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认识的那位异常活跃的男子米德勒,在他得知发生在朋友之间的不幸消息后,尽管没有一方祈求他的帮助,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乐意表示他的友谊,显示他的本领,这是不难想象的。可是他觉得还是再等一段时间为好,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在道德混乱的情况下,去帮助有教养的人比帮助没有教养的人要困难得多。因此,他暂时不去过问他们,可是后来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便急着去寻找已被他发现踪迹的爱德华。
他朝一个赏心悦目的山谷走去,谷底碧草如茵,树木葱茏,一条永不枯竭的小溪蜿蜒流经这里,发出潺潺的声响。在平缓的小山上是一片肥沃的田野和排列整齐的果树。村与村之间相距较远,整个地区给人一种宁静安谧的印象。个别地区虽然不见得优美如画,但看上去似乎非常适合于居住和生活。
米德勒终于看到一个维修得很好的附属田庄,里面有一所清洁而简朴的住宅,屋子周围花园环绕。他猜想,爱德华目前就住在这里,他果然没有猜错。
关于这位孤独的朋友,我们现在只能这么说:他悄悄地沉浸在自己的激情里,想出了各种各样的计划,心怀各种各样的希望。他不否认,他希望在这儿见到奥狄莉,希望把她带到这儿,把她引诱到这儿,他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其他许可做和不许可做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想象力在各种可能性中摇晃不定。如果他在这儿不该占有她或不能合法地占有她,那么,他就打算把这个田庄献给她。她应该在这里过上自由、安静和独立的生活;她应当幸福,要是他进一步发挥折磨自己的想象力,那么,他想,她也许会同另外一个人幸福地生活。
他的日子就在希望与痛苦,眼泪与笑声,谋划、准备与绝望中不断动摇而流逝了。看到米德勒的时候,他并不感到惊讶。他早就盼望他来,所以他对米德勒的到来也表示出半是欢迎的态度。如果他认为米德勒是夏绿蒂派来的,那么,他早就准备好各种各样的抱歉和推宕之词,以及更加明确的建议了。可是,他希望再听到一些有关奥狄莉的消息,所以米德勒对他来说就是一位上天派来的可爱的使者了。
当他得知米德勒不是从那里来,而是自动前来时,他便感到不高兴,情绪顿时变坏了。他的心扉关闭了,没有心思和米德勒谈话。可是米德勒心里非常明白,一个沉浸在爱情之中的人,迫切需要宣泄自己的感情,需要向一位朋友倾诉衷情。于是,在反复思考之后,他决定这次不再扮演中间人的角色,而扮演知心朋友的角色。
他友好地责备爱德华不该过这种孤独的生活。爱德华回答说:“哦,我不知道该怎样更愉快地度过我的时间!我一直想着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她的身边。我有一个很大的优点,能够想象奥狄莉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哪儿走路,在哪儿站立,在哪儿休息。我看到她像平常那样在我面前做事、干活,当然总是做那些最使我高兴的事。可是,这远远不够,因为离开了她我怎么会幸福呢!现在,我浮想联翩,想到奥狄莉该做点什么,以便和我接近。我以她的名义给我自己写了几封甜蜜而亲切的信;我回信给她,并把这些信一起保存起来。我答应过不去接近她,我愿遵守诺言。可是,有什么东西约束她不给我写信呢?难道狠心的夏绿蒂要她答应、发誓不给我写信,不让我知道她的消息吗?这是自然的,也是可能的,可我总觉得这是令人气愤,无法忍受的。如果她像我相信和知道的那样爱我,为什么她不敢逃跑,投入我的怀抱呢?我有时想,她应该这样做,也能够这样做。每当前厅里有点动静,我就向门那边看去。我想,而且希望,她应当进来呀!唉!当可能的事情变得不可能的时候,我就自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必然会变得可能。每当我夜里醒来,看到卧室里有一缕摇曳不定的灯光时,我就想,这应该是她的身影,她的灵魂,我预感到她正向我飘来,向我靠近,攫住了我,刹那间,我似乎得到了某种保证,她在思念我,她是我的。
