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的梦想总是不断出现。诗人年老体衰,此时蜀中又是“群盗尚纵横”,所以杜甫还是打算离蜀北归。实际上,当时严武一走,蜀中兵乱起来,杜甫就想着离开了。在绵州时他作《悲秋》,表达了出峡的想法:
凉风动万里,群盗尚纵横。家远传书日,秋来为客情。愁窥高鸟过,老逐众人行。始欲投三峡,何由见两京?
中原未靖,诗人有家不能归。实际上,就是在城都那几年较为安定的时候,尽管他对辛苦经营起来的草堂怀有深厚的感情,但他的内心深处是不愿终老于斯的。
诗人困于梓州,想起早年游历过的吴越,又作东游之想。这一次,他真的准备启程了:“波涛不足畏,三峡徒雷吼。……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章彝听说诗人要下峡东游,于是拿来了一捆有名的桃竹手杖,在坐的宾客见了无不赞叹,章彝挑了两根送给诗人留作纪念,诗人作诗《桃竹杖引赠章留后》表示感激。杜甫不停地忙碌着,下峡的行李船总算准备好了,章彝特意为诗人在楼上设宴饯行。宴会上来了很多客人,楼上坐不下,就在楼下设帐张席,楼上楼下,坐得满满的,觥筹交错,花红酒绿,宾主又是豪饮,又是唱歌,席间还进行赛马、比武、簸旗等军中竞技表演,好不热闹。杜甫与幕府诸公赋诗唱和,聊以话别。
梓州就在涪江边,诗人乘船沿涪江顺流而下,到了渝州就可以汇入长江,再从长江一路顺水,到达吴越。可是诗人没有这样走,他先到了阆州。嘉陵江经过阆州,从嘉陵江而下,也可以进入长江。除了梓州,惟阆州留居时间最久,与阆州王刺史比较相知,理应与他话别,同时还可以得到刺史及其幕府诸公的资助。
杜甫携全家抵达阆州时,已近第二年的春天,诗人在《岁暮》一诗中表达自己对动乱的忧虑:“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春节到了,诗人少不了与诸公饮酒赋诗迎新年。他在《游子》一诗中说:“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诗人仿佛已经看到东下的情景。
然而不久,杜甫却意外地听到严武再次被任命为东西川节度使的消息。愁闷不安的诗人仿佛又看到了希望,重新点燃起信心,振奋起来:
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常怪偏裨终日待,不知旌节隔年来。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催。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
——《奉待严大夫》
应该说,诗人很了解严武,他对严武再次镇蜀充满了信心,他一直都希望朝廷能够派经验丰富、沉着果断的大臣来安定巴蜀,恢复秩序,所以像严武这样的“济世才”出来,蜀中的形势一定会很快好转。事实上也像杜甫预料的,这年严武率领蜀军大破吐蕃七万余众,拔当狗城,十月,又取盐川城,成功地遏制了吐蕃的进犯,稳定了巴蜀的形势,严武由此加检校吏部尚书,封郑国公。
杜甫收到邀请,携全家匆匆赶回成都。将回草堂,诗人的心情很激动,一路上抑制不住兴奋,随着自己油然而起的诗兴,写下了《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寄给严武。赶了近五百里路,诗人终于又回到熟悉的草堂。
六月,严武表荐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这是杜甫一生中得到的最高的官阶。既任幕府,物质上可以得到帮助,杜甫对此很感激。尽管诗人晚年并不想出来做官,但接受此职,多少还得到衙门里去办公。
这一来,诗人要忙碌一些了。严武再次镇蜀,主要为了加强对吐蕃的防御,作为幕僚,杜甫作《东南两川说》,向严武提出了抵御吐蕃的建议和看法。严武到蜀之后,积极练兵,“公来练猛士,欲夺天边城。”军中的大旗做好了,幕僚们随同严武一同在堂上看士兵练武、骑士试旗。堂上诸公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堂下将士们一色崭新戎装,队列整齐,雄姿焕发,精神抖擞地进入广场。紧接着,鲜艳的大旗在六名骑兵的护卫下入场,战旗挥舞,呼呼地发出声响,大旗回旋起来就像飞盖一样形成了圆圈,旗上的装饰在阳光照耀下就像流星飞迸。大旗飞卷,风驰电掣,势如排山倒海。再看马上挥旗手,左右挥舞,却是那样轻松自如。在场的将士们看了无不为之振奋鼓舞。诗人也特意写了《扬旗》一诗,表现场上壮观的情景。
