路向我微笑着,吻了一下我冰冷的脸。
——跑什么?
他说。
63
那天,我觉得他特别好看,似乎带有几分老男孩儿才有的沧桑。我们跟在其他旅客后面,肩并肩地向车站出口处走去。马路拖着他的手提箱。我们不停地看看对方。
我们走到出租车站,出租车还没有来。马路停下来,解开他的大衣,把我裹在里面,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准备将我孵化。
接他之前,我特地剪了头。整齐的头发帘挂在前额,后面的头发顺滑地披在肩上。
这个头型显得我的头很小,惹人心疼。
我觉得自己既纯洁又****。
马路把我的头抱在他的怀里,他说你现在的发型整个就是一帘幽梦。我们直接去了一个小旅馆。
我们一进房间,服务员还没有把门碰上,他就把我拥在怀里。我最见不得男人这种把人搂在怀里,狂蜂浪蝶的劲头,透着急不可耐时不我待的俗不可耐。——八戒,斯文。我掐着他的手说。
我把衣服整理一下,像个高贵的****。——我饿了,我们先去吃饭。我说。
我们找了一个小饭店,安静地吃了一顿饭。那家饭店的椅子很特别,椅面被雕成了屁股的形状,中间有一条棱,你坐上去,严丝合缝。
当然,如果你的屁股过于肥壮,你的肉会从这个模子里溢出来一些。这是一个烂俗的创意,让我非常痛恨。它时刻提醒着你,你的屁股真实存在,不管你是青年才俊还是窈窕淑女。
吃完饭,我和马路又回到了旅馆。
那家旅馆离我的学校很近,虽然挂着宾馆的牌子,其实就是一个小旅馆。除了有个带淋浴的卫生间,房租比较便宜,其他都没什么特点。我先洗完澡,然后马路去洗澡。
我穿着有些发湿的衣服躺在床上,趁着马路不在,点了一支烟。
我喜欢在这样的房间待着。
那让我有一种从生活中逃逸出去的感觉。
房间很安静,虽然还在这个城市,但你的心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马路的旅行箱里居然还带了一个床单,是当年我最喜欢的那个。马路细心地把它铺在床上。我们做爱。我们都很卖力。
除了松节油的气味之外,我的身体还散发出其他味道,这些味道包括:泥土、雪水、甜姜、麝香、菠萝、阳光、迷迭香、茉莉、糖果、天堂、海绵、玫瑰、海草、南太平洋的海水、树林、田野,像一部前卫话剧里描述的那样。
这种味道让我痴迷。
我的肉身微微发酸,有些像熟透的热带水果,这多少让我有些难堪。房间里的暖气很足,我出了很多汗,像是一匹卖力的母马。他抚摸着我的乳房,舔了舔上面的汗珠,说你现在真的是水乳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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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一个果子,一夜之间熟透,掉在地上,烂软如泥。我在床上颠来倒去,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有这么大的能量。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散发这么多的味道,让人意乱情迷。我没了时间的概念,在床上贪得无厌,赤裸裸地尖叫和撕咬着自己的青春,像是一只母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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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醒来,床单已经皱成一团,再没有任何美感可言。马路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说,你太粗暴了。现在的男孩哪有你那么粗鲁,你看他们个顶个都那么纯情,好像没有****的。你们这些六七十年代生人,上不了床就嚷得撕心裂肺,上了床就恨不得把人弄死,就跟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马路笑了。
我后来问他,在离开学校之后,他和韩静有没有联络过?
