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鸡婆”虽然不知道诺华偷东西的原因是什么,但这样的老师显然是不能要了。
这是一件很耻辱的事,如果传开或是公开处理的话,会给学生心理和学校声誉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她把事情向校长作了汇报。
校长专门开了班主任吹风会,对这件事情作了组织决定。
诺华老师最后被宣称患了急性肝炎请出了学校,双方都心知肚明。
校方扣下他一个月的工资作为惩罚。诺华老师也没有闹,收拾完东西就走了。
有些人觉得很遗憾,在他们看来,诺华老师很不错,责任心很强,人很老实。校方说开就开走了,有点不可思议。
但人们很快就在他的床铺底下发现了大量的信件。这些信件都被打开了,既有寄进来的,也有没寄出去的,当然也包括马嫣然那封信。
诺华老师把它们全都打开看了一遍。
后来,和诺华老师私交不错的杜老师揭开了这个谜底:
诺华在大学时有过惨痛的教训,他信任坏人,跟着坏人参加了与他的学生身份极为不符的活动,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他也因此受到了留校察看的处罚,从此他的性情大变。
他形成了心理障碍,总觉得有人在说他的坏话或是准备陷害他,他对所有的人都保持着很重的戒心,从不放过任何可疑的字眼、可疑的暗示、可疑的表情。
这种病态心理导致了恶果。在大学的后半学年,经常去传达室偷同班同学来往的信件,看有没有人说他的坏话。
这件事后来被人发现,他受到处分。
但是他还在做这件事,只不过做得更隐秘。
他的人际关系变得很坏,人们都称他为装在信封里的人,虽然他的成绩在同学里数一数二,但其实没有几个人把他当做朋友;原来的女朋友也离开了他,投入了另一个人的怀抱。
鉴于他的表现,学校最后只是给了他毕业证书,但是取消了他分配的资格。
毕业之后,他只能到这种私立中学实现当老师的愿望。
作为战利品,“鸡婆”把所有的信都收缴上来,通通看了一遍。所有有不当言行的人都受到了惩戒。
马嫣然后来也被叫过去,对自己的早恋问题作了忏悔。
马嫣然对我说,她不恨诺华老师,相反地,她有些同情诺华老师,因为他是有心理障碍的人。
马嫣然甚至有些想念诺华老师,因为他从来不会像审贼一样对待自己的学生,即使他知道了一切。
他始终是一个羞涩的人。
30
有时候,眺望的感觉很美。在山上那间小石屋里,我曾经眺望过麦浪和金黄。我没事总是喜欢偷着去那里坐着,先是和那个男生,等男生被开除了,我就和马嫣然去。
能从正常的生活中逃逸一两个小时,让我们稍微透口气,这是一件可以回忆的事。
靠在金黄的玉米秸上,我们的心情和天气一样,都有些阴郁。我的男朋友被勒令退学,而马嫣然的爱情也被绞杀。现在想起来自然觉得无所谓,但在当时,几乎是天塌地陷一般的感觉。
于是我们就抽烟,虽然并不大会抽,但也要装装样子配合一下心情。我们把烟头随手丢在柴草边上,忘了踩灭。结果,我们把这个房子给点了。
我和马嫣然吃完饭回到宿舍的时候,才发现那座装满了草料的石头房子正在细雨中剧烈燃烧。
石头房子的主人带着十几位乡亲,拿着镰刀和斧头来到学校,像起义的战士一样找学校算账。他们一致咬定是我们学校的人干的,甚至有人说出纵火犯是两个女生。
我和马嫣然躲在宿舍里根本不敢出去。我们时不时起身站在窗户前,看着失控的大火,看着大火卷起来的黑烟和灰烬像一个巨大的烟囱伸向天空,吓得浑身发抖。
“鸡婆”连想也没有想就把我们两个提了过去,因为我们早已经是黑名单上的人。
她把我们俩分开审讯,妄图各个击破。
但我们同仇敌忾,我不会出卖马嫣然,马嫣然也绝对不会出卖我。
这是建立在绝对信任的基础上。
只要两个人不是一条心,那就全完蛋。
我们睁着惊惶的眼睛,信誓旦旦地保证,甚至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鸡婆”从我们嘴里没有捞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她只好向农民否认一切,在学校保安的干预下,那群农民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和马嫣然在宿舍终于胜利会师,流下了胜利的泪水。这滚烫的泪水,足以冲洗掉我们所受的屈辱。
对当时的我来说,石头房子并不代表财产,只不过是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破地方。
过了这么长时间,才知道我们也许烧掉的是一头可怜的牛一个冬天的食物。
这让我心下多少有些歉然。
那个石头房子并没有彻底被摧毁,只不过是屋顶被烧掉,只剩下四面壁立的石头墙。
那些石头有的被熏黑,有的却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有合适的光线和角度,我很想在那个残骸里拍一幅照片留作纪念。
但一直没有拍,直到我离开那个学校。
即使是一张普通的照片都没有拍,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31
