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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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海明威作品精选(13)

“不,我不是,只要你不计较个人得失,人生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不过是在想。以前有些困难,当时看着很难,但是事后想起来似乎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认为这可能很难办,”

“没有什么难的,顶多我一走了之。可事情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我们到哪去呢?”

“我不在乎。只要没有熟人的地方。”

“我们到哪去,你都不在乎吗?”

“无所谓,哪都行。”

她的表情似乎有点心烦意乱而且紧张。

“你怎么啦,凯塞琳?”

“没事,没有什么。”

“一定有什么事。”

“没有,真的没事。”

“你一定有事,我知道,亲爱的,你告诉我。”

“没有什么。”

“告诉我。”

“我不想告诉你。我怕会使你不高兴,烦恼。”

“不会的。”

“你真的不会吗?这事儿我倒不愁,只怕你忧愁。”

“要是这事不使你烦恼,那么也不会使我烦恼的。”

“我不想说。”

“说吧。”

“一定得说吗?”

“是的。”

“我怀孕了。亲爱的,快三个月了,你不烦恼是吗?请你千万不要担心,一定不要烦恼。”

“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

“当然啦。”

“我用尽种种办法。我什么药都吃了,但是都没有用。”

“我并不烦恼。”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亲爱的。但是我不去愁它,请你也不要担心或心情沮丧。”

“我只是为你担心,发愁。”

“那没有必要,你就是不应该为我愁。女人怀孕,生孩子,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你真了不起。”

“哪里话,你不要操心,亲爱的。我一定设法不给你添麻烦。我知道这是件麻烦事,但是在这以前我还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吧?你一点也不知道我怀孕了,是吗?”

“不知道。”

“这样就好了。你不用发愁,我看得出你在烦恼。别发愁,马上停止吧。你不想喝杯酒吗,亲爱的?我知道喝杯酒总能使你感到快活。”

“不,我是乐观的,你是很了不起的。”

“哪里话,你选定个地方,我一定想办法跟你去,在一起住。十月的天气是可爱的,我们一定能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亲爱的,等你上前线了我就天天给你写信。”

“那时候,你自己到哪儿去呢?”

“我还没考虑,总会有个好地方的,我会照料好一切。”

我们静默了一会儿,都默不作声,凯塞琳坐在床上,我望着她,但是我们谁都不碰谁,我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仿佛房间里进来第三者,彼此都觉得不自然。她过来抓住我的手。

“你不生我的气吧,亲爱的?”

“不。”

“你是不是觉得中了圈套呢?”

“也许有点儿,但是,那不是你中的圈套。”

“我不是说是我的圈套。别呆头呆脑的,我只是指上了圈套的感觉。”

“从生物学的观点来说,你总是觉得自己上圈套了。”

她陷入遥远的思绪中,但是手没有挪开,身子没有动。

“这两个字实在是不动听。”

“对不起。”

“没关系。可你该明白,我从来没怀过孩子,甚至从来没爱过任何人。我对你百依百顺的,如今你竟说出‘总是’这种话来。”

“把我的舌头割掉吧。”我建议。

“哦,亲爱的!”她从那思绪的远处回来了。“你可别太认真。”我们又在一起了。刚才那种不自然的感觉消失了。“我们俩本是一个人。可别故意互相误会。”

“我们不会的。”

“可是人们常常这样。先是相敬如宾,之后是误会,争吵,末了是感情破裂。”

“我们不会吵架的。”

“我们没理由争吵。因为你我只是两个人。与我们竞争的是整个世界上的其他人。要是在咱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他就把咱们压倒了。”

“谁也征服不了我们,”我说,“因为你是一个勇敢的人,勇敢的人决不会被征服的。”

“当然人总是要死的。”

“但是只死一次。”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懦夫死一千次,勇敢的人只死一次!”

“是的,就是这句话。谁说的?”

