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秦州的创作最重要的还有《秦州杂诗二十首》,这是一组五言律诗。从这时期的作品看,杜甫已经将五言诗运用到极纯熟的地步,提高到新的阶段。《秦州杂诗》的内容是丰富的,有游览、有感怀。如说“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其二),“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其十二)。写到吐蕃作乱,相州兵溃,写到鼓角、天马、戍卒、使臣、驿亭、寺院、东柯谷、仇池穴……。山川城郭,东西战事,无所不咏。试看其中第七首:
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
这里把重山高城描写得多么逼真。二十首诗写景很多,各尽其妙。宋人林亦之说:“杜陵诗卷是图经。”(《送蕲师》)但《秦州杂诗》和别的陇蜀纪行诗都不只是图经,如上引这首诗写出使吐蕃的人未回,西征的军队未胜,长望而忧形于色,更是诗人自己的生动的写照。第十八首说:“警急烽常报,传闻檄屡飞,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而末首“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云云,简直是咏怀了。
还有一些咏物诗,诗人也对自己的遭遇有所借喻,如《归燕》、《促织》、《蒹葭》、《苦竹》、《除架》、《废畦》、《病马》、《蕃剑》、《铜瓶》等。《蒹葭》诗说他自己“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又《萤火》讽刺宦官:“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他们虽然谗毁善良的人,但是“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终于是要灭亡的。《空囊》诗写他自己的贫穷:“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末二语说“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虽然是戏语,但很工致,《杜》据伪苏注以此属之晋人阮孚,后世便称“阮囊羞涩”,其实靠不住的。这样的诗下开孟郊、贾岛一派,影响很大。
杜甫在秦州不能久住下去。他的侄儿杜佐没有怎样帮助过他。在这年的十月,杜甫全家又离开秦州往同谷(今甘肃成县)。原来是同谷的县令写信欢迎杜甫前去的。杜甫听说那里多产薯蓣,山崖多黑蜂产的石蜜,竹林中多冬笋,吃饭的问题比较容易解决。他说是“藏书闻禹穴,读记忆仇池(在同谷西)”,又说:“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他是兴致勃勃地前去的。可是当他一家人到了赤谷(秦州西南七里)的时候,就感到“山深多苦风,落日童稚饥”。
他经过铁堂峡(秦州西七十里),到了盐官城(今甘肃西和东北),盐的官价每斗三百钱,商人一转手就增至两倍,杜甫反对这种不合理的重利盘剥。这时杜甫还衣裳单薄,经过寒峡、法镜寺到了青阳峡,写有《青阳峡》一诗,诗中追述了经过垅坂时所看见的景物,并且描写了青阳峡的巍峨、突兀的形象。
从秦州到同谷后,杜甫一家在那里靠拾橡栗来过活。这时杜甫年才四十八岁,就已白发蔽耳,手脚冻裂。他做了《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节短音促,淋漓顿挫,是杜甫西行诗中的名篇。其中有对故乡的思念,有家人离别的哀愁,有对时局的忧虑,也有穷老作客的愤激话。这是他一生最穷困的时期,而感情也很是悲伤低沉。此外还有《万丈潭》一诗,俗传潭中有龙飞出,但杜甫当然并没有看见。