虽然我们坚决不承认自己的罪行,但教育处并没有放过我们。马嫣然和我的家长又被请到了学校。我的恶行被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绘,爹变得怒不可遏。在他来找我的时候,目露凶光。
我对他这种虚张声势的做法颇不以为然。
我是她的爱女,对此我信心十足。只要妈没有来,我就能应付一切局面。
我镇定自若。
父亲爱我,用他自己的方式。在我们家,一直是父亲给我洗澡,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这个习惯保持到我十岁甚至在我开始发育之后。他为我打肥皂,用丰富的泡沫精心擦洗我身上的每一个地方,从不让我藏污纳坭。洗完澡之后,他会把我抱出去,抱到床上,拿毛巾裹住我,好像我是易碎的瓷器。有时候,我会穿着单薄的内衣在他面前骄傲地走来走去,他看着我,充满爱恋。当然。这些行为只是在他和我两个人的时候才会发生,这是我们的秘密,如果妈看见,她会骂我不要脸,是个疯子。妈出差的时候,我会和爹睡在一间房子里。
我有恋父情结,爹有恋女情结,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
爹的脸惊人的瘦削,他的目光犀利深刻,在别人看来,他是一个刚硬的人,没有似水柔情。
但我知道,爹是爱我的,永远不会伤害我。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他溺爱着我,像一个皇帝宠爱他的公主。
我告诉爹,这个学校是一个虚伪的地方,他所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都是学校对我的蓄意伤害,是有预谋的。我其实一直在好好学习,正如父母所希望的那样,正在向着变成一棵成熟的稻子而不是稗草的方向努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说在这个学校,其实老师根本不关心学生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要做什么,到底会学到什么,他们只是不希望我们惹来麻烦,让董事会扣掉薪水或是让他们卷铺盖走人。他们是同谋,所有人合起伙来从家长的手里骗取钱财和信任,从学生眼里骗取尊敬,但其实他们是一群小丑。就像我们吃的饭一样,周一到周四,基本上就是糊弄,反正也没有多少人真正吃那些狗食都不如的东西。周五的伙食是最好的,午餐是排骨,上面有很多的肉,吃得很多可怜的孩子满面红光。我告诉爹这就是学校的小花招,等孩子的父母来看他们的时候,就可以作出自认为准确的判断。
——学校之所以对你说我的坏话,就是想把你变成他们的同谋,让你和他们一起伤害我。
我摸着爹的脸对他说。
32
事情果然出现了转机。爹很快变得义愤填膺,对校方的做法大加挞伐。
但他还是希望我好好学习,不要总是谈恋爱或是到农民的地头去放火,像一个炽热的天使。
——这样下去,你会被开除的。他说。
爹并非危言耸听,我也听到过这种表述。如果不是看在爹和董事长的面子上,我早就被轰出去了。——你还是在业余时间学点儿东西,比如学学美术,这样可能会把你的心拴住。他说。
他说的这句话非常形象。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匹小母马,她被拴在柱子上,性感的屁股虽然不停地扭来扭去妁着蹶子,却无可奈何。
我说好吧,你如果让我学画画,我就学,爹总是对的。
爹说你只要好好学,没什么东西是你学不会的,因为你天生聪慧,再说你也有美术的底子。
我想,他是在说我在初萌****时期曾经拜一个叔叔为师学习画画的事,那件事我几乎已经忘了,幸亏他提醒。
爹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他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正经事,马上去和校方接触。他去了我的班主任那里,对我的认罪态度作了汇报之后,提出了让我参加美术小组的请求。他的要求当然被应允了,反正也没人把这件事当做什么正经事。
爹却放了心,好像我的后半生有了依靠。
他看起来很高兴,我却有点不冷不热。
说了数不清的话之后,他总算要走了。
在开车门的时候,爹滑了一脚,几乎摔倒。
我扶住他,长期的伏案工作已经使他变得很虚弱。我看着爹开车离去,这时候才有些伤感。
33
父亲对我曾经满怀希望。
——我的女儿,好就会好出一个样子,坏就会坏出一个样子。
他曾经对别人说。
我想,他的潜台词是说:他的女儿不会是一个平常人,不会轰轰烈烈,至少也会兴风作浪。
在这里,我想对父亲说: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做一个平常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要寅吃卯粮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我焉敢奢求?
