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帕科的姐姐已经在楼上摆脱了那个剑刺手的拥抱,熟练的程度不亚于一个摔跤运动员摆脱对手的擒拿那样。她此时发起火来了,说:“你们这些像饿狼的家伙。一个不够格的斗牛士,胆小如鼠。如果把你对女人的那么多本事用到斗牛场上一定会好得多吧。”
“你说这种话的语气就像个婊子。”
“婊子也是女人,何况我不是婊子。”
“可也快了。”
“反正我不会由你第一个来糟践。”
“从我的房间出去,”剑刺手说。这时,他因遭到拒绝,恼羞成怒了。
“离开你?什么都没做就离开你?”帕科的姐姐说。“你不需要我帮你把床铺整理好吗?老板花钱雇我来就是干这个的。”
“离我远点,”剑刺手说。那张英俊开朗的脸紧蹙起来,那样子好像是在哭泣。“你这婊子。你这个臭婊子。”
“剑刺手,”她说着,顺手把门关上。“我的剑刺手。”
在房间里,剑刺手一屁股坐在床上。他的脸依然那样紧蹙着。在斗牛场上,每当他这样时,他总是强装笑脸,把坐在第一排的观众吓上一大跳,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竟会落到如此地步,”他大声说,“竟会落到如此地步。”
他那些得意的日子没有忘记,那些是三年前的事情。他忘不了五月里的那个炎热的下午,他披着那件沉重的、盘着金丝花的斗牛服,那时他在斗牛场上的嗓音像在咖啡馆里一样自然宏亮。他记得当他准备去刺杀公牛时,牛角低了下来,他紧握宝剑,剑锋斜着朝下,对准牛肩膀的顶端,只看得见两只宽大的、能够撞倒木栅、尖端已经裂开的牛角,上面是一片布满尘土、长满短毛的黝黑色的肉峰,那时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感到剑扎进去时就像扎进一堆硬黄油一样容易,他用力推着剑柄,左臂低低地伸过去,左肩朝前,全身的重量全压到了左腿上,接着忽然身体的重量又离开他的腿。瞬间,身体的重量竟落到了他的小肚子上,公牛抬起头来,一只牛角戳进了他的小肚子,他被牛角戳住转了两圈,才由别人把他救下来。所以现在,当他难得有机会动手去刺杀公牛时,他已经不敢正视牛角了。一个婊子又怎么知道他每次斗牛之前思想上要经历一番怎样的斗争呢?这些人经历过些什么场面,竟然敢来嘲笑他?她们都是些婊子,自己知道会干些什么勾当。
那个骑马长矛手坐在餐厅那里,打量着那两个教士。餐厅里如果有女人的话,他便只会两眼发呆地瞅着她们了。如果没有女人,他就兴致勃勃地盯着一个外国人,一个英国人,但这会儿既没有女人也没有外国人,他只好傲慢无礼而又自得其乐地盯着那两个教士。正当他这样盯着教士看的时候,脸上带有胎记的拍卖商站起身来,把餐巾折好,走了出去,把他要来的最后一瓶葡萄酒剩下了一大半。要是他在卢阿卡的账目早巳结清的话,他肯定会把这瓶啤酒全部喝光的。
两个教士并没有回头看这个骑马长矛手。一个教士说:“我来到这里等着见他已经十天了。我整天坐在接待室里,可他就是不愿意见我。”
“有什么办法没有呢?”
