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清早，一个和尚光着头皮，挽起袖子和裤腿走向大雾迷漫的田野。他那片菜地长得正好，白菜与萝卜纠缠不已，香菜在进攻芹菜，而土豆的嫩芽在土粒中全然暴露。和尚提着锄头，背向着太阳，开始劳作。一锄一锄一下去，杂草被清除，土地恢复了光洁的样子，让人真想在上面睡觉。和尚望了望他的草庐，想着早饭的可口，又一锄一锄干起活来。太阳从他腋下升起，从一个微妙的斜角照着他的下巴。每当他的手扬起时，阳光就打在他的鼻孔里，非常舒服。
和尚忽然打了个喷嚏，就掀起衣角去擦鼻涕。这时，他发现脚下有块什么东西。他弯腰去拾，原来是块瓦片。他知道这是以前的大殿被烧毁时残留下来的。想也没想，随手就把它扔出去了。
瓦片击中竹子的那一瞬间，何等轻快！
他仿佛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他的心里轻微地摇曳了一下，又归于平静。他看到眼前景物清新，大雾散去，太阳已经升起，他的影子投在地上。他蹲下身来抚摸自己的影子，心中再次响起那轻快的声音。
四
自己是自己的最大障碍
［走山过水，不如迈过自身］
本章讲禅宗“无执”之道
自杀无处下手
禅宗公案——
一个和尚问曹山：国内按剑者谁？
曹山说：我。
和尚问：你要杀谁？
曹山说：一切总杀。
和尚问：那你把自己怎么办？
曹山反问：谁能把我怎么办？
和尚又问：你为何不自杀？
曹山答曰：无处下手。
弃刀
我的一个好朋友叫朱病起，昨天他和诗人何路一起来到我家玩，我把我的这稿子给他看，病起看到这里，就笑了起来。我问他笑什么？病起说：挺好玩的。确实好玩，而且玩大了。老虎吃天无处下口，人想杀自己也无处下手。
曹山按剑，是向外发力。
曹山一切总杀，是向外着力。
曹山说谁能把我怎么办，是打通了内外，处世无障碍。
曹山又回答和尚说他不自杀，因为无处下手，就是他感到向内陷入不可知，无法操作。我们的人生常陷入“无处下手”的窘境。
我们向内审视时，就会陷入巨大的黑洞。我们的内心世界是浑沌的，我们的精神世界是混乱的，我们的未来世界是不可知的，我们的命运是不可解的。
快刀斩乱麻。
谁来斩快刀？
快刀斩快刀吗？可以的。“痛苦”这把人生利剑削铁如泥，可以斩断一切恩怨情仇。但很快，更大的痛苦又向我们逼上来了……
快刀斩快刀，可以一次，不可以永久。我们不断地用一把刀斩另一把刀，除了收获一片刺耳的响声和一地破铜烂铁，什么也得不到。
因此，不要用快刀斩快刀，要弃刀。
和尚问曹山：你为何不自杀？曹山答曰：无处下手。这是弃刀，这就搞对了。
不与黑洞擦边
再大的黑洞你不与他擦边也没事，人生不可以好奇。猴子好奇刀，鱼儿好奇网，就是它们送命的原因。
不要好奇别人，不要相信自己的定力。一旦被诱惑，到那个时候你肯定把持不住，我敢打赌。所以你不要拿自己做试验，你唯一确定的事情是：我确实很软弱，很无能。这样，你可以长久，不会被鬼缠身。
要远离魔鬼，不要轻易与人对眼神。
你看对方一眼，事情就来了。
你不看他，掉头就走，什么事也没有。
快刀快刀，谁能快过你的一颗干脆的心？
你一转身，就把他抛到脑后一千里。你一转眼，就把他抛开一千年。
你一转念，就可以让他永远消失，不再出现。
所谓让他永远消失，不再出现，当然不是说要你灭了他，而是说你永远不再招惹他，两不相关，自然没事。
从做刺猬到做小羊
我们自己是自己最大的障碍。
走山过水，不如迈过自身。
所谓“迈过自身”，不是针对自己，因为我们本来是好好的。“迈过自身”，指的是别再好奇，要战胜自己甘被诱惑、甘愿堕落的天性，不再到处寻找魔鬼，不再到处对眼神。
人的眼神里有火，有硫磺，是定时炸弹。
羊看狼的那一刻，就是狼扑来的一刻。
你要把眼神留给同伴，留给牧人。这时的眼神是温柔的水，是悦耳的光。光怎么会悦耳呢？因为伴随着这光，就会听到牧人的声音响起。