我只想和别的女孩儿一样活得幸福,那就已经足够了。
父亲,你对我期望过高。
我一直爱着爹,就像我一直可怜他。
因为我和妈一直在骗他,不管有心还是无心。
爹曾经是一个记者,整天东跑西颠,忙着采访。那时候,他还不会开车,有一次,他去山区采访,完成任务返回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司机受重伤,死在了医院里。爹被甩出了车外,后腰磕在大石头上。还好,爹没死,上帝保佑。
那次事故毁了爹的身体,也毁了他的生活。
他在医院休养了很久才回到家,从那时候起,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没有和我们一起住在楼上,而是搬到楼下,一个人住在书房里,每天像疯了一样写东西,拼命地抽烟。
再后来,他申请调到日报社。他工作很忙,每天都要自己看清样,一个月只回来几次。
每次回来,除了看到我比较高兴之外,他几乎没什么笑模样。
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出现了什么问题,但我想问题一定很严重。妈妈原来是很怕爸爸的,但后来,她对他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刻薄,有时候还会出现嘲讽。
然后就发生了尴尬的一幕。
那天,我放学回家,推开门,我看到妈正坐在一个男人的大腿上,发出表情暧昧的微笑。
妈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她笑着走过来,帮我卸下书包。她让我到楼上去好好学习,还给我拿了一些开心果。
妈妈叫我下楼吃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桌上除了一只鸡之外没有别的菜,那只鸡我也认识,是我和妈妈一起从超市买的。那只鸡歪着脑袋看着我,好像是琢磨我会从哪个部位把它撕开。我用筷子搅拌着白米饭,没有让妈妈给我夹最爱吃的鸡翅膀。妈看我有些不高兴,告诫我说: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什么都不要对你爹说,不要告诉他咱们家来人的事儿。
我一直没有说。
因为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告诉爹。
我已经朦朦胧胧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一直不知道走进妈妈生活的那个男人是谁,但我只能把这个疑问埋在心里,无法求证。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在我逐渐长大之后才逐渐明白,之所以会出现问题,和爹的车祸受伤有关。那次受伤影响了他的身体机能,让他成为一个阳痿患者。当然,我的结论来自观察,来自他们之间的语言,虽然是猜测,但已经逼近人的动物性的生理层面,离真相很近。
我觉得爹很可怜。
我无法责怪妈妈,因为她那时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容易欲火焚身的年纪。
这件事淹没在我的心里,成了心网上的一个结。
后来我上了寄宿学校,离他们越来越远,慢慢地,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
但我知道,父亲也是有感觉的,只不过从来没有向我验证过。
我想,他们之所以没有离婚,就是因为我在中间绊着。
在我长大之后,我发现事情开始起变化。
随着我慢慢长大,父亲变得越来越依赖我,好像我是他的依靠。他喜欢和我一起出去钓鱼,或者带我出去看画展。
他从来不会和妈一起做这些事,原因很简单,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你妈她根本不懂。
我和妈妈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微妙。大多数时间,我们俩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她对我不闻不问,我对她视若无睹。但如果我无意当中冒犯了她,我们的关系会变得很紧张。她会对我疯狂发泄,好像我是她的仇人。据我猜测,她一定是因为我的羁绊,不能实现离婚的想法,所以才迁怒于我。