“什么办法也没有。会有什么办法呢?像咱们这种身份的人是没有办法抗拒权贵的。”
“我也来了两个星期了,同样是一事无成。我一直在等待,他们就是不肯见我。”
“咱们都是从被人遗弃的乡下来的。等钱花光后,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再回到被人遗弃的乡下去吗。马德里对加利西亚有什么好关心的呢?咱们那儿是个特别穷的省份。”
“咱们的巴西略兄弟所干的事是可以理解的。”
“但我对巴西略·阿尔瓦雷斯是否诚实还缺乏信心。”
“人到了马德里就能学会懂事了。马德里把西班牙的生机给扼杀了。”
“只要他们肯接见一下,哪怕是拒绝我们的要求也好啊。”
“他们不会接见你的。就这样等着吧,让你等得焦头烂额,精疲力尽为止。”
“好吧,就等着瞧吧。只要别人能等,那么我也能等。”
正在这时,那个花白头发秃鹫面孔的骑马长矛手站起身,走过来站在教士们的餐桌旁,面带笑容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
“一位斗牛士。”一个教士对另一个说。
“而且是很个出色的。”骑马长矛手说,然后便走出了餐厅。他身穿灰色茄克衫、紧身马裤,腰身很漂亮,双腿呈弓形,脚上穿着一双牧牛人的高跟皮靴。当他带着微笑迈着相当稳健的步伐走出去的时候,皮靴在地板上发出卡嗒卡嗒的响声。他生活在一个安排得当的职业小天地里,在这个天地里,他日子过得很快活,几乎夜夜陶醉在纵酒狂欢之中,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此刻,他点燃一支雪茄,走过门厅时把帽子歪戴在头上,便向咖啡馆走去。
两个教士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餐室里的最后两个人,于是便迅速跟着那位骑马长矛手也离开了。现在餐室里除了帕科和那个中年侍者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他们把餐桌收拾好,把酒瓶拿进了厨房。
厨房里有个洗盘子的小伙子。他比帕科大三岁,他的为人玩世不恭,尖酸刻薄。
“来,把这些拿过去,”中年侍者说。他倒了一杯巴耳德佩尼亚斯红葡萄酒,递给他。
“这么好喝的酒怎么能不喝?”小伙子把酒杯接了过去。
“你呢,帕科?”年纪较大的侍者问。
“谢谢你。”帕科说。他们三个人都喝了。
“我要走了。”中年侍者说。
“晚安。”帕科和那个小伙子向他告别。
他走出去之后,就剩下他们俩了。帕科拿起一个教士用过的餐巾,两脚站稳,直挺挺地站着,然后放低餐巾,顺势把头低下去,把双臂一挥,模仿斗牛士从从容容摆动披风的姿势。他转过身来,右脚稍稍向前移动了一下,又做了一个摆动披风的动作,对着假想的公牛占据到了一个较为有利的地位,接着又做了一个摆,动披风的动作,这一次动作徐缓、恰到好处、十分洒脱,然后他把餐巾收回到腰部,脚步不动,身子一闪,躲过了公牛。
那个洗盘子的名叫恩里克,他用挑剔的目光嘲笑地望着帕科。
“公牛怎么样了?”他说。
“它非常勇猛,”帕科说,“你瞧。”
他挺直瘦长的身子,又做了四个无懈可击的摆动披风的动作,身子机敏灵活,样式优美。
“公牛到哪儿去了?”恩里克问,他背靠洗碗槽站着,手里拿着酒杯,腰上系着围裙。
“它劲头还很足呢。”帕科说。
“这真叫我恶心。”恩里克说。
“为什么?”
“瞧我的。”
恩里克把围裙脱下来,用它逗引着假想中的公牛,他做了四个漂亮的、吉卜赛式的挥动披风的慢动作,最后放开围裙的一端,用手成弧形地一摆,掠过从身边冲过的公牛的鼻子,再绕到了自己的腰上。
“瞧瞧我这身手,”他说,“可是我却在这儿洗盘子。”
“为什么呢?”