他在同谷县只住了一月光景,就在这年十二月一日出发到成都去了。这次南行到成都的途中所经各地也多有诗,自《发同谷县》到《成都府》共十二首,也是一组五言古诗。《发同谷县》诗里说:“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这是说公元759年一年内,他由东都到华州,由华州到秦州,由秦州到同谷,如今又由同谷到成都府,最后这段旅程越来越远了。沿途经过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飞仙阁、五盘、(以下入蜀)龙门阁、石柜阁、桔柏渡、剑门、鹿头山等地,都各写一诗。《木皮岭》诗中说:“远岫争辅佐,千岩自崩奔,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石柜阁》说:“石柜曾(同层)波上,临虚荡高壁,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桔柏渡》写桔柏江上的竹桥说:“青冥寒江渡,架竹为长桥,竿湿烟漠漠,江永风萧萧。连笮动娜,征衣飒飘……。”这些都是写得使人如临其境的。《五盘》更写到国事:
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
《剑门》诗里还为地方割据担心:“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恐此复偶然,临风默惆怅。”在《鹿头山》诗里说:“及兹险阻尽,始喜原野阔。”就在这广阔的平原上,屹立着成都古城,这是唐玄宗不久以前逃难的地方。成都本来是秦朝张仪与司马错灭蜀后开始筑城的,经过历代的扩建,到中唐时代大约和今城的规模差不多。以当时成都府所属十县共十六万户九十二万人计,成都大约有三、四万户十多万人(杜甫后在《水槛遣心二首》中说:“城中十万户。”是夸张的说法),因为玄宗的来到,至德二载建都为南京。杜甫在《成都府》中歌颂了这座名城,却又表现了依然怀念中原的心情: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这和《五盘》一样,他的爱家乡也是他的爱国思想的表现。
杜甫这些纪行诗歌唱了祖国的壮丽山河,引起了我们的美感,使我们感到自豪,想去游览。而更重要的,是这些诗写作时诗人往往能够触景生情,表现了他的关心国家和同情人民的疾苦。就艺术性说,也是“新奇俊拔,各首自辟境界”的。这些诗是《秦州杂诗》的进一步发展。
八、成都草堂
杜甫到四川成都后,暂住西郊浣花溪边的草堂寺。草堂寺是一个古寺。在南齐时就已经有了。浣花溪有三丈来宽,好象一条小河,曲曲折折地从西往东流着,一年四季都有流水,到春夏时水位涨些,可以划行小船。溪边疏疏落落有些人家(杜甫南邻有朱山人、斛斯融,北邻有县令某,《江上独步寻花七绝句》还说到黄四家),大约都是茅屋,春来处处花开,夏天水边长满芰荷,风景异常幽美。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年初,杜甫便在这里选择了一块有林塘之胜的地方,准备建一座茅屋。他的表弟王十五在蜀中做司马,给他送来修建费,他又从一些相识处要来各种树秧,亲自种植。
这座新建的草堂是杜甫和他家人苦心经营出来的,经过很多周折,他们才算暂时有了一个安居之地。杜甫写过一首《堂成》的七言律诗: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qī欺〕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这诗前半写草堂的规模和林景,五、六两句写禽鸟有巢,以比喻自己的得携妻儿安居,但说是“暂止”,说是“错比扬雄宅”,杜甫考虑到他以流离之人,未必能住得长久,他是仍然怀念着中原的。
他到过成都南郊的武侯祠,有七律《蜀相》一首,表现了他对诸葛亮的敬仰:“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这里也表现了杜甫的忠臣思想。结语“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惋惜他的北伐未胜。这诗写得悲壮遒劲,一直流传在广大读者之中。
这年秋天,杜甫到蜀州新津去,与诗人裴迪相见,不久回到成都。他又写了“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恋阙丹心破,沾衣皓首啼”之类的诗句。又有《建都十二韵》反对吕〔yīn因〕请以荆州置南都,杜甫认为应该迅速平定北方,不该在东南虚张声势。