“不清楚。”

“说这句话的人很可能是个懦夫,”她说,“他对懦夫很了解。但是对勇者却一无所知。如果他是聪明人的话,或许会死两千次,他只是不提起这些。”

“不一定,要知道勇者的内心很难了解。”

“对啦,勇者就是这样不吐露内心世界的。”

“你是个权威了。”

“你别这样说,亲爱的,这个我消受不起。”

“你是勇敢的。”

“不,”她说,“不过我想做一个勇敢的人。”

“我不是勇者,”我说,“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我在外边混了那么久,我知道我自己。我就像个球员,知道凭自己体力的只能把球打到二百三十码远,就算到顶了。”

“什么样子算作打球两百三十码的球员?听起来很神气的。”

“不对,这是一个中流的击球手。”

“可终究是个击球手。”她激励我。

“我看,我们两个都是自命不凡的家伙。”我说。

“不,可我希望是。”

“我们都是勇敢的,”我说,“我喝一杯酒就非常勇敢。”

“我们两人都是好样的,”凯塞琳说。她走到镜柜旁,拿出一瓶科纳克和一个杯子来给我。“喝杯酒,亲爱的,你的态度里充满了信心。”

“我并不很想喝酒。”

“喝一杯吧。”

“好吧。”我往喝水的玻璃杯倒了三分之一的科纳克,一饮而尽。

“真伟大!”她说,“我知道白兰地是英雄喝的酒。不过,你也不必自称海量。”

“战争结束以后,我们到那里去住呢?”

“很可能是个敬老院吧,”她说,“三年来,我像个天真的孩子似的希望,战争会在圣诞节结束。可是现在,我希望等我们的儿子当了海军少校再结束。”

“也许他还要当陆军少将。”

“如果这是百年战争的话,他海陆两军可以试一试。”

“你不想喝杯酒吗?”

“不,酒能使我高兴,亲爱的。但也让我头昏目眩。”

“你从没喝过白兰地吗?”

“没喝过,亲爱的。我是个老派的老婆。”

我把酒瓶从地板上拿起来,又倒了一杯酒。

“我还是去看看你的难兄难弟吧。”凯塞琳说,“你不妨看会儿报纸等我回来。”

“你必须得去吗?”

“这是工作,现在不去,一会儿也得去。”

“好吧,那就现在去吧。”

“我等一会儿就回来。”

“那时我把报就看完了。”六

夜晚,天气一下子转冷,第二天又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我冒雨从马赛列医院赶回来。浑身都湿透了。我换了衣服,喝下一点白兰地,觉得白兰地的口味不佳。夜里感到恶心,第二天吃过早饭竟然恶心呕吐起来。

“这毫无疑问,”住院医师说,“你看看他的眼白,小姐。”

盖齐小姐看了看,又拿个镜子让我自己看。我的眼白发黄,原来是黄疸病。这黄疸,足足让我在医院治疗了两个星期。干扰了我和凯塞琳一起度“痊愈休假”的计划。我们原来计划到马赛列湖上的巴兰萨去。在树叶凋零的秋天,那儿一定有一种特殊的情调。那里有散步的花园,可以在湖上拖钩钓鳟鱼。那地方比施特雷沙好。并且交通不太方便,人也比较少。施特雷沙和米兰的交通太方便了,来旅游度假的人很多。很容易见到熟人。巴兰萨那儿有个美丽的村庄。你可以划船到渔夫住的那个小岛上去玩。其中最大的一座岛上有一家饭店。只可惜,我们没有去成。

一天,得了黄疸病的我正躺在床上,范坎本小姐走进房间来,打开镜柜。看到了里面的一些空酒瓶。我刚让看门人拿走了一批空瓶;肯定是被她偶尔看到,所以跑上来搜查。瓶子大多是苦艾酒瓶。马萨拉葡萄酒瓶,卡普里白酒瓶。吉安蒂红酒的酒坛子,还有一些科纳克白兰地酒瓶。看门人刚刚拿走的是大一点的瓶子,是装苦艾酒的和基安蒂酒那种稻草包起来的坛子,还剩下一些白兰地瓶子等最后拿走。范坎本小姐搜查到的是些白兰地瓶子和一个酷似狗熊形状的瓶子,里面装着库木尔甜酒。狗熊形状的瓶子让她特别恼火。她把它拿在手中看着,狗熊蹲在那儿,两只手爪向上举着,玻璃熊头上有个塞子,屁股上有些粘糊糊的结晶体,我哈哈笑起来。

“这是库木尔酒,”我说,“最好的库木尔酒才用狗熊瓶装。是俄国产的。”

“那些都是白兰地瓶子吗?”范坎本小姐问。

“我没法都看清楚,”我说,“很可能都是吧。”

“这种情况持续有多久了?”

“这些都是我买来的,”我说,“经常有意大利军官来探望我。我备点来招待他们。”

“你自己就没有喝吗?”她说。

“我自己也喝。”

“白兰地,”她说,“十一只白兰地的空瓶子,还有狗熊酒,库木尔。”

“我会打发人来把它们都拿走。你的所有空酒瓶都在这儿吗?”