“因为我害怕,”恩里克说,“害怕,当你在斗牛场上面对着真的公牛时,也会同样害怕的。”
“不,”帕科说,“我不会害怕。”
“去你的,”恩里克说,“每个人都会害怕。不过斗牛士能够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所以他才能撩拨公牛。我参加过一次业余斗牛,结果怕得要命,只好逃跑了。每个人都认为那非常有趣。到时候你也会害怕的。要不是因为害怕,那西班牙所有擦皮鞋的早就都成了斗牛士了。你,一个乡下小伙子,肯定会比我怕得还要厉害。”
“不会的,”帕科说。
他在幻想中,曾经斗过好多次牛了。好多次,他都看到了牛角,还有湿漉漉的牛嘴,看到牛耳朵在抽动,接着,当他把披风一挥时,看到牛把头一低,猛冲过来,牛蹄子踏在地上啪啪作响,激怒的公牛从他身旁擦身而过。当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动披风时,公牛便一次又一次地猛冲过来,最后他做了一个潇洒的闪身动作,使公牛兜过来绕过去。然后他大摇大摆地走开去,短上衣的金花上粘着公牛擦身而过时碰下来的牛毛;公牛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象中了催眠术似的,观众欢声四起。不,他才不会害怕呢。别人是会害怕的,但是他不会。他知道自己不会害怕的。即使他曾经感到害怕过,他知道自己应付自如。他信心十足。“我不会害怕。”他说。
恩里克又说了一遍:“去你的。”
他接着说道,“咱们要不要打个赌试试看?”
“如何试呢?”
“听我说,”恩里克说,“你只想到牛,可你并没有想到牛角。牛的气力非常大,牛角像刀子一样锋利,戳起人来像刺刀一样锐利,杀起人来像棍棒一样凶狠。瞧,”他边说边打开桌子的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两把切肉刀。“我把这两把刀绑在椅子腿上,再把椅子举在头顶上给你扮演公牛。刀子就算牛角。要是你还做得出刚才那些动作,那才算你真正有本事。”
“把你的围裙借给我,”帕科说,“咱们到餐厅里去试试看。”
“不,”恩里克说,他现在突然变得不那么刻薄了,“不要试了吧,帕科。”
“要试,”帕科说,“我不会害怕。”
“等你看见刀子冲你过来时,你就会怕了。”
“你等着瞧吧,”帕科说,“把围裙给我。”
恩里克用两块油迹斑斑的餐巾绑住刀身的中央,打了个结,把这两把刀身沉重、刀锋犀利的跟剃刀似的切肉刀牢牢绑在椅子的腿上。这时候,帕科的两个姐姐,正在去电影院的路上。她们是去看由葛利塔·嘉宝主演的《安娜·克里斯蒂》。至于那两个教士,一个正坐在那里读祈祷书,另一个则在念玫瑰经。除了生病的那位斗牛士以外,其他的斗牛士晚间都到福尔诺斯咖啡馆去;那位身材魁梧、深色头发的骑马长矛手正在打弹子,那位矮小、严肃的剑刺手正同那位中年的短枪手和其他几个一本正经的工人挤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他们各人面前摆着一杯加了牛奶的咖啡。
那位喜欢喝酒、头发花白的骑马长矛乎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杯卡扎拉斯白兰地,乐滋滋地盯着另外一张桌子,因为那位早已泄了气的剑刺手正跟另一名已经抛弃了剑改作短枪手的剑刺手和两名面容憔悴的妓女坐在一起。
拍卖商站在街道拐角的地方跟朋友聊天。高个子侍者正在无政府工团主义者的会议上等待机会发言。中年侍者喝着一小杯啤酒坐在阿尔瓦雷斯咖啡馆的平台上。卢阿卡的女老板已经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她在床上躺着,两腿夹着垫枕;她身子又大又胖,为人随和,诚实而清白,笃信宗教,丈夫死了二十年,她每天都在想念他,为他祈祷。那个生病的剑刺手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趴在床上,嘴巴上盖着一块手帕。
空荡荡的餐室里,恩里克用餐巾把切肉刀绑在椅腿上,把最后一个结打好了,然后把椅子举起来。他把绑着刀子的两条椅腿朝前,又把椅子高举过头,头的两边各有一把刀子,笔直向前。
“这椅子很重,”他说,“听我说,帕科。这事儿很危险。别试了吧。”他在出汗。帕科面对着他站着,两手各捏着围裙的一边,把围裙展开,拇指朝上,食指朝下,把它展开来逗引“公牛”的注意力。
“笔直冲过来吧,”他说,“像公牛那样转过身。想冲多少次就冲多少次。”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止挥动披风呢?”恩里克问。“在斗三个回合以后,中间休息一下。”
“好,”帕科说。“对着我来吧。嘿,小公牛!来吧,小公牛!”