很快,严武亲自部署,反击吐蕃,他任命崔旰为汉州刺史,使其将兵进攻占领西山一带的吐蕃军队,崔旰率领部队奋勇作战,连连夺得好几个城镇,一下子击退敌军数百里。严武闻讯,作诗《军城早秋》:“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杜甫随即和诗一首《奉和严郑公军城早秋》:“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滴博”即维州之“的博岭”,“蓬婆”即大雪山。作为幕府,杜甫还陪同严武泛舟、于北池临眺,并且赋诗唱和,吟咏松竹等。
但入幕后,杜甫的心情有时还是颇为沉重。
诗人多感不适应,于是写诗《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给严武,称自己闲散惯了,还是不适应在幕中,还是让我回到草堂吧。“白水渔竿客,清秋鹤发翁。胡为来幕下?只合在舟中。”
半年后他辞去幕僚,回草堂去了。第二年,即永泰元年(765)四月,严武卒,巴蜀对于杜甫失去了意义。草堂虽好,失去依靠的诗人对此也无所依恋,他决计携家离开成都。严武卒、离草堂这两件事,杜集中都没有留下相关的诗作,诗人只吟唱道: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何必泪长流!
——《去蜀》
中原一带关塞阻隔,无法回到长安,只好先往潇湘,潇湘即荆楚一带。世事哪里还用得着我这样衰老的诗人去关心呢?不都有那些朝中重臣在吗?我还是像白鸥一样自在飞翔,漂泊江湖,以度余生。
诗人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巴蜀。
十、东下荆楚
杜甫从成都坐木船南到嘉州(今四川乐山),再到戎州(今宜宾),到渝州(今重庆)和忠州(今忠县)一带时,他写了一首五律《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起二句写客夜舟泊所见的近景,先写地,后写人。三、四句写远景,极为雄浑,和李白《度荆门送别》里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并美,而“垂”、“涌”二字精练无比。五、六两句是悲愤语,“官应老病休”是有为房事而罢官的苦闷之感。末尾用“沙鸥”自譬,以抒发他的功名无成、漂泊流离之感。这诗自然表现了杜甫的叹老嗟卑,但也见得当时士人在政治上的无所归向,当时的社会是极为黑暗的。
杜甫在云安(属夔州,今云阳)住了下来,因为他病了。在这里停留了半年多,写了有名的《三绝句》,反映军阀作乱和羌浑侵扰的社会混乱现象;又写了《杜鹃》一诗讽刺逆乱的臣子,表现了他的忠于皇帝。
大历元年(公元766年)的春末,杜甫到夔州后,便定居了下来。几次登上白帝城楼,写下了《白帝城最高楼》等奇险的诗。他又去游览了夔州西郊的武侯庙和永安宫南的八阵图,写了《武侯庙》和《八阵图》两首著名的五言绝句。他还有《古柏行》描写武侯庙前的柏树说:
孔明庙前有古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
古柏树的高大森郁是被鲜明地表现出来了,这是杜甫对于诸葛亮为人的侧写,使那“大名垂宇宙”的人物栩栩如在眼前。这当然也是他借以自喻,从结语“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可以看出。
杜甫在夔州住了将近两年,他在那里写了一些反映当地人民风俗和生活情况的诗,这些是他晚期作品中最可贵的部分。如《负薪行》写夔州妇女的悲惨命运,由于当时的战乱,男丁减少,年老还不得出嫁,而那里的风俗极端重男轻女,女人担任劳役,如负薪、盐等重物,男子却居家中。
杜甫在夔州也关怀国事,他有诗句说:“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又说:“秦中驿使无消息,蜀道兵戈有是非,……莫愁剑阁终堪据,闻道松州已被围。”他还以十分强烈的感情写过:
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宿江边阁》
这种思想感情,在杜甫诗中是始终贯串着的。虽然有些悲愤,但壮志却无已时。