“我还剩下唯一的一点欢乐。那时,我在她的身边,从没有梦到过她;如今,我们天各一方,反倒在梦中相聚,这真是件怪事。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自从我在附近认识了几个可爱的姑娘之后,她的形象才出现在我的梦中,仿佛对我说:‘你反复瞧吧!你反正找不到比我更美、更可爱的人了!’就这样,我每次做梦的时候,都会梦见她的形象。我和她遭遇到的一切事情,杂乱地交织在一起。有时,我们签署一份婚约,她的手和我的手,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两者混在一起,又交织在一起。这些充满欢乐的魔术般的幻想也不是没有痛苦的。有时,她做了一些事情,有损于我从她身上得到的纯洁的印象。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爱她,我的忧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有时,她一反常态地戏弄我,折磨我;但是她的形象立即变了,她那美丽的、圆圆的、幸福的面孔拉长了,变成另一张面孔。我却感到痛苦、失望和精神错乱。
“您别笑,亲爱的米德勒,也好,您就笑吧!哦,我对这种依恋,也可以说对这种愚蠢的、发狂的爱情,并不感到羞愧。不,我从来还没有爱过,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爱。在我认识、喜欢和一心一意爱上她之前,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是个序幕,只是蹉跎岁月,只是消遣和糟踏时间。人们虽然没有当面指责我,但在背后却对我说三道四,说我在大多数事情上马虎、草率。我可能是这样,但我还没有发现,我在哪方面能成为大师。我倒要看看,有谁能在爱的才能方面胜过我。
“诚然,爱是一种可怜的、充满痛苦和眼泪的事情,但我觉得,爱对我来说是一种既自然又合乎本性的天赋,实在很难放弃。”
通过这些生动和诚恳的言论,爱德华似乎得到了一些宽慰。可是,他那奇特处境的每一个特征突然明显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以致他被痛苦的内心斗争所压倒,不禁失声哭了起来,而且由于他的心已被这番倾诉软化,他哭得更加伤心了。
由于爱德华痛苦地宣泄自己的激情,米德勒觉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受挫。这个生性敏捷、头脑异常清醒的中间人再也忍不住了,他坦率而尖锐地批评了爱德华。他认为爱德华应该振作起来,应当考虑自己作为男子应有的尊严;不应当忘记,在不幸中保持镇静,沉着而体面地忍受痛苦,这样才能获得最高的荣誉,才能受到极高的评价和尊敬,才能被人树为楷模。
对于像爱德华这样一个易于激动、充满了极端痛苦的情感的人来说,自然觉得米德勒的这番话空洞无物。“幸福的人,生活惬意的人,当然可以信口开河,”爱德华继续说,“可是,如果他认识到,这对于受苦的人来说是多么难以忍受,他也许就会感到羞愧。生活僵化了的快乐的人只要求有一种无止境的忍耐,却不承认有一种无止境的痛苦。事实上有这样的情况,是的,有这样的情况!这时,任何慰藉被视为卑鄙,任何绝望被视为义务,有位高贵的希腊人,一位善于刻画英雄人物的希腊人,从不拒绝让自己笔下的人物在痛苦的煎熬下痛哭流涕。他甚至说过这样的名言:泪多的男子是善良的。让任何一个不动感情、不掉一滴泪的人离开我吧!我诅咒那些把别人的不幸当作好戏来看的幸运儿。不幸的人,在身心遭到极端压抑和摧残的情况下,还要作出高雅的姿态,以便博得他人的喝彩,不仅如此,为了让他人在自己临死时再次鼓掌喝彩,他还得像一位古罗马的斗士那样在他人的眼前体面地倒下。亲爱的米德勒,我感谢您来看我;不过,要是您能在花园里和这一带四下看看,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爱了。我们待一会儿再碰头。我尽量使自己沉着一些,更像您一些。”
米德勒宁愿甘拜下风,也不愿中断谈话,因为重新接上话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爱德华也觉得应该把谈话继续下去,反正,谈话最终会达到他的目的。
“当然,”爱德华说,“东想西想,说来说去,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可是我在这种谈话中才看到了我自己,才清楚地认识到,我为何要下决心,为何作出这样的决定。我理解我目前的处境,也知道我将来面临的生活;我必须在幸福与不幸之间作出选择。我最亲爱的朋友,请您促成我和夏绿蒂离婚吧,这事非常必要,而且已成事实了。请为我求得夏绿蒂的同意吧。我不想进一步解释,为什么我相信她会同意离婚的。亲爱的朋友,请到她那儿去吧,让我们大家都平静下来吧,使我们幸福吧!”