34
在班主任的安排下,我参加了美术小组。
一切都是现成的,学校有现成的美术教研室,还有一个美术老师,胖胖的顾老太太,慈眉善目。
我参加了美术班,每天一下课就泡在美术教室,心无旁骛,算是暂时安定下来。
顾老太太一个劲儿夸奖我,说我悟性很好。我没跟她说我曾经受过原始训练,还对着一群猫练过临摹。我只是按照她的安排,一张一张地完成作业。
只是有一天,我受到了强烈的刺激:顾老太太是站着撒尿的。在我撞见的时候,顾老太太甚至还面带微笑见怪不怪地和我打了一个招呼。
霍小玉从来没见过一个站着撒尿的女人,尤其是老女人。
我只是在浴室见过不谙世事学着男生站着撒尿的小女孩儿。
发现这件事使我几乎崩溃。
我把这件事告诉马嫣然,她觉得很正常。
她说很简单,那是因为顾老师太胖了,腿脚不太好,蹲下去站起来不方便。
她还告诉我,洗澡的时候,站在喷头下面,她也玩过这种把戏,感觉很不错。
我一下子觉得这个世界快******疯了。
35
那年的夏天,我只有十五岁。
画室里,破旧的电扇在高高的屋顶安静地转着,我们在画素描。顾老太太打着盹,不时费力地睁一下眼睛看学生们都还驯服就心安理得地闭上,有一阵子,我颇为紧张地看着她的头缓缓地像雪崩似的往下滑,往下滑,猛地顿住,她的头几乎要掉下来,她忽地警醒,连忙掩饰地擦去嘴角的口水,还不忘对充满关切的我瞪上一眼。
要知道被她训斥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她脸上的皱纹一如唱片的密纹,只要你给她机会把话题搭上,老生常谈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的话题永远像橡胶树的汁液一样黏稠,还夹杂着不住地打嗝和咳嗽。我忙转移目光,开始装模作样地画起来。
静物台上,还是昨天画的那几个苹果,和昨天唯一的不同就是一它们又蔫了很多。
——画画时心要静气要平咬定青山不放松不能像个小偷似的左顾右盼那你永远也成不了大师泰山压顶不变色麋鹿跳于左右不动情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句话想必你没听说过估计你也不懂静物怎么可以画成这种样子光线不对构图也不成立——一个男人站在我身边,对着我数落起来。
我把笔扔下,干脆不画了,盯着这个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跑出来对我指手画脚的人,不服。不是没有先例,上个月二班就胞进去一位,霸着讲台演讲十多分钟,唬得任课老师以为是新任校长视察还带头鼓掌,直到精神病院来抓人才回过味儿来。
——同学们,这位是你们新来的美术老师马路,今后就由他来辅导美术小组的课外活动。
顾老太太假模假样地对这个男老师笑一下,匆匆忙忙地卷起椅垫儿开路了。
这是我和马路的第一次接触。
直到今天,我还是没能确认他那天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马路一直坚持说他穿的是一件白色衬衣,而我一直恍惚记得那是一件带有耐克标志的丁恤衫。
我一直问他,是不是开始他就想和我好,不然为什么说那么多废话。马路说他习惯到一个新地方就给人留下第一印象,对学生而言叫做杀鸡给猴看,没想到,杀完才发现,你是女生。
我记得那时候我留的是蘑菇头,看起来的确像一个男孩儿。
36
马路是在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来到这个学校的。
刚来的时候,他几乎没什么朋友,后来,他和音乐老师穆江和公渡先生成了好朋友。
我经常到马路的宿舍玩,和他们也渐渐熟络起来。
穆江外号叫做“莫扎特”,虽然是音乐老师,但他不像老师,颇像南方的小老板,还是那种落魄的小老板。莫扎特江的牙齿巨大,活像马类的牙齿,牙缝很大,总是塞着芹菜或是茴香的细茎。他身上永远穿着一件虽然已经很旧了但他坚持是花了他200元在劝业场定做的西装,他说那件西装是毛料的,100%纯毛的。我肯定那是一件旧衣服,式样很老,还是双排扣,只不过看起来比较新而已。但“莫扎特”还是坚持他的说法,说他是去年定做的,这个可怜的人都不知道那个大商场已经倒闭数年了。