冬天,梅花初开的时候,裴迪寄了一首诗来,是他登蜀州东亭逢早梅因忆杜甫而做的,诗里致歉说没有能折赠一枝,杜甫答诗说:
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发。
——《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说你幸而没有折来,免我想到岁暮而悲伤,如何可去蜀州同看,更引起我思乡的愁绪,我这里江边的一株梅花看起来已经够叫人伤心的了。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春天杜甫再游新津,不遇裴迪,独自一人两次到了修觉寺,写下了“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以及“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的名句,都是写美景的,但是他也有诗说:“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望乡应未已,四海尚风尘。”再美丽的风景和再平静的生活也不能不使杜甫想到当时的国事。
不过杜甫有了草堂以后,过的是近乎隐居的生活,和社会联系很少,在成都只是和邻人朱某、斛斯融等略有往来,他说过“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的话。在蜀州,也只是和裴迪、刺史王某、新津县令、青城县尉常某等人来往,生活接触面不广,这样就使他的某些作品的题材,比较狭窄。比如《绝句漫兴九首》、《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形式上非常自然而多变化,音节优美,能大胆使用人民的语言,很象竹枝词,但是内容就没有接触到当时的社会生活,而且还有避世、颓废的感情的表露。虽然后诗也有两、三首写得很健康优美,但是并没有能够改变全组诗的上述情况。当然,象《客至》、《寒食》、《春夜喜雨》、《水槛遣心二首》的第一首等,虽然没有写什么重大题材,但是给人清新的美感,仍然是写景咏物的佳作。
杜甫初到草堂的两年多,所写的几首著名的歌行体七言古诗是应该大书特书的,那就是《楠树为风雨所拔叹》、《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及《石笋行》、《石犀行》、《杜鹃行》、《戏作花卿歌》等。前两首应该是叙实,过去有人说是杜甫比喻他在节度使严武等人死后失去倚靠,也有人说是讥刺唐玄宗和杨贵妃的,这都是出于附会,不过杜甫总该对自己的生平和当时社会的混乱有所寄慨。大楠〔nán南〕树倒了,“草堂自此无颜色”,茅屋破了,“床头屋漏无干处”,这和国家自大乱以来的情况不是相类似吗?当树倒屋破的时候,他不止于自叹,而是立即想到在树下憩息的那些行人和自己一样都要遭霜雪之苦,不得再听见如竽籁般的风吹树叶的声音了,他还进一步想到社会上众多的受冻的人,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人,比他自己更不幸的人,于是他提出了这样的愿望: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九、漂泊梓阆
草堂宁静,但此时整个国家并不太平。
动荡了八年的安史之乱在广德元年(763)被平息了,而朝廷上下,仍是一片混乱,宦官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相继专权乱政,国家政治已无清明可言。国家内部动乱,外族更是借机侵扰,形势比以前更为严重,自上元元年(760)始,党项、吐蕃等不断骚扰边陲。广德元年(763)七月,吐蕃入寇,尽取河西、陇右之地。十月,吐蕃寇奉天,代宗出奔陕州,吐蕃攻入长安,大肆焚掠,直到郭子仪收拾散兵,反攻长安,吐蕃才退去。可是次年十月仆固怀恩引吐蕃、回纥寇奉天,长安为之戒严。直到郭子仪击退吐蕃,才算稍稍喘了一口气。大唐帝国已经穷于应付,然而更令其不安的是,各地藩镇割据的形势却越来越严重。唐帝国已经走到了风雨飘摇的末途。