“目前只有这一些。”

“我还在可怜你的黄疸病。但同情这种感情用在你的身上简直是浪费。”

“多谢你。”

“我料想没有人能因此责怪不想重返前线的人。不过故意纵酒来促成黄疸,未免太愚蠢吧。”

“你说我故意什么?”

“故意纵酒促成黄疸,你明明听见了。”我一声不响。“除非你能找到其他借口,我很抱歉地告诉你,这黄疸一好,必须马上回前线去。我不认为,这种你自己弄来的黄疸,还有资格享受痊愈休假的权利?”

“你不认为吗?”

“我不认为!”

“你自己生过黄疸没有,范坎本小姐?”

“没有,但我见多了这种病人!”

“你觉得这种病人好吗?”

“总比前线好一点吧。”

“范坎本小姐,”我说,“你可曾听说过有人为逃避军役而自踢阴囊吗?”范坎本小姐不理睬我这个实际问题。她本该这样就离开房间。但她并不离开,因为她对我一贯印象不好,现在正好趁机数落一番。

“我一向知道好多人用自我伤残的办法逃避去前线。”

“问题不在这里,故意叫自己受伤的人我见过。我问你的是:你可听见过有人为了逃避兵役而自己踢伤阴囊。因为这种感觉与黄疸病最相似。依我看,女人很少有这种体验。所以我问你生过黄疸没有,范块本小姐,因为……”范坎本小姐走出去了,以后盖齐小姐走了进来。

“你和范坎本小姐说了些什么?她在大发雷霆。”

“我们在比较不同的感觉。我正在说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生孩子……”

“你这傻瓜”,盖淇说,“她在找你的碴儿呢。”

“她已经抓到了我的碴儿了,”我说:“她已经使我失去了度假的权利了,说不定她还想把我交给军事法庭。她真是卑鄙。”

“她一直不喜欢你,”盖齐说,“到底为了什么呢?”

“她说我故意纵酒喝成黄疸,为了逃避回前线。”

“呸,”盖齐说,“我可以发誓说你从来没有喝过酒。人人都能证明这一点。”

“她已经发现了那些酒瓶子啦。”

“我告诉过你一百次叫你把酒瓶子清出去,现在瓶子在哪儿?”

“镜柜里。”

“你有手提包吗?”

“没有。”

“把瓶子装在背包里,我拿去给看门人。”她说。她举步向房门走去。

“慢着,”范坎本小姐说,“瓶子交给我。”她早把看门人请来了。“请你帮我拿着它们,”她说,“我打报告时要给医生看。”

她沿着走廊走下去。看门人提着背包跟在后面。他知道里面是什么。

除了休假取消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七

秋天一到,雨就一直下个不停,树木一片光秃,道路尽是泥泞。我从马第涅搭乘一辆军用卡车返回哥里察。道路两旁一排排高大的树木,叶子已经掉光了。路上堆着厚厚的湿漉漉的树叶,田野空荡荡的一片褐色。人们正在抢修路面,用树木夹道的大路旁边堆着的一堆堆的碎石来填平车辙加固路面。我看见浓雾笼罩着哥里察镇。高山的峰顶隐埋在浓雾之中。我的车过桥的时候,我看到河水在不断上涨。这是因为山里一直在下雨。我们进了城,经过一些工厂,接着是一座座房屋和别墅。镇上又有许多房屋被炮弹击中。在一条狭窄的街上有一辆英国红十字会的救护车迎面驶过。司机戴着一顶便帽,他的脸晒得黑黑的,面容削瘦。我不认识他。我在大广场卫戎司令的房子前下了车。司机把背包递给我,我背在背后,一手提一个提包朝我们的别墅走去。心里没有一点象回家的感觉。

我循着潮湿的砾石车道走去,从树的间隙望一望别墅。只有门开着,窗户都严密的关着。我走进去,看见少校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在墙上挂着地图和打了字的纸张。

“嗨,”他说,“你好吗?”他的面容显得比以前苍老了一点。

“我很好,”我说,“这里情况怎么样?”

“平安无事,”他说,“把行李放下,请坐。”我把背包和野战提包搁在地板上,帽子摆在背包上,我从墙边拉过一张椅子来,在他的办公桌旁坐下来。

“今年夏天糟透了。”少校说,“现在你身体完全康复了吗?”

“康复了。”

“你受奖了没有?”