公渡先生教英语课,虽然不是我的任课老师,但在不长的时间就成为我的好朋友,因为我们臭味相投。
公渡先生那时候还是一个文学青年,屋里总是扔着很多小说。据我观察,他看小说的时间比备课的时间还多,有点误人子弟的嫌疑。
我把穆江和公渡先生都看成是我的哥哥,经常欺负他们。他们虽然对我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至于马路,他在后来,成为我的男朋友,我们谈起了师生恋,惊世骇俗。
在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和马路在一起怎么样。我们是师生关系,他辅导我画画,我们在一起比较快活,可以肆无忌惮无话不谈,仅此而已。
爹来学校看我时,还特地拜望了他,给他送了一些礼物。我虽然觉着爹的做法很俗气,但这从另一个方面证明:我和马路开始的时候一切正常。
但很快,事情就开始发生变化,我想我是爱上了他。
马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和他在一起,生活总是充满了笑料。他和别的老师不一样,不是一个严谨刻板的人。
我像是着了魔,不停地去找他。有时候是去交绘画作业请教绘画问题,有时候纯粹就是去和他聊天。和他在一起,我才觉得踏实。
37
那是一个对爱情充满幻想的时期,不要说成熟男人的吻、温柔的触摸,单是关于****的想象就完全可以把我打倒。
在马路那里,我看到了一本书,是关于****方面的,叫做《****画廊》。
我偷偷把那本书看完,然后心潮起伏春心荡漾,我开始希望过那种特别浪漫、特别过火、特别过瘾的生活,渴望变成一个充满风韵的女人。我开始在想象中和男性接吻,在他强烈的拥抱中垮掉。
而我幻想的男主人公,大多数长着马路的面孔。
那天晚上,马路教我们做泥塑头骨。别的同学做得不太好,我做得还是挺好的,马路夸奖了我,我很高兴。
那天是周末,我可以稍微晚点儿回宿舍,这也是校方对美术小组的特殊关照。
屋里有很多泥塑的头骨,一个一个的,好像具有了生命力或是刚刚死去。
马路见景生情,给我讲起了木乃伊的故事,我特别害怕。后来,我和他就拥抱在一起。马路第一次吻了我。
后来,他把我的手从他的肩膀上摘下来,他说我送你回去。回到宿舍之后,别人都在说笑打闹,只有我一言不发。马路临别的时候说了声对不起。我在想:他为什么要道歉?是因为他吻了我吗?还是因为他是一个老师,吻了自己的学生?
38
我后来问马路,为什么喜欢我?他说一见到我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说你这种说法很土,很像初中生。他说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我像极了他的一个高中同学。那个女孩儿长得特别漂亮,直到现在马路还记得她的模样。马路和她属于同一个年级。她的身体是纤细的,肤色白得惊人,除了嘴角一个浅浅的几乎不为人所注目的对钩形的浅色伤疤之外,她几乎是一个天人。马路特别喜欢女孩儿那种大理石般的质地,有些暗恋她。女孩儿对马路似乎也有好感,每次见面都会彼此微笑。女孩儿的眼神是镇定的,带有与其年龄所不相称的一种成熟。
下课的时候,马路会看着窗外。从马路的教室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她的教室的门。他盼望那个女孩出现。
有的时候,马路会制造一些邂逅。当看到女孩儿轻盈地向他这里走来的时候,马路就假装出去打水,在走廊碰到她。那个女孩儿好像识破了他的心思,总是微微一笑。
但马路很奇怪,每次碰到女孩儿,都会嗅到一种淡淡的酒精味道。那种味道从何而来,这是一个谜。
但他们的关系就此打住,再没有前进一步。那个女孩儿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她在当地找了一份工作,据说还谈起了恋爱。马路到另一个城市去上学,之后,马路得到了她的死讯。
女孩儿从一座十几层的楼上坠落,全身每一块骨骼都被摔碎,但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人们托起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几乎从人们的手里滑下去。她没有写遗书,没有人明确知道她为什么会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甚至连自杀还是他杀都不知道。唯一的可能解释就是她因为失恋而自杀。男朋友分手的时候对她说,她脸上有一个小伤疤,如果没有那个小伤疤的话,他就会娶她。