事实上,成都也并非世外桃园。蜀中地近边鄙,吐蕃的威胁始终都很严重,地方上大大小小军阀的叛乱此起彼伏,整个蜀中也日夜不得安宁。上元二年(761)四月梓州刺史段子璋叛乱,刚刚被崔光远平定。杜甫在诗中常常流露出对这些外族侵扰、内部叛乱的忧虑与不安。即使他面对草堂幽静、渔樵暮归的景象也会自然隐现出深深的忧患。
严武于宝应元年(762)七月入朝任职,杜甫作《奉送严公入朝十韵》诗以送行,诗中曰:“四海犹多难,中原忆旧臣。”又嘱咐严武说:“此身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杜甫从成都一直把严武送到绵州,绵州杜使君邀请他们一起登江楼宴饮,杜甫席间作诗,《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得心字》中曰:“野兴每难尽,江楼延赏心。归朝送使节,落景惜登临。……灯光散远近,月彩静高深。城拥朝来客,天横醉后参。穷途衰谢意,苦调短长吟。”严武也作诗酬别诗人,对于杜甫“临危莫爱身”的嘱咐,表示“但令心事在,未肯鬓毛衰”。两人依依惜别,杜甫又送了三十里到奉济驿才与严武分手,严武走后,两人还作诗酬唱,各表相思之意,但是杜甫在蜀中的生活从此失掉了最主要的依靠。
杜甫从奉济驿独归江村,正赶上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叛乱。徐知道以兵守要害,人们无法通行,杜甫只得滞留巴山一带,不得前行。严武也为乱军所阻,八月,徐知道被他手下的将领李忠厚所杀,直到九月,严武才得以入朝。杜甫径往成都不成,只好先逗留在绵州。可是蜀乱一时难以平定,绵州也不是久留之地,此时得知汉中王李在梓州,汉中王原与杜甫相识,梓州离成都又稍近一些,于是诗人决定先到梓州避乱。
杜甫到了梓州后不久,汉中王就要离开梓州到蓬州去上任了,杜甫写《玩月呈汉中王》为他送行:“夜深露气清,江月满江城。浮客转危坐,归舟应独行。关山同一照,乌鹊自多惊。欲得淮王术,风吹晕已生。”前人评此诗淡语而有深致耐人寻味。汉中王虽然走了,好在梓州前任李刺史,继任章彝对杜甫还算不错,所以这年秋末,杜甫把全家都接到梓州居住。离开草堂时,一家人恋恋不舍:“我行入东川,十步一回首。成都乱罢气萧索,浣花草堂亦何有?”
广德元年(763)春夏间,杜甫把家安置在梓州,自己穿梭来往于阆州、盐亭、绵州、汉州、涪城等地。
开春时,杜甫听到了史朝义自缢、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喜讯,万分高兴,写下了生平第一首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真是一首难得的好诗!一般说来,律诗形式严整,特别是中间二联的对仗,对律诗的表现力形成了某种限制、障碍,容易造成语气、意脉中断,然而杜甫的这首律诗不但通首合律,而且尾联也对仗工稳,语气流转自如,意脉贯若连珠,明显具有近于古诗的特征。
这年十月,吐蕃大举进犯奉天、武功,京城受到严重威胁。代宗下诏以雍王李适为关内元帅,郭子仪为副元帅,出镇咸阳,加强防御。可是郭子仪长期闲废,部曲离散,临时召募,只得二十骑而行,到了咸阳,吐蕃率领吐谷浑、党项、氐、羌二十余万军队,漫山遍野,延绵数十里,唐军哪里能够招架,而且吐蕃军队已经渡过了渭水,形势十分危急。渭北的驻军奋勇抵抗吐蕃,可是寡不敌众,敌军长驱直入,渡过便桥。朝廷无力抵挡,代宗只得逃到陕州避难。吐蕃占领长安。唐军用计疑敌,吐蕃惶骇,逃离长安。到了十二月代宗重新回到长安。
为了在西南方向牵制吐蕃,朝廷任命高适为西川节度使,在蜀中加紧练兵,从吐蕃的南面进行牵制。可是蜀军失利,松州吃紧。杜甫连作《王命》、《征夫》、《西山三首》等反映当时局势的诗作,对时局表现了极大的关心。
“别家三月一得书”,好不容易得到住在梓州的家人的来信,却是女儿病重、妻子焦虑的消息。“江风萧萧云拂地,山木惨惨天欲雨。女病妻忧归意速,秋花锦石谁复数?”诗人迫不及待地返回梓州。
诗人与家人相聚之时,已经到了广德元年(763)的年底。女儿的病稍好,他又开始鞍前马后,应酬梓州刺史、兼侍御史、留后东川章彝。此时国家危难,蜀中形势正紧,可章留后不想着练兵防卫,却偏偏想要打猎。
诗人哪里也没有去,只是默默地忍受着客居他乡的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