人生的英雄，一路披荆斩棘。但他所披斩的荆棘不是外在的荆棘，而是指自身。他是一个剔刺的人，但不是剔别人身上的刺，而是剔自己身上的刺。他的一生，是从做刺猬到做小羊的一生。
我们自己是自己最大障碍。
走山过水，不如迈过自身。
所谓“迈过自身”，就是指脱皮，扔掉那一个行尸走肉，过超脱的生活。
五
永远不要认为自己得到了什么
［本来没有，最后还是没有］
本章讲禅宗“舍得”之道
我无所得
佛经上说——
须菩提问释迦牟尼：世尊！佛所得至高无上、大彻大悟大智慧，也就是什么也没得到吗？
释迦牟尼回答说：正是如此。须菩提，我无所得。须菩提，我无佛法。不要说我得到了至高无上、大彻大悟大智慧。
虚空有道
佛陀在此开示：永远不要认为自己得到了什么。本来没有，最后还是没有。好比《圣经·传道书》上所说：
看风的必不撒种，
望云的必不收割。
风从何道来，骨头在怀孕妇人的胎中如何长成，你尚且不得知道，这样，行万事之神的作为，你便不得知道。
早晨要撒你的种，晚上也不要歇你的手，因为你不知道哪一样发旺；或是早撒的，或是晚撒的，或是两样都好。
光，本是佳美的，眼见日光也是可悦的。
人活多年，就当快乐多年；然而也当想到黑暗的日子。因为这日子必多，所要来的都是虚空。
虚空有道，虚空是道。虚空生出万物，一直到人。
我没什么
都是虚空。
都是虚空。
连虚空都是虚空。
世上唯一信实之事就是空。
世上唯一实有之物就是没有。
人所说的“没有”，指想得到却得不到。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让你想都想不到的才叫没有！
凡你思维所及，必定有。
凡你思维所不及，必定无。
唉，我所能想到的也就只能到这里了，再往上推，我立刻陷入虚无。
现在就虚无？
你早就是虚无的。你以为你活着吗？你以为你的肉体就能证明你活着吗？
现在就与世隔绝？
你早就与世隔绝了。从早到晚，看看多少人拒绝了你。
唯一不拒绝你的人，是索取你的人。
比如售票员，你拿钱过去，她拿票给你。多好。比如售货员，你拿钱过去，她拿东西给你。多好。
欢迎索取。
我身上有无穷无尽的宝藏，欢迎你来拿。就怕你不敢要。就怕你不会。就怕你不懂。
太阳发白
太阳是好人。
月亮是坏人。
太阳笑咪咪的，我看见它也笑咪咪的，因此我说它是好人。
我一看见月亮就心里发慌。我又没惹它，它却让我心发慌，所以我认定它是坏人。
但月亮的光来自太阳，坏人的光原本就来自好人。
我擦皮鞋，黑皮鞋发出白光。这是黑中有白。白玉有瑕，这又是白中有黑了。我与一个医生谈李白，我说：多好的名字呀，最好的东西不就是白的吗？
假使一个人在你面前发黑，他必定是魔鬼。
假使一个人在你面前发白，他必定是像耶稣一样的天使。
然而“发白”一词又让人何等痛哉！
衣服发白了还能穿，照片发白了无法再辨认。记忆发白了往事就永远蒸发，它让你丧失的不仅是记忆，还有好不容易得来的经验与本能。
时光发白了！
空间发白了！
我们的人生也发白了。
黎明来临前消失的不仅是黑暗，还有星星。
太阳带来黎明，这难道真是黎明吗？只不过是太阳在发白罢了。
舍得才会有
要舍得。舍不得的也要舍得，舍得的要更舍得。
佛陀告诉须菩提：我无所得。所谓“我无所得”，意思就是“我已舍得”！这是何等伟大的境界，因此须菩提合什赞叹，欢喜无以复加。
人，难的不是舍去已经到手的，难的是还没到手的你就敢放弃。
放弃一棵树，你得到一片森林。佛陀告诉须菩提：我无所得。所谓“我无所得”，意思就是“我已全有，无法再得到什么”。
全有即全无。
若有即若无。
抓住的是虚空。
最享受的是虚无。
我不妨再次披露一下人类的秘密：人最享受的时刻，是神游八表的时刻。那时，你与虚无同行。真正“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光”。