他说已经没有任何联系。
他曾经按照韩静留给他的地址,到她家去找过她。但她的家人说,韩静已经去了南方,在一家贵族学校当老师。马路给她写过信,但从来没收到过回信。
马路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些落寞,想必不是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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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决定在北京发展。他租了一间半地下室,把生活安顿下来之后,开始往人才市场跑。
凭着自己的能力,他很快就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个设计师的工作。他在那家公司干得很卖力,老板对他也很器重,没多久,他就混成了设计总监。当然,现在说起来很简单,几十个字就可以概括,但在当时,他的确干得很辛苦,晚上熬通宵搞竞标方案是经常事。
马路经常出去和老板一起谈客户,经常和客户一起喝酒。
他原来是个滴酒不沾的人,对自己很刻薄。他刚来北京没几个月,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酒场上的老手。
我对他这种转变很吃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马路对我说。
我的课程很紧,和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只有在周末,我才有时间去找他。
马路直到当上设计总监,才有了一点自己的时间。
马路的公司靠近理工大学,我经常和马路一起到理工大学去游泳,那个游泳馆靠近舞蹈学院,经常可以看到很多美女,我想这也是马路带我来的原因之一。
马路非常喜欢游泳,每次来这里,不把自己累得像个海豹,只能用双手撑着从游泳池爬出来,他就不罢手。
我在游泳池边上坐着,看一个女孩儿穿着游泳衣昂首挺胸走过去。女孩儿一看就知道是学芭蕾的,有些八字步,像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鸭子。
看得出来,她的年龄并不大。
她的身边是一个殷勤的男人,正在为她鞍前马后地忙活。
我有些刻毒地想:只要上了床,用不了几分钟,小姑娘的一世贞操就奉献了。
我记得,我也是这样,满怀着骄傲一天一天长大,充满了无限的期待,不过,这种期待正在一天一天褪色,露出了锈迹斑斑的冷漠。马路还在游泳池里劈波斩浪,好像把我给忘了。我拿出浴巾裹上,觉得有些冷。
游完泳,我在马路宿舍里睡觉。
我正在看一本书,里面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每一个人是一个器官,是神为了感觉世界而设计的。倘若这样,我是什么器官呢?我想我可能只会是神的皮肤上一根纤细的毛,温暖会让我舒展,静电会让我震颤,寒冷会让我发抖。
马路出去上班,在他出去之前,我们在床上做了早操。早操使我疲惫而慵懒,我半躺在被子上,抽着烟看着外面。
马路的宿舍很暗,经常不见阳光,我昨天洗了澡,所以屋里变得很潮,让人很不舒服。我打开电热取暖器,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稍微缓过来一些。想看看外面,窗户上已经满是水气。
我有点想家,有点想爹。爹一直对我有很高的期望,经常对人说我不会是一个普通女孩,好就会非常好好出一个样子,坏就会非常坏坏出一个样子。总之,在他心目中,我不会是一个平凡的人。
但是,亲爱的爹,我让你失望了。
我把一切都搞糟了。
我现在变成了一根无足轻重的毛,我所有的梦想变成了水蒸气,湿乎乎的,形状模糊,凝结在玻璃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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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工作忙的缘故,马路再也没有拿起画笔。他迷上了摄影。
和画画比起来,摄影要简单直接得多。
马路对器材很迷恋。他原来有一架尼康相机,后来,他又买了一部瑞典哈苏相机,光机身就两万多块钱。
马路把他的宿舍变成了摄影间。他买来了黑红两色的窗帘,还买了两个大大的闪光灯。他经常给我拍照片,总是喜欢拍赤身裸体的那种。不过,说实话,好作品不多,大部分是滥作品。虽然他有很好的器材,但是效果并不理想。我很同情他,他永远不能成为摄影家,就像他永远不能成为画家一样。艺术这碗饭,不是谁想吃就可以吃的。没有灵气的话,这碗饭实在难以下咽。创作需要技巧,但更需要灵气,和技巧比起来,灵气更重要;同样,和努力比起来,灵气更重要。一个努力工作但没有灵气的人不过是一个匠人,这方面,我相信某种天赐或是天启的东西。
一个人若没有艺术天分还要孜孜以求是一件既可悲又可怜的事。有的时候,我真想对马路说:算了,你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吧!那虽然可能会伤害他,但对他也许是件好事情。但我从来没忍心对他说出这句话。
他买了一台幻灯机用来打光。
幻灯机咔咔响着,不断闪回着一幅又一幅画面,投射在白墙上面。有的时候是黄土地,有的时候是残破的佛像,有的时候是茂盛的植物,颜色绚烂得一塌糊涂。
我站在这片光影的笼罩中,摆着各种姿势。马路一边低头看着取景器,一边指点着我。他拉着快门线,像拉着炸药包的导火索。——八分之一秒,起爆。他说。
两个闪光灯同时射出白光,我的眼睛像是被照明弹灼伤,出现了暂时的失明。
他把那些已经永远定格的照片制成幻灯片,和我一起欣赏。我看着被放大的自己的裸像或是巨大的面孔,有点目眩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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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周末,我正在画室画画,忽然接到了马路的传呼,让我马上打车过去,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我本来不想去,想接着画画。呼机又响了一遍。
我只好扔下画笔,匆匆洗了洗手,打了一辆出租车赶过去。在马路的宿舍,我见到了公渡先生。我惊喜地叫了一声,和他热情拥抱。他刚来北京没几天,是和马路在人才市场偶然碰到的。这种概率,和在遛狗的时候碰到一个外星人差不多。如果不是缘分二字,简直无法解释这件事。
除了穆江,我们又重新聚在一起。