“受了奖,很久以前就受了。多谢你。”

“我们来看看。”

我打开斗篷,让他看见两条丝带子。

“你没有收到用匣子装好的奖章吗?”

“没有,只收到文件。”

“匣子以后会补上的,它比较费时间。”

“你要我做什么工作?请尽管吩咐。”

“汽车都开走了。有六部在卡波雷多的北面。你熟悉卡波雷多吗?”

“熟悉。”我说,“我记得小镇的房子都是白色的,在一个谷里。城里有一座钟塔。那是个洁净的小镇,广场上还有很美的喷水池。”

“他们在那设了根据地,现在有许多伤兵在那儿,战争已经结束了。”

“其他的汽车在哪儿?”

“山里有两辆,四辆还在培恩施萨。另有两个救护车队在卡索高原,和第三军在一起。”

“你安排我做什么工作呢?”

“如果你同意的话,你可以去培恩施萨接管那四辆汽车。金诺在那儿已经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你没到那儿去过吧?”

“没去。”

“夏天的战况很糟,我们损失了三辆汽车。”

“我听说了。”

“对啦,雷那蒂给你写过信。”

“雷那蒂在哪儿?”

“就在这个医院里,他一直都很忙。”

“我相信他是这样。”

“夏天的情况很不好,”少校说,“你简直没法相信糟的程度,我常常这么想来着,你那次中弹还是因祸得福呢。”

“我知道我是幸运的。”

“明年战况会变得更坏。”少校说,“也许他们现在就会进攻。他们说是要进攻,可我不相信。现在已经太迟了。你见到那河没有?”

“看见了,河水早已上涨了。”

“现在雨季已经开始,我不相信他们会进攻。这儿不久就要下雪了。贵国同胞怎么样?除了你,还有其他美国人来吗?”

“他们正在训练一支一千万人的大军。”

“我希望他们能调派一部分到这里来。但是法国人一定会伸手把他们全都拿去的。我们一个美国兵都分不到。好吧,你今天夜里好好休息,明天开部小汽车调换金诺回来。尽管他们还不时轰那么几炮,不过大的战事已经没有了。你到了培恩施萨一定会高兴的。”

“我很乐意去。少校长官,很高兴能够回到你身边工作。”

他笑了起来,“谢谢你这样说,我对这场战争已经很厌倦了。要是有机会离开这儿的话,我相信我不会回来。”

“情况真的糟到这个地步吗?”

“很糟,以后还要糟。去把自己打扫干净,到你的好朋友雷那蒂那去吧。”

我走出去,把行李背上楼。雷那蒂不在房间里,他的东西都在。我坐在床边,解开绑腿,脱下右脚的鞋子。随后顺势仰天往床上一躺。我感到疲乏,右脚疼痛,不过只脱一只鞋躺在床上,未免有些傻气。于是又挣扎坐起来脱掉左脚的鞋子。让鞋子随意的掉在地上,身子又躺倒在毯子上。房间关着窗子,室内空气沉闷,使人觉得透不过气来。但是,我太累了,只能朝窗户那边望望,懒得起来开窗子。我看到我的生活用品,还堆放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天渐渐地黑下来。我躺在床上想凯塞琳,一边等着雷那帝归来。

我原打算,除了夜晚临睡以前,尽量不在其他时间想她。无奈,现在很累而且没有事做,只要一躺下,就想起她。我正默默地想着,雷那蒂进来了。他还是老样子,或许稍微瘦了一点。

“哦,小兄弟。”他说。我从床上坐起来。他跑过来坐在我身边,伸开胳臂抱我。“好老弟。”他用力拍拍我的背,我抱住他的双臂。

“老朋友,”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膝盖。”

“那我得脱下裤子。”

“那就脱好了,我们都是知己朋友。我想领教一下他们的活干得怎么样。”我站起身来,脱下裤子,露出膝盖。雷那蒂坐在地板上把我的膝头轻轻地弯一下。

他用指头沿着伤疤摸下去:用他双手的拇指按住膝盖骨,轻轻的摇晃一下膝部,“你的关节连系只到这个地步吗?”

“是的。”

“这样子就让你归队,这是一种罪过,他们应该等到关节连系完全恢复之后,再让你归队。”

“比原来好多了,原来僵直的跟块木板似的。”

雷那蒂把我的右膝再往下弯,我注意他的手。他有一双救死扶伤的好手,我看他的头顶。他的头发光亮,梳得光溜平滑。他把我的膝头弯得太厉害了。

“哎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