冬天也可以放风筝
北京的老人很绝，别的地方只有春天放风筝，北京的老人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放风筝。前几天，我和病起、何路三人去野地，又赫然看见一群老头在大冬天的野地里放风筝。他们在坡上放风筝，坡下平地里是一群人在玩牌，身旁生了一堆野火。我招呼病起、何路蹲下来烤火，看那风筝。
在北京的天空，一年四季都有风筝飘着。
在你的人生，也应一年四季都有风筝飘着。
假使只有春天才有风筝，这算什么风筝呢？这又算什么春天呢？
我说的春天，指生命的喜乐。我说的风筝，指生命的旗帜。这旗帜永远统领天空，永远占领虚空。这风筝就是神的道。它来自虚空，却战胜了虚空，所以叫“昔在、今在、全在”。现在，这风筝的线就拽在你手中。
依靠空气
我不会狂妄地认为自己拥有什么。不，凡是看得见的都只是过手一下，那看不见的才是可畏的，可信的，可以依托信靠的。
你说：看都看不见，我怎么信靠它？
我说：让你看见了，你还会敬畏它吗？就是让你永远看不见，永远得不到，这样你才会明白自己处于受造者的卑微地位。然后，你明白了看不见的空气是必须的空气，看得见的水不是真正的水。
六
放弃是人生最大智慧
［弃万取一，共归于无］
本章讲禅宗“惜福”思想
世尊以叶喻道
佛经上说——
佛陀一天在树林里，随手拈起几片树叶，问比丘们：我手上的树叶多？还是树上的树叶多？
有比丘回答说：世尊一叶，远胜林中。
但更多的比丘回答说：还是树上的树叶多。
佛陀说：对了，正是如此。我知道的但并没向你们讲出来的佛法，比我讲给你们的更多。
众比丘问：世尊为何不将全部佛法示我？
佛陀说：那些没讲出来的没什么用。
“悟了、悟了”其实是“错了、错了”
此处佛陀的开示，我以前自以为颇有心得，于是提笔写下：拿到才是真的。下面用一行小字批注：仰望满天星空，不如抓住一根稻草。
但这究竟对不对呢？我又想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我的领悟根本错了。很多时候我们认为自己“悟了、悟了”时，其实是“错了、错了。”你越悟，错得越远。就因为你的“悟”，你的心变得坚硬起来，固执起来，竟敢认定一个你根本不可能认定的东西。悟山悟水，其实你被山水迷失。悟花悟月，你被花月所困。那么，佛陀的开示是什么意思呢？我思考了三天无所得，今天我聚会提前回来，为的是看火箭队与灰熊队的比赛，火箭队又输了，但姚明的表现堪称神勇。我看NBA就看姚明，只要姚明打好自己的风格，输赢不会使我不快。我关上电视，坐在书桌旁，再次凝视佛陀以叶喻道的故事，我认真看了最后一遍，略一思索，毅然在纸上写道：
放弃是人生最大智慧。
下面用一行小字批注：弃万取一，共归于无。
放弃即珍惜
放弃一万个，你才能珍惜一个。
如果你轮番享用一万个，将很快迷失自己。所谓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干，不如农家夫妻也。
叶冢，法冢
我们细细讲述佛陀这个故事的真谛。
那天，佛陀随手拈起几片树叶，就有比丘说：“世尊一叶，远胜林中。”这话是说佛陀手中的一片树叶，比树林中所有的树叶加起来多。什么意思呢？这位比丘的意思是：树叶在世尊手中，因世尊而尊，因此远胜过所有没在世尊手中的树叶。这位比丘的说法是古印度佛教的说法，如果用中国先秦名家公孙龙“白马非马”的逻辑来看，则是：世尊为一，树叶为一，世尊加树叶当然大于树叶了。
粗看起来，这些话都很有道理，但细想全然不对。
世尊是世尊，树叶是树叶，世尊不等于树叶，世尊与树叶没法相加。此为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