米德勒愣住了。爱德华继续说:“我的命运和奥狄莉的命运是无法分开的,我们是不会毁灭的。您瞧瞧这个玻璃杯!我们的署名就刻在上面。一位兴高采烈的人曾把它抛向空中,谁都以为没有人能够再用它喝酒了,酒杯会落在石头地上摔碎,可是它被人接住了。我用高价才把它重新买了回来。现在,我每天用它喝酒,每天都深信,一切由命运决定的关系,都是不可摧毁的。”
“啊,我的天哪,”米德勒喊道,“和我的朋友们打交道,我得有多大的耐心啊!现在,我又碰上了迷信,我觉得,它是人世间最有害的东西,我向来憎恶它。我们玩弄预言、预感和梦想,以此使我们的日常生活变得重要。可是,假如生活本身变得重要,假如我们周围一切都在动荡和咆哮,那么,雷雨会由于有了那些妖魔鬼怪而变得更加可怕。”
“生活总是捉摸不定的,”爱德华喊道,“在这希望和担忧之间,请您为我这颗贫乏的心充当指路明灯吧,我的心虽然不能驶向它,但能够望到它。”
“只要可望得到一些结果,”米德勒答道,“我是乐于为您效劳的;不过我常常发现,没有人重视警告性的征象,而只重视恭维和好听的话,而且对此深信不疑。”
由于米德勒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内幕,他在这里呆得越久,就感到越指荷马。
不舒服,于是,他勉强接受了爱德华的迫切请求,打算去看夏绿蒂。在这个时刻,他还能以什么反对爱德华呢?赢得时间,去搞清那两个女人的情况,这就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他急忙赶到夏绿蒂那里,发现她像平常那样沉着而快活。她乐于向他报告所发生的一切,因为他从爱德华的谈话中听到的只是事情的后果。他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可是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说出离婚二字,哪怕只是顺便提一下也不行。夏绿蒂接着对他谈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最后她说道:“我必须相信,也必须希望,一切又会好转的,爱德华又会回到我的身边。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告诉您,我已经怀孕了。”听了这些话,他是多么奇怪,多么惊讶,同时按照他自己的观点,又多么开心!
“我没有听错吧?”米德勒插嘴问。——“完全没有,”夏绿蒂答道。“这消息使我万分高兴,我要为您祝福!”他叫了起来,一边用力地鼓掌,“我知道这个论据对一个男子产生的力量。我看到过有多少桩婚姻都因此而加快、得到巩固、重新和好!这样一种美好的希望胜过千言万语,实在是我们所能有的最好的希望了。可是,”他接着说,“至于我本人,我完全有理由感到不快。在这种情况下,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虚荣心不会受人恭维。我的效劳不值得您感谢。我觉得自己就像我那位当医生的朋友,他对穷人们的所有治疗,天哪,全都成功了,但是他却很少能够治愈一个愿付优厚酬金的富人。所幸的是,这里的事情自行得到解决,不然的话,我的努力、我的劝说,都白费了。”
夏绿蒂要求他把这消息带给爱德华,顺便给他捎去她写的一封信,看看该做些什么,该恢复些什么。他不愿接受她的要求。“一切事情都已经做了,”他大声说,“您尽管写信吧!任何信使都会干得和我一样好。我得到更需要我的地方去。只有在祝福的时候我才会再来,我来为孩子洗礼。”
夏绿蒂像往常一样,这次也对米德勒大为不满。他那急躁的性格固然引出不少的好事,但是他的轻率也导致了不少事情失败。没有人比他更容易被一时的先入之见所左右了。
夏绿蒂的信使来到了爱德华那里,他半感惊吓地接待了这位信使。这封信既可能是表示同意,也可能是表示反对。他久久不敢把它拆开。当他读信,特别是读到信末这几行字的时候,他大为震惊,呆呆地站着:
“请你回想一下那天夜里的情况吧,那时候你像个情人似地冒险来访你的妻子,不容抗拒地把她拉到你的身边,把她当做一个情人、一个未婚妻搂在怀里。让我们把这不寻常的偶然事件当作上天的安排来崇敬吧。这命运的安排,在我们幸福的生活即将瓦解和消失的时刻,重新把我们的关系联结起来。”
从这个时刻起,爱德华的心灵中发生了难以描述的变化。在这样一种窘境中,终于又是那些旧有的习惯和爱好冒了出来,帮助他消磨时间和填补生活空间。狩猎和战争始终是为贵族们准备好的一条临时的出路。爱德华渴望到外面进行冒险,以便保持内心的平静。他渴望沉沦,因为生存对他来说即将变得无法忍受。是啊,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从而使自己的情人和朋友们得到幸福,他感到这是一种慰藉。没有人会对他的意愿设置障碍,因为他隐瞒了自己的决定。他按照一切手续立下了自己的遗嘱:他把自己的财产遗赠给奥狄莉,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甜蜜的感受。对夏绿蒂、对未出世的孩子、对上尉、对他的仆人们,爱德华都分别做了安排。重新爆发的战争促进了他的计划。在他的青年时代,军队里的各种不完善的制度曾给他带来许多麻烦,他因此退了役。如今,能同一位统帅一起出征,他感到这是一种莫大的光荣。关于这位统帅,他只能对自己说:在这个人的指挥下,也许会死亡,而胜利则是肯定无疑的。
奥狄莉知道夏绿蒂怀孕的秘密以后,也和爱德华一样感到震惊,并且更厉害。她反躬自问,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不能有什么希望,也不允许有什么愿望。她的日记使我们有可能窥视她的内心,我们打算从中摘出几段,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