听了别人的议论马路才知道,那个伤疤是她小时候学骑自行车的时候被撞伤留下的,并不严重。他还听说,女孩儿有洁癖,每次洗完脸之后,都会用姐姐从医院带回来的酒精,把自己的手和脸重新擦一遍,每天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马路都很难忘记她。他说,看到我的第一眼,他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的影子。
39
和自己的学生谈恋爱是错误的,马路也很明白这一点。
在冲动之下吻了我之后,他开始有意识地避开我。
但我总能找到他,他看到我之后,就会和我拥抱在一起,把所有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
我们的爱情处于地下状态,像冰川下的暗河,缓缓地流。
我们觉得自己是拒绝冻僵的鱼,沉默的水中不沉默的鱼,在寒冷的包围下,不停地游。
我和他在一起,简直就是一部不伦之恋的完美教程。马路抱着我,好像我是他的孩子。
他的舌头入侵了我,使我呼吸艰难。
我在马路的宿舍里看一本关于罗丹的情人克洛黛尔的书,正看到那个女人即将变成一个女疯子。
我听到有人伏在窗户上大声喊我的名字,吓了我一大跳。我推开门一看,原来是马嫣然。小玉你干什么了,脸怎么那么红?她问道。
我掩饰着,说我脸本来就是这么红,风吹的吧!——那可不像,你是不是干什么坏事了?马嫣然一边笑着,一边看了看马路的宿舍。
我确信她什么都不会看见,因为那里挂着厚厚的窗帘,从来不会有一丝光透进去。
马嫣然告诉我,说“鸡婆”正在调查我的情况,让我小心点儿。他们可真够机敏的。
——你瞎说什么,我能有什么把柄!你喊我干什么?
我说。
一听到这句话,马嫣然就苦下脸来,她说学校组织劳动,让咱们班搬白菜,老师让我来找你。我说搬什么白菜?她说是食堂种的白菜。你看地里,都是咱们班的同学。她说。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半山坡上,很多同学在忙碌着。有的人拿着铁锹正在铲白菜,有的人在搬,看起来挺红火的,似乎并不缺我这么一个人。
两个同学抬着一串白菜,假模假样地哼唷哼唷地喊着劳动号子走下来。
走近了我才看出来,一个是阿福,一个是灰灰。他们不知是从哪儿捡了一个没了头的燉布棍子,插进一串白菜心里,抬了下来。
——哪有你们这么干的?白菜都会烂掉的。
我说。
——烂就烂呗,反正也不是我吃。阿福说道。
灰灰没说话,只是看着地下,看起来很腼腆的样子。
马嫣然曾经对我说这个男孩儿暗恋我,看起来像是真的。
马嫣然和我都没再搭理他们:一帮纨绔子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浪费。
不过,我也比他们强不到哪里去。
我和马嫣然去了白菜地,第一次看到了白菜在没有炒熟之前的状态,它们的根茁壮地插进地里,长得敦敦实实,像一个个小孩儿。
然后,它们被铲掉,七零八落地像尸体躺了一地,任由别人践踏。
在马路的宿舍,我看完了克洛黛尔的传记,又看了一本叫做《洛丽塔》的书。
上大学之后,我看了根据这本书改编的电影。这个电影还有另一个译名,叫做《一树梨花压海棠》。这个译名带着点不太健康的审美愉悦,像一个学贯中西的老嫖客说的话。我还是更喜欢《洛丽塔》这个译名,简单直接。有的电影拍得比书写得还好,可惜为数不多,这部电影算是拍得比较好的一部。
我一开始是抱着猎奇的想法看这本书的,可看着看着,我就伤心起来,恍惚中,我以为我就是洛丽塔,带着朦胧的眼神,变成了一个女人。
虽然我还像扒了皮的大白菜一样一清二白干干净净,不过,我的心被掏空了。整个冬天,我觉得吃的白菜都有股烂墩布味,好像烂女人,不管她如何掩饰,那股味道总是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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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如果不是马路在那儿住着,就是借我几个胆,我也不会去他的宿舍。