再到后来,安可和美心也先后来了北京,我的朋友队伍越来越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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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说过,作家最好的写作地点应该是在妓院。在我看来,公渡先生住的地方比妓院也好不到哪儿去。他那时住在一个廉价的集体宿舍,和很多人混在一起,有诗人,有画家,个个看起来都牛气冲天。那些所谓的诗人我当时见到他们的时候,个顶个都像流氓。孰料几年过去,他们都修成了正果,居然成了网络诗人的中坚力量,变得大名鼎鼎,我感到很可笑。
当然,除了这些艺术家,公渡的周围还住着许多漂亮的女人。她们活得很好,经常开着煤气炉煲汤喝,比这些艺术家活得滋润。那些艺术家把这些昼伏夜出的女人称作流莺,确实很形象。
公渡先生先是在一家咨询公司工作,做职业骗子,等挣够了一年的房租和生活费,我就没见他再上过班。他每天待在家里,不是和那些艺术家聊天,就是一个人闷在屋里看书写东西。有时候他也从二渠道书商那里接一些枪手干的活,帮人弄些稿子。有些书商很不是东西,经常克扣他的钱,弄得他很生气。
为了写作方便,公渡还买了一台二手电脑,那是他屋里最值钱的东西。电脑的键盘口有问题,每次开机都得在机箱后面的插槽里别上一根牙签才能正常启动,只有公渡先生明白其中的奥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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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渡先生经常一边对着电脑写东西,一边喝着啤酒。我猜,他写的东西一定会带着一股啤酒味儿。他说,喝啤酒时,打个肥嗝,口水喷在显示屏上,像是一粒一粒璀璨的钻石。
我经常过去找他聊天。
马路不喜欢我老是去找公渡,唯恐我和他干出偷鸡摸狗的事。
要知道,作家通常不是道德标兵。有一次,我和公渡在茶社喝茶,马路突然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结果,那天闹得很不愉快,公渡很生气,很长时间都没有理马路。马路总是对我不太放心,就像我始终对他不太放心一样。我根本不管马路的告诫,想去的时候,我还是去找公渡。
71
和他当老师的时候不太一样,公渡先生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得很凶。
——你抽这么多烟不是好事,你的肺会被熏黑的。我对公渡先生说。
——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他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端详着一支冒出青烟的烟,就像一个狙击枪手端详一颗子弹。
偶尔他也抽一个新疆女诗人送给他的莫合烟。
我记得那时候他是用一个椰子壳来装烟草的。
莫合烟烟草都是一粒一粒的,像是植物的种子,很香,但是不能多抽。
烟纸也很特别,一打一打的,用的时候从上面撕下来一张,撒上烟草,卷成小炮筒,用口水粘住,就可以美美来一口。
像一切敬惜烟草的人一样,公渡先生抽烟抽得很彻底,基本上寸草不生。
他总是把烟头随处乱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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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不把烟头放进烟灰缸——他根本没有烟灰缸。
那些烟头大多扔在屋门口,猛一看,像是从门缝爬进来的某种黄色的小生物。
没烟抽的时候,他就变得很焦虑。他会像一个觅食的野兽,在地上拾起烟屁,弹两下烟蒂,点上,狠狠地嘬两口,和乞丐做得一样标准。
公渡先生以为自己是这个城市最伟大的懒汉。但据我看,在无所事事这一点上,他和别的懒汉并无任何不同。他的呼吸与排泄并不因为写作而变得更加高尚。相反,他比别的懒汉生活得还要卑微。作为一个作家,他的生活连一个普通人都比不上,这说明,他是失败的,即使作为一个普通人也不成功。虽然一些人客气地和他打着招呼,骨子里却是客观的冷静地瞧他不起。和他周围的那些人比较起来,和带职进修的诗人、访问学者、画家、退休干部、房东、菜贩子等人比较起来,他不是一个成功者,从来就不是。
他们已经安身立命,可以无所事事,但他不行,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他要独自负担生活的成本,没有一种体制可以保障他衣食无忧。我知道,虽然公渡先生表面看起来像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内心却很焦虑。
我判断,他迟早会得上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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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公渡先生也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会抱怨自己的写作全无价值。在这个“一双靴子比莎士比亚更有价值”的极端唯物主义的时代,即使是莎士比亚再世,他也会绝望,也会对写作丧失兴致,更何况一个一文不名一事无成的边缘作家。但公渡先生还是在坚持。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坚持,这样的生活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但他执迷不悟。
实在写不出东西来的时候,他仍然要在电脑面前枯坐着,保持一种写作者的姿态。
我感觉,他这样硬撑着与其说是一种习惯,不如说是一种祈祷的仪式,也许是在期待灵感降临。
我曾问起他为什么起了“公渡河”这么一个奇怪的笔名,他笑了笑,说道:这可是有来由的。这个笔名来自《箜篌引》,《箜篌引》者,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还,以语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垂泪饮泣。丽玉以其曲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
我听了之后,有些不明所以。我说,既然这个白首狂夫不能乱流而渡,何苦还要固执己见?