恩里克低着头朝他冲了过来,帕科在刀子跟前挥舞着围裙,刀子从他的肚子前面刺过去。对他来说,这掠过去的刀子就是真正的牛角,角尖白生,犀利而光滑;当恩里克从他身边冲过去后重又转过身子向他再冲来时,其实正是公牛那热乎乎的、两边血迹斑斑的硕大身躯砰砰砰地直冲过去,他又像猫一般敏捷地转过身子,在他缓缓地挥动披风时,“小公牛”再次向他冲来。接着,公牛又一次转身冲了过来。当他紧盯着来势凶猛的刀尖时,他把左脚向前多迈出了两英寸,刀子没有擦身而过,而是像插进酒囊那样一下子就插进了他的小肚子里。从突然插进去的坚硬的钢刀上面和周围,滚热的鲜血涌了出来。恩里克尖声叫道:“啊呀!唉!快让我拔出来!快让我拔出来!”帕科向前扑倒在椅子上,手里依旧拿着那件当披风用的围裙,恩里克使劲拉着椅子,这时刀子扎在他的小肚子上,在帕科的小肚子里转动。
此时刀子抽出来了,他坐在地板上一摊越来越大的、热乎乎的血泊里。
“把餐巾放在上面。快按住!”恩里克说,“使劲按住。我马上就去请医生。你必须按住不让血冒出来。”
“应该准备一只橡皮杯子的。”帕科说。他过去曾看见那种杯子在斗牛场上用过。
“我直挺挺地冲过来,”恩里克哭着说。“只是想让你知道这有多么危险。”
“不要担心,”帕科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去把医生请来吧。”
在斗牛场上,他们是会把你抬起,扛着跑到手术室去的。要是你还没有来得及到那里,股动脉里的血就流光了,那么他们就会把教士请来。
“去通知那两个教士中的随便哪一位,”帕科说,一边用餐巾使劲地按住自己的小肚子。他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这样的事儿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些话恩里克并没有听到,他正沿着圣杰罗尼莫赛马场向通宵服务的急救站跑去。帕科一个人,先坐起来,后来又把身子蜷成一团,终于摔倒在地板上,再也没有爬起来。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从自己的身体里溜走,正像拔掉浴缸里的塞子以后,缸里的脏水迅速流光一样。他害怕起来,他觉得头晕得要命。他想作一次忏悔。他记得它是如何开头的:“我的上帝啊,我因为触犯了您而感到由衷的悔恨,您真值得我敬爱,我决心……”虽然他说得很快,但还是没有说完,已经觉得昏昏沉沉,支撑不住了,于是他脸朝下趴到地板上,很快就死了。股动脉一经割断,血液一下子便会流光,那速度快得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当急救站的医生由一名警察(他紧紧抓住恩里克的一只手臂)陪同走上楼梯时,帕科的两个姐姐还在大马路的电影院里。她们对嘉宝演的这部电影大为失望。她们习惯看到这位大明星扮演的角色活动在豪华奢侈、富丽堂皇的场面中,而在这部电影中她却生活得那样凄惨、卑微。观众一点都不喜欢这部影片,他们用吹口哨,跺脚等方式表示抗议。旅馆里所有其他的客人几乎都在做着帕科出事儿时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只有那两个教士因为已经祈祷完了,正在准备睡觉;那个头发花白的骑马长矛手已经把酒移过去,跟那两个面容憔悴的妓女坐在一张桌子上了。过了不久,他便跟她们中间的一个走出了咖啡馆。这个妓女刚刚喝的酒都是那个失去了勇气的剑刺手付钱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