和马路住在一起的,是一个很可怕的老头。一开始,马路是一个人住的。后来,也许是为了给我和他制造障碍,马路宿舍搬进来一个老师,是个教高中化学的老头。
老头长得很白,蔫蔫儿的,很胖,有些臃肿,头发花白,说话很轻。每次见到我进去,他就说小玉同学来了,那我出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猥亵的口气,好像知道我们会干什么勾当。我和马路都很讨厌他,但表面上还得对他装得很客气。
有一天,马路到城里去采购绘画用品,正好碰到这个老男人休假,他邀请马路到家里做客。
马路实在驳不开面子,就和他一起回去了。
马路和那家人在一起吃了晚饭。马路回忆说,他的夫人长得非常瘦,惊人的瘦,面色苍白,是个退休的数学老师。除了给马路夹菜之外,不说一句话。他的女儿在本市走读,是个大学生,长得很好看,惊人的白,但她一句话都没有和马路说。
他们一家人互相之间不说话,马路看出来这种情形并不是因为他的到来引起的,而是多年养成的一种习惯,似乎彼此都很仇视。这家人像幽灵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脚底下没有一点声音。马路对女孩儿有好感,试图和这个女孩儿说几句话,最好还能勾引她。马路说,他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无意中撞到了女孩儿的胸。不过据我推测,他也许是有意为之。马路向她道歉,女孩儿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看起来很羞涩。但她对马路似乎很害怕,急忙回到自己的屋,插上了门。因为回学校的班车已经没有了,那个老男人建议马路留下来过夜。他帮助马路铺好了被褥,但他不走,没话找话地和马路聊着天。马路有些心烦意乱,他胡乱地脱掉自己的衬衣和长裤,准备睡觉。老头还是在絮絮叨叨,马路觉得老头有点儿不识趣。马路把脱下来的衣服拎起来,准备放到椅子上。没想到,老头突然从后面抱住他,开始抚摸他的身体。
马路几乎吓疯了,他可从来没碰见过这样的事。
他用很大的力气把老头推到床上,穿上衣服就从老头家里逃了出去。
让马路奇怪的是: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的夫人和女儿都没有出来看一眼。马路这才知道女孩儿为什么怕他,她以为马路和她的父亲是一丘之貉,也有断袖之癖,斯人而有斯疾也。这件事让马路恶心透顶。
马路以前有过这种经历。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上晚自习,下大雪,他回不了家,只能在学校借宿。宿舍很冷,他只好和一个男生钻进同一个被窝。那个男生和马路关系不错,就是受到家里几个姐姐的影响,说话有些女里女气。刚开始,那个男生和马路背靠背睡,但到了后半夜,马路觉得有一个东西好像不怀好意地顶着他的屁股,好像还有抽插的动作。这种感觉让他很耻辱。宿舍里有很多人,马路没有办法发作,只好趴下来继续装睡,他想你总不能爬到身上弄我吧。同被窝的人好像也觉出点什么,也转过身睡了。
和女孩儿一样,青春洋溢的男生也经常会被******,这是个很让人费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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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回到学校,就搬离了那个宿舍,和莫扎特江住在一起。莫扎特江虽然看起来也是女里女气,但还是让人放心的,不会半夜爬上他的床。
那个老男人第二天还是在这个学校出现,见到马路的时候,居然还和他打招呼,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马路简直不能见他,一见就想吐。
奇怪的是,莫扎特江一直和那个老男人关系不错,他喝水用的烧杯都是那个人给他的。
马路一直搞不清:莫扎特江到底和老头是什么关系?
