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忽必烈营地老小营，忽伦郡主躺在门板搭成的床上。察必王妃坐在她的身旁哭泣着。忽伦郡主有气无力地说：“姑妈，不要哭了，死不是可怕的事。八思巴说过，西方是个极乐世界。人死了，只要他生前积德行善，就会被接到西方的极乐世界，那里有琼楼玉宇，莲池中宝莲盛开，到处是奇花异卉，鸟语花香。人死后，人的灵魂飞升到那里，有仙人歌舞奏乐，衣食供养。你看过寺庙里阿弥陀佛手托莲台的金像么？那就是阿弥陀佛亲自接死者灵魂去西方极乐世界之后给死者安置的座位，莲台根据人活着的时候修行的程度，分为九级。所以叫做九品莲台……”她说着说着便昏死过去了。
察必王妃哭出声来：“忽伦，我的好孩子……”
在忽必烈营帐内，忽必烈和八思巴在中军帐议事，董文忠走进来，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说：“殿下，这是从达海身上找到的。”
忽必烈问：“什么？”
董文忠说：“七王爷给达海的亲笔信。”
八思巴说：“七王爷不会给达海写信的。”
忽必烈刚要接信，听了这话，理解了八思巴深层的意思，便缩回手说：“有谁看过这信吗？”
董文忠说：“没有。”
忽必烈说：“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烧了吧。”
董文忠说：“是。”他把信装进怀里。
失烈门站在通往老小营的院门前，眼睛里含着泪花，看见忽必烈和八思巴迎了上来：“四叔！”忽必烈问：“忽伦怎么样啊？”失烈门说：“不好。她一直昏昏沉沉，有时说胡话，只叫一个名字。”忽必烈问：“谁？”失烈门答：“八思巴。”八思巴一震。忽必烈对八思巴说：“这孩子可真是……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八思巴点头。三人向老小营走去。失烈门内疚地说：“我没有保护好忽伦郡主，你惩罚我吧！”
忽必烈站下，拍拍失烈门的肩膀说：“失烈门，你是个好孩子！这次伏击黑教，仗打得非常好，很像你战死的父亲！我们就要去打大理国了，成吉思汗总是把他的儿子孙子们放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让他们在生死拼杀中学会战争。我会把最重的担子放在你身上，你怕吗？”
失烈门说：“不怕！谢谢四叔这么信任我！”
忽必烈说：“好，等我们班师回和林的时候，我会向汗兄为你请功的。”
失烈门说：“不不，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忽必烈摇头说：“孩子，你不要这样子。合失、海迷失的反叛，跟你没有关系！”说后，忽必烈与八思巴往一间营房走去。忽必烈叹息说：“他这个年龄，应该像忽伦一样无忧无虑，可是他，连笑都忘了。”
八思巴说：“他也许是对的。”
忽必烈问：“什么？”
八思巴说：“让汗廷忘了他的存在，是他的福分。”
忽必烈想说什么，听见营房里边传出忽伦郡主的喊声：“八思巴——”俩人进了门。
在营房里，忽伦郡主躺在一块凳子架起来的门板上，脸色惨白，呼吸急促。
察必王妃坐在她的旁边，悲悲切切地流着泪水。几个侍女守候着。忽必烈和八思巴走了进来。察必王妃看到忽必烈和八思巴，站起来哭着向忽必烈打招呼：“王爷！”然后对八思巴说：“上师，这孩子咋的就是醒不过来了？你看看，她还有救吗？”八思巴上前，看着忽伦郡主的脸。忽伦郡主的睫毛动了动。察必王妃惊喜地说：“她听见了！忽伦，八思巴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他呀！”
忽伦郡主的意识进入了幻觉：她笑了，坐了起来，她面前的八思巴是穿着如王爷一样华丽的服饰，长长的头发垂在鬓边，潇潇洒洒，飘逸非凡。她下了床，问道：“你还俗了吗？”八思巴说：“嗯。”忽伦郡主问：“为了我？”八思巴说：“是，为了你！”忽伦郡主问：“那么，就是说，我们以后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八思巴：“是的，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忽伦郡主问：“你可以娶我了？”八思巴说：“对。我以后就是你的丈夫，你就是我的妻子。”忽伦郡主发出铜铃般的一串笑声，拉着八思巴跑向门外。他们离开了三世佛、离开了文殊菩萨、离开了十八罗汉。他们跑出了殿门，跑到寺院里，跑过焚香大鼎，跑进前殿，跑离弥勒佛，跑离观世音菩萨，跑离四大天王，他们跑出了山门。跑到一条小溪边，忽伦郡主脱掉靴子，光着脚下到水里，坐在一块溪水中间的石头上，招手说：“八思巴，过来，坐到这里来。”八思巴也脱去靴子，光着脚淌水走到石头前，坐在忽伦郡主的身边，两个人用脚戏着溪水。忽伦郡主又发出一串笑声。
八思巴问：“你笑什么？”
忽伦郡主说：“我笑你！”
八思巴问：“笑我什么？”
忽伦郡主说：“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当了个什么喇嘛，还是什么法王！”她拉长了脸，说，“嗯，就这样，整天拉着个长脸，像只不会笑的山羊；不，山羊看上去还很和善，可你的脸像只老虎的脸。哎，你的脸总是那么绷着，肉皮不发麻发木吗？不疼吗？”
八思巴叹息说：“我不像你，无忧无虑，随心所欲。我要想的事太多了：要想吐蕃穷苦的僧俗百姓，要想中原人还有很多人沉迷在尘世间的七情六欲之中，每天都在无所顾忌地做错事、做恶事；还要想着如何帮助四王爷混一华夏。”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现在好了，我还俗了，不当喇嘛了，不做法王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开心地大笑了。”
忽伦郡主站起来说：“那好啊！我们就一起笑吧！”忽伦郡主又像铜铃一样地笑起来。八思巴却只是脸上绽开了笑容。忽伦郡主说：“好啊，你不笑？”她弯下腰，往八思巴的身上撩水，八思巴开始躲，却一下子绊倒了，坐在了水里。两个人全都开怀地大笑起来。
忽伦郡主伸手将八思巴拉起，拉到一半，八思巴一用力把忽伦郡主也拉倒在溪水里。两个人笑得更响了。
八思巴收住了笑声，两个人欣赏地相互望着，接近着。灿烂的笑容永住在忽伦郡主的脸上……
八思巴看着门板上忽伦郡主的笑纹凝住在脸上，双手合十，说：“她走了！”察必王妃发出悲哭。忽必烈咬牙忍住泪水。八思巴转身走了出去。
八思巴走出营房，失烈门看着他。八思巴走出营地大门，恰那多吉和桑哥看着他。八思巴走上山冈，好像是那座他与卓玛一起坐过的山冈。八思巴手捧金钵，眼前出现卓玛的影子。
八思巴站在山冈上，将那个金钵贴在自己胸口，风吹起他袈裟的下摆，吹落了他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