他在夔州写过几篇组诗和长诗,如《诸将五首》,写吐蕃入关掘发唐朝帝王的坟墓:“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出人间。”叮咛诸将:“多少材官守泾渭,将军且莫破愁颜!”又写回纥作乱,责备诸将说:“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秋兴八首》是七言律诗,写尽了夔州的朝景、暮景,怀念长安的王侯第宅、宫阙、曲江、昆明池、陂等,但写得很伤感。试举第六首: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杜甫在夔州的某些作品十分重视艺术性如声韵、词语和兴象等等,而诗的思想性便相对地减弱了一些。比如《见萤火》一首七律,写物逼真,可是结句只说:“沧江白发愁看汝,来岁如今归未归?”思想内容就不够丰富和深入。又如长篇排律《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凡一千字,叙写他在夔州所见和自己的生活情况以及长安时局等,诗的结构完整,而又多变化,但是内容不如以往《奉先咏怀》和《北征》远甚。这里我们还要介绍一下他的那首著名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是杜甫长期流浪、贫病交加心情恶劣的表现,由此可以想见诗人在当时是如何地穷愁潦倒。使他时时“苦恨”和“霜鬓”日“繁”的,并不只是由于“悲愁”和“多病”,久客的艰苦备尝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结句是说本可借酒浇愁的,但又刚刚因患病而戒了酒,则其愁愈甚。这诗的艺术性高:形象性强、语言精炼、对仗工巧,特别是三、四两句气势悲壮,是写景又是写诗人的心胸,是四联对偶句中最出色的一联。过去有人称这诗“高浑一气,古今独步,当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甚至说是“古今七言律第一”。然而它所表现的只是个人的生活和伤感,从这首诗的基调看来,不是昂扬的而是悲抑的。
杜甫在夔州住过的地方有客堂、西阁、东屯、赤甲和西。住到岁末,杜甫更由公安出发南行,到岳州(今湖南岳阳)去,他感慨不知何时才能停足安居。船过刘郎浦(今湖北石首西北),他说是“岸上空村尽豺虎”,足见当地的多乱和荒凉。
到岳州后,他写了《岁宴行》,反映了米贱伤农、贫民卖儿女缴租税的悲惨境况:“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农民、渔民及少数民族的猎人)杼柚茅茨空。……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这种境况的形成,和当时的战乱有很大关系。因此,当他登上城西门楼,更写了一首非常凝练的五言律诗《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大历四年(公元769年)春,杜甫继续南行,入洞庭湖,到衡州(今湖南衡阳)去依托他年青时在郇瑕(蒲州猗氏县,今山西临猗南)认识的旧友湖南都团练观察使、衡州刺史韦之晋。
杜甫到衡州时,却遇韦之晋调潭州(今长沙)刺史,湖南军徙潭州。杜甫又回到潭州。韦之晋不久死去,杜甫写了《哭韦大夫之晋》诗。
十一、病逝扁舟
大历四年(769)正月,杜甫过洞庭湖,沿湘江南下,三月抵达潭州(今湖南长沙),又至衡州(今湖南衡阳)。杜甫本想去投奔任衡州刺史的友人韦之晋,可是当他到达那里时,韦之晋已经调任潭州刺史,杜甫一家在衡州举目无亲,只好折回潭州,可是更没有想到韦之晋已在潭州病卒。从夏至冬,杜甫一家只好一直住在停泊在潭州的一叶扁舟之中。其《江汉》一诗写出了漂泊中的愁苦之状及思归之情,诗曰: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末两句谓古人存老马,并非因为它能奔走长途。诗人自觉虽然年老,不能驰骋,却当有他用。诗人境遇虽然如此,但内心中隐然还有一股豪气与倔强。
杜甫漂泊江湘一带时,境遇很差,病魔缠身,这使他更想念北方,梦归故园。他自离开长安之后,对京城的眷恋可谓至死不渝: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冠。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
——《小寒食舟中作》
杜甫在潭州结识了韦迢、苏涣等人。韦迢新任韶州(治在今广东韶关西南)刺史,赴任途中经过潭州,苏涣应湖南观察使崔之召而来潭州。苏涣此人极富有传奇色彩,少年时喜剽盗,擅长于白色弩弓,巴蜀一带的商人都怕他,称他为“白跖”。但后来他折节读书,不几年竟然进士及第,累迁侍御史。他是诗人,曾作《变律》十九首,长于讽刺,人以为有陈子昂的一鳞半爪。韦迢、苏涣都会写诗,对老诗人也相当敬重,彼此都有诗歌往来,但他们没办法给予诗人的生活以很大的帮助,诗人一家常常忍饥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