但马路一直不敢启齿,那样的话,一切就会露馅儿,他会成为笑柄。
马路对我说了这件事之后,我曾经留心观察过那个老教师。
他甚至比别的老师还要一本正经,除了偶尔在路上碰到会对我露出****的微笑,大多数时间,他都显得很沉着很冷静,几乎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后来,我看了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发现霍尔顿也有和马路类似的遭遇,也碰到了一个头发花白有家有室却依旧热衷此道的安多里尼先生。幸运的是,这两个漂亮的小伙子都全身而退,没有背后中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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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把他的一切都告诉了我。
马路的父亲曾经是省城的中学教师,一个老派的知识分子。当然,在他年轻的时候似乎并不是这样,有些指点江山年轻气盛。所以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因为散布激进和反动言论,被作为反革命关进了监狱。父亲住在监狱里的时候,马路的母亲带着他们姐弟几个,回到了娘家。娘家出身不好,是地主成分,也是被打人另册的一群人。如今,添上了几张嘴,日子过得越发艰难。
马路的母亲就和一个赶大车的好上了。因为这件事见不得光,赶大车的只在夜里过来。每次过来,都会拎着一小袋棒子面。只要母亲自己到另一个屋子里睡,马路就知道肯定有故事发生。马路那时候还不懂得这些事情,不懂得这是一种背叛,但那种咿咿呀呀的声音使他心惊肉跳。
他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对父亲说过,直到父亲死去。
在那件事的刺激下,马路无师自通地懂得了性。
上小学的时候,他有一个很要好的女同学。他和那个小女孩儿进行了亲密接触。小女孩对这件事也是见怪不怪,小时候只要和父母在一张床上睡过的大多都被进行过这种现场的性教育,这就是时代造成的悲剧。
小女孩儿的父亲发现了这件事,他没有打马路,而是找上门来,和马路的母亲关上门吵了一架。
小女孩儿的爸爸说我的女娃还是个孩子,你儿子这么祸害她,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马路躲在门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马路的妈妈说尽了好话才把那个男人送走。
她拿着扫帚疙瘩,说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耍流氓,几乎把马路打得飞了起来。
那个女孩儿被送到另一个学校,在马路的视线里失踪。马路在几年的时间里都惴惴不安抬不起头,他怀疑别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再见到那个女孩儿是在她长成一个成熟的少女之后,她见到他居然开始脸红,和小时候不太一样,看来她从来也没把那件事彻底忘掉。
这件事虽然被邻居知道,但没有被当做传奇故事四下散播,就这么过去了。那是在农村,谁都没把这件事真的当回事,但谁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尽人皆知。
马路的父亲从监狱出来之后,恢复了教师身份。五年的时间,他已经被成功地改造,变得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他们全家搬到了一个小城市,靠近草原,马路一开始很喜欢这个地方,后来他才感觉到,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流放。
马路在那个偏僻的小城市度过了自己的中学时代。他学了绘画,考上了大学。那时候,考上大学是一种至高的荣誉,也是一生的保障,意味着稳定的工作和稳定的生活。
在大学里,马路交上了真正的女朋友,因为她倾慕他的才华——马路对朦胧诗有兴趣,会写汪国真一样的诗,并且能在晚会上声情并茂地朗诵,喜欢读《读者文摘》,喜欢听崔健的摇滚——作为一个八〇年代的大学生,这就足够了,基本合格。
她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
在半推半就中,两个人在男生宿舍里完成了成人仪式。
床板很硬身体有点疼,但感觉很缠绵。
两个人的恋情持续了很长时间,其间有分有合,有合有分。
年轻的心总是这样纷纷扰扰,毕竟那时候都还纯情。
像一切正常人一样,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之后,马路和她结婚,虽然不是那么死心塌地,但木已成舟。
像一切正常人一样,婚后的生活让人厌倦,尤其是在有了孩子之后。
两个人开始不停地吵架摔锅砸碗怨气冲天,虽然双方的父母声色俱厉恩威并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他们还是貌合神离。
他们都后悔有了孩子,这个事实无法改变,虽然他们彼此厌恶。为了孩子,也就是为了孩子,他们尴尬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欲罢不能。
他和妻子都在一个子弟校里任教。后来单位开始不景气,开始时发一半工资,后来连一半工资都发不出来。孩子越来越大,他们的生活开始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为了解决生计问题,马路应聘来到这个学校。
马路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给自己一个完整的空间,把自己的生活好好梳理一遍,好好地画几张画。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安静过。
马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