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书或一个短篇时,每天早上天一亮我就开始工作。这种时候绝对没有人打扰我,天也凉快。有时很冷,但一开始工作,写着写着就暖和起来。我先把前面写好的东西看一遍,然后再接着往下写,一直写到我仍然有东西要写的地方停下来。”
有人问他,他认为训练一个新作家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他回答说:
“比方说,如果年轻作家发现写出好作品是几乎不可能的大难事,那他就去上吊吧。然后别人不管这些,把他解救下来。这样,至少他一开始就会有上吊的事情可写了。也许从此他将自强不息,克尽所能,努力写作。”
但是,他已经意识到他不再像他所想像的那样健康了。他的病情越来越重。为了同病痛作斗争,同时也为了掩盖他对自己那不中用的病体的憎恨,他大量饮酒。为此,他的嗜酒出现了许多传闻。
有人说,他喝酒喝得很多,但是在大多数人会烂醉如泥、口流垂涎、瘫倒在屋角昏睡时,他依然十分清醒。
他的嗜酒出了名,以至于摄影记者拍的大多数照片上,他要么正把酒杯举到嘴边,要么身边横七竖八躺了许多醉汉。其实这是为了让摄影记者高兴而安排的镜头。他们给他拍的照片上很少有他不喝酒的。
除此之外,他还有不少其他传闻。
“有人说,我曾提出要和一个法国人决斗,因为那个人侮辱了爱芙·嘉娜;又有人说我曾经拿酒瓶狠狠地揍了一个拳击冠军一顿,因为他打拳不规矩,不公平;还有人说,我曾经冲进过斗牛场,像英雄救美人般地把约翰·多斯·帕索斯这位有名的斗牛士从尖利的牛角下拯救出来。好心的人为我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不过,我终究是我。我做过的就是做过的,没有做过就没有做过。”
如今他上了年纪,病情的严重外人难以揣摩。但是,只要精神好些,遇上好天气,他就会沿着大路散步,一路上挥动着手杖向过往车辆里的乘客打招呼。当他觉得真正有精神的时候,还会对着路旁的一个空罐子一脚踢去,借以证明他这个老少年生命力还强着呢。
他不再邀请三朋四友彻夜畅饮。他说:
“玛丽和我在这儿生活,也在这儿工作。有客人来就是我们的休息。但是,这儿的生活是没有客人来打搅的时候最美好。我们无论去哪里,都要回到这儿来。这是我们的家呀!你总不能抛弃自己的家不回来。你总要保卫这个家。西班牙,非洲和古巴都是好地方,但是它们被过多的人践踏了。”
海明威意识到他的病情在日益加重,有如乌云压顶。他这时吃的药片比他写的短篇小说还要多,后来终于被迫到梅奥诊所去治病。在那里,美国最好的医生会诊后决定,他应该接受电休克疗法和精神病护理。
最后几个月里,他变得十分暴躁,说话东拉西扯,语无伦次。一位十分崇拜他的朋友谈到这位身体每况愈下的巨人时说:
“看到这位巨人受苦,实在叫人感到难过。现在,他仍念念不忘潘普洛纳,并且糊涂到竟认为潘普洛纳归他所有。如果你没受他的邀请就去‘过节’,他就会大发雷霆。”
当他心情好时,你问他,他的精神病医生叫什么名字,他会笑着告诉你:“克朗娜……史密斯·克朗娜。”他有一只猫叫博伊西。那是他根据爱达荷州首府为这猫取的名字。他十分宠爱这只猫。
“凡是人吃的东西它都要吃,”他说,“它会嚼复合维C片,那东西比芦荟剂还要苦。我不肯给它吃降压片,它就认为我吃药瞒着它,不给它吃就让它去睡觉了。”
说来也是好笑,他生了病,他的猫陪着他吃药。
海明威的病情越来越重了。
到爱达荷州凯奇姆他的家里来看望他的人都发现他是那么疲惫无力,行动不稳,言语不清,有时病得几乎朝不保夕。
他颇不情愿地二次到梅奥诊所就诊。梅奥诊所在明尼苏达州的罗契斯特市。六月的炎夏酷热难当。这趟旅程不算很近,但他不得不作此行。失眠之夜变得十分可怕,不正常的高血压会引起胸部病变,而这种病变又会导致精神抑郁。此外,医生还诊断出他患有早期糖尿病,他自己也担心他的皮肤癌会扩散。
他的好友贾利·古柏就是被癌症折磨致死的。贾利·古柏是个著名的电影演员,他主演了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和《丧钟为谁而鸣》,并从此与海明威结成肝胆相照的朋友。
“贾利,你扮演的罗伯特·乔丹就像我见到的真人,坚毅、顽强,我所能提的意见就是……多谢了。”海明威曾经对他的这位朋友说。
贾利逝世前几天,海明威还给他去了电话,尽管他自己当时也在病中。
骨瘦如柴的贾利在医院的病床上拿起电话,苦笑着说:
“嗨,欧内斯特,你这个老家伙……我敢打赌,我是要比你先走一步去见上帝了……”
六月底,海明威和妻子从梅奥诊所回到家里。
不祥的预测以及一连串的检查和治疗折磨得他既疲惫又气馁。
细心的玛丽知道他疲惫不堪,也预料到旅途的劳顿及酷热,故意把归程化整为零,走走停停,五天才走完全程。
回到家里大家都松了口气,卸下行装,稍事休息,然后吃晚饭。
一切都显得融洽如常。
海明威也显得十分平静。
那天晚上,临解衣就寝时,玛丽突然想起了一首意大利歌曲:《人人夸我是金发女郎》。