公渡先生笑了笑,说道:这不过是表现了一种理想,每个人都想从此岸到达彼岸,殒身不恤。
我说,我始终觉得这个人白首狂夫不过是个酗酒者,你看他大早上起来,刚刚爬出被窝就披发提壶乱流而渡,连老婆的话都不听,最后白白搭上二人的性命,这不是发酒疯是什么?
公渡先生说非也非也,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你看,多感人!这个白首狂夫其实是一枚被理想主义浸透的坚硬的核,疙疙瘩瘩的在中国文人喉咙里哽了不知道多少辈儿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军吾往矣,透着那么一种悲壮和苍凉。说实话,这个场景如果加以适当地表现,就是一幕很好的悲剧,绝对有很强的冲击力。
我说,那这个人究竟为什么非要过河呢?从你的话里,我没听出来一点儿他为什么非得过这条河!
公渡先生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说得这么热闹!
我说。
——知道了就没劲了!你要是给他一个答案,你就俗了。这个悲剧悲就悲在没有人知道这个人为什么非要乱流而渡堕河而死,这才是最刺激的!我就喜欢老头这个牛叉的劲头!
公渡先生说。
74
公渡先生出去送稿子,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他说桌上有书,你自己翻着看吧。
我看了一会儿亨利·米勒的《南回归线》,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在他的书架上瞎翻起来。
我看到一本相册。打开一看,里面的女人我认识,是公渡先生原来的女朋友。她曾经到学校来过,所以我认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和公渡分手了。那些照片后面都写着字,像是一张张明信片,不过我没有看是什么内容。
我听见外面有动静,以为是公渡回来了,就探出头看了看。
原来是隔壁一个男人正在泼水。他看了我一眼,我认出他来了:是那个年轻的人体模特,也就是把高英给折磨得很惨的那个人。
我把相册放好,敲门进了他的屋。
男模正在穿上皮装,墙上是一张巨大的演出海报,是他的形象。——你好,有事吗?
他说。
我见过你,你到我们学校当过模特。我开门见山地说。
一一哦,那可真够巧的!
他笑了。他可能听公渡说起过我,知道我的来历。
我却没笑,对他很生硬,对这种始乱终弃的人,我一直都很痛恨。
——你应该去看看高英,她为你怀了孕,后来把孩子拿掉了。
我说。
模特没说话,只是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高英是谁?
他说。
——你别装傻,你在我们学校做模特的时候,和一个女孩睡过觉,你难道忘了?好好想想,她的屁股很大,上面有一块三角形的胎记。
我说。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我的确在你们学校做过人体模特,但我从来没有和那样的女孩儿睡过觉。他说。
——你是在报纸上和她干那事的,你想起来了吗?我说。
模特不急不慌地系好皮装上的最后一个扣子,又把鞋擦干净。——我从来不和女孩在报纸上做爱。没有床的时候,我会选择沙发和桌子。我不喜欢和那样的女孩做爱,因为她们太贱了。男模说道。
我把手指并拢,准备甩起来,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他抓住了我的手,把它轻轻地放下来。——如果你不是公渡的朋友,我会揍你一顿,比你狠。去问清楚你的朋友,她既然能说出我,她也会说出别的人。他说。
模特离开之前,把锁放在我的手里。——我还有演出,我得走了,你要是觉得这个屋好玩,你就待着,别忘了锁门。他说。
我坐在那个屋里待了一会儿。
我被弄懵了,很难再分辨高英说得是真是假。她总是生活在梦里,神志不清。有时候,她明明说让我递给她杯子,但她其实是要奶粉,你和她争论,她总是不认账。关于这件事,有三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她对模特一见倾心,真的和他上了床;另一种可能是,她和别人做爱,然后骗我说是和模特干的;第三种可能是,她把灵魂和身体同时给了不同的人,怀着和模特做爱的想法去和另一个人苟合。
直觉告诉我,我可能是错怪了这个模特。
但我不能原谅他对我的态度。
在锁上门之前,我用他的水果刀,一点一点剜掉了海报上他的眼睛。
高英毕业之后,随随便便嫁给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是搞计算机的,和她认识不到一个月。
我们都没有和自己最爱的人结婚,她又提供了一个例证。
她一直没有告诉我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究竟是谁,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