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整个遣唐使时代,日本的造船技术和航海经验均不太成熟,因而海难事故频频发生,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和财物损失。据粗略统计,渡海人员的死亡率接近50%。人们不禁要问:遣唐使付出如此代价,究竟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关于遣隋使的目的,对推古王朝来说,尽快掌握佛教,不仅可以跻身先进国家行列,还能使国内臣民俯首听命,可谓政治、外交、文化、宗教等多重目的兼有。遣隋使的具体使命是“买求书籍”。遣隋使与遣唐使前后连贯,两者的目的性也应当有内在联系。
日本位居亚洲东端,四周为大海所限,罕有外敌入侵事件;同时限于航海能力,古代日本海军所达止于半岛,明代以前从未对大陆造成过直接威胁。所以,除了白村江海战后的短暂时期,遣唐使不具有以外交途径解决军事争端的政治目的。
在古代的东亚世界,一个国家欲成为政治大国,首先必须成为文明大国,而“文明”程度的高低,一概以中国文明为基准来评价。当日本的“华化”程度尚落后于新罗之时,凭什么不远万里到唐朝去争平等、较高低呢?因此,政治显然不是遣唐使的主要目的。
既然名曰“朝贡”,自然伴随物品的交换,于是就有人称之为“朝贡贸易”,主张遣唐使的目的是为了获取经济利益。据《延喜式》等文献记载,遣唐使携带的贡品有金银、布帛、玛瑙、琥珀等,唐朝的回赐当然更为丰厚。遣唐使确实促进了物资的流通,问题是他们购求物品多大程度出于经济考虑。
从遣唐使的人员配置来看,不设专事贸易的官员。遣唐使团的高层由大使、副使、判官、录事(四等官)构成,人员可大致分为四类:知乘船事、船师、船匠、柁师、挟杪、水手长、水手等航海人员;译语、主神(神官)、医师、阴阳师、画师、卜部、音声长等专业人员;史生、射手、音声生、杂使、玉生、锻生、铸生、细工生等杂役人员;请益生、留学生、还学僧、学问僧(包括他们的慊人、慊从)等留学人员。前面三类均是为了航海安全而配备的,其任务是运送四等官和留学人员。这种人员配置,怎么看也不像个贸易使团。
从遣唐人员所需求的物品来看,并不以经济价值高低为选购标准。最典型的例子是,第九次遣唐大使竟将“所得锡赍,尽市文籍”(《旧唐书》日本传),足以说明遣唐使所求,与其说是经济产品,毋宁说更青睐文化产品。虽然木宫泰彦在《日中文化交流史》中专设《遣唐使和贸易》一节,但也不得不这样提示:“遣唐使表面上始终是为了敦睦邻谊,但实际上输入唐朝的文化产品却是主要目的。”
还有一个因素不能忽略,倘若遣使完全出于经济目的,便有个收支平衡的问题。事实上,日本当时的航海技术远不及唐朝和新罗,往返途中海难事故频发,人员伤亡近半,财物损失极大,唐朝的物品再怎么值钱,纯从商业的角度总是亏多赚少,甚至要冒血本无归的风险。
既然排除了政治目的和经济目的,那么遣唐使的主要目的,只能从汲取文化方面加以考虑。其实,追溯往古,政治、经济与宗教、文化息息相关,在某种意义上,文化中包含了政治乃至经济的要素。整个奈良时代,日本基本未受内乱外患的困扰,统治阶层得以致力文教建设,通过吸收高度发达的唐朝文化,对外提高国际地位以抗衡新罗,对内激活社会经济以巩固皇权。在这种背景下派出的遣唐使,其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遣唐使的官员,大多选拔通晓经史、擅长诗文的好学之士充任,入唐后“请儒士授经”、“市文籍”而归,因获“好读经史,解属文”、“慕中国之风”、“好书籍”等佳誉;短期的请益生、还学僧和长期的留学生、学问僧,更是以学习文化、购求书籍为使命。因此,称遣唐使为“文化使节团”,当属名副其实。日本遣唐使冒着船破人亡的巨大风险,其目的绝不是单纯为了获取经济利益,也没有面临非遣使入唐不可的外交局面,可以断定汲取文化乃是遣唐使肩负的主要使命。
当然,在长达260年的时间里,日本的国内政局和东亚的国际形势均在发生变化,每次遣唐使的使命不可能完全雷同,事实上遣唐使多少带有政治意图或经济企盼,只不过这些不属主流罢了。
专题:儒教、佛教与道教的传入
一、儒教在日本的勃兴。
弥生时代传入的大陆文化,大多局限于农具、武器、工艺品等有形器皿;古坟时代虽然开始使用汉字,但识字阶层限于移民中的极少数知识分子,一般民众自不待言,日本皇室和土着豪族仍以吸收物质文明为主,整个社会尚未发展到能够吸收精神文明的阶段。
这种情况到了6世纪发生变化,随着移民与土着的融合,大陆文化逐渐在贵族阶层普及,摄取精神文明的条件次第成熟。在此基础上,日本从百济定期招聘五经博士,开始接受儒学的启蒙教育。
《日本书纪》继体天皇七年(513年)六月条载,百济“贡五经博士段杨尔”,三年后(516年)“别贡五经博士汉高安茂,请代博士段杨尔”。
此后博士的轮代交替成为定制,钦明天皇十四年(553年)遣使百济,要求“医博士、易博士、历博士等,宜依番上下。令上件色人,正当相代年月,宜付还使相代”。翌年(554年)百济“依请代之”,派出强大的博士阵容。除五经博士之外,又增加了医博士、易博士、历博士等,显示日本皇室旺盛的求知欲。
所谓“五经”,指《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左氏传》,是五部儒家经典的合称。汉武帝在太学始设五经博士,南朝梁于天监四年(505年)因袭其制,《南史·儒林传》云:“及汉武帝时,开设学校,立五经博士……至梁武创业,梁愍其弊,天监四年乃诏开五馆,建立国学,总以五经教授,置五经博士各一人。”
百济派往日本的博士,如段杨尔、高安茂、马丁安、王柳贵、王保孙等,从姓名判断当属汉人或汉族移民。事实上,百济在向日本输送博士的同时,数次遣使梁朝招聘博士,以充实本国的文教队伍。
《梁书》(百济传)载,中大通六年(534年)、大同七年(541年)百济“累遣使献方物,并诸涅盘等经义、毛诗博士并工匠、画师等,牧并给之”;又据《陈书》(百济传),梁朝的“讲礼博士”陆诩曾受聘