她穿过厅堂,来到丈夫的卧室,对他说:
“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紧接着她就唱起了这首歌。
当时海明威正在刷牙,他听着听着,漱了口,和着她唱了最后一句。
玛丽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是她与丈夫共度的最后一个晚上。
她吻别丈夫,回到自己的卧室。一路上的颠簸劳累和对丈夫的殷勤照顾使她上床不久便熟睡过去。她睡得那么香,那么甜,完全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
但是,海明威却辗转反侧,几乎不能入眠。往事如电影一般闪过脑际,稍一迷糊,可怕的梦魇又来折磨他。接着他又想到了他的病,想到了可怕的结局。他可不愿意躺在病床上任凭癌细胞吞食,最后成为一具骨瘦如柴的尸体。
他还想了许多。
凌晨七点左右,海明威穿着睡衣下了楼。
他决定不惊动妻子。
他拿出了他那支心爱的猎枪,把枪口塞进嘴里,然后扣动扳机。
枪声震撼了整个屋子。玛丽本能地跳下床飞奔下楼。
她停住脚步,顿时愣在那里,惊呆了。
海明威躺在血泊之中,他的头几乎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嘴巴、一个下巴和小部分面颊。墙上和地上血肉模糊,还有碎骨片。残缺的躯体还直往外汨汨冒血。
他曾经这样说过:
“在我看来,整个世界就像一个拳击场。每个人都在场内。你只有还击才能生存,所以我时刻准备着拿起拳击手套戴上就打。我当然一直参加拳击。我要打到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时我要跟自己打,目的是要把死亡当作一种美的事物来接受,这也是你每个星期天见到的那种悲壮美。”
现在,他的确是自己跟自己打,他用自己的双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玛丽叫来了警察和法医。她坚持说,是海明威弄枪走了火。是呀,既然他们夫妻俩感情甚笃,他为什么没有留下遗书?
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整幢房子挤满了人。
玛丽又给他们的老友,纽约的专栏作家伦纳德·莱昂斯去了电话,请他向世人宣布,海明威在拨弄他那支心爱的猎枪时不幸走火身亡。
伦纳德替玛丽向报界发了讣闻,而玛丽本人则陷入了蜂拥而至的人潮包围之中。来找她的有地方官,有警察,有邻居,有朋友,有法医,有救护车司机,另外还有打出打进的电话、葬礼、电报、电视台、仆人、猫狗……弄得她不知所措。
这个坚强的女人终于支持不住了。
医生给她服了镇静剂。
玛丽在浑身麻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形下带着无限悲痛熟睡过去。
巨星陨落。各大报纸均以头版头条报道了这一噩耗。海明威的逝世震惊了全世界。
唁电和唁函如雪片般飞到凯奇姆。
最先到达的唁电之一是贾利·古柏的遗孀打来的。上面写道:
“贾利生前最敬仰海明威,不,敬仰海明威胜于一切友人。我深感悲痛。这是全国的损失。他是我国半个世纪来最伟大的艺术家,如今他和贾利都作了古。”
约翰·肯尼迪的悼词说:
“几乎没有哪个美国人比欧内斯特·海明威对美国人民的感情和态度产生过更大的影响。”
年逾八旬的老作家厄普顿·辛克莱说:
“我曾力图改变这个世界,他则是如实地描写自己看到的世界。”
数十名专栏作家,其中包括约瑟夫·阿尔索普、厄尔·威尔逊、伦纳德·莱昂斯、约翰·克罗斯贝等都对这位已故作家表达了敬意。
世界各地纷纷举行悼念仪式。有人把两头公牛送到斗牛场,表示对这位斗牛迷的纪念;凯奇姆的一年级小学生到教堂里点燃了蜡烛,为他的灵魂祈祷。
玛丽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忍住悲痛对付了在葬礼上应做的繁重事务,接待了前来参加葬礼的海明威家族。这是他们自1928年以来的第一次团聚。那一年,海明威的父亲也是这样结束生命的。
玛丽希望大家不要往墓地送鲜花和花圈,她希望愿意怀念她丈夫和体会她的哀伤的人能把钱节省下来捐给慈善事业。
她把海明威最喜欢的一幅画捐给了凯奇姆小学。她相信,倘若海明威地下有知,也会同意她这么做的,因为那个学校的孩子经常路过他们家,都是海明威的小朋友。
海明威的墓地选在他生前喜爱的猎场上。入土安葬那天,骄阳似火,蔚蓝色的天边白云环绕。墓地上一片荒凉,唯见青草刈尽,平地一方,好在四周的青山郁郁葱葱,充满勃勃生机。
只有几个亲友经过请求才得以进入墓地,看热闹的人全被赶开了。
这不是正式的天主教葬礼,但是有一位神父赶来为他举行了最后的仪式。
海明威来自大地,如今他又回归大地。
他的人生拳击赛终告结束,如今他该好好地休息了。
安息吧,海明威!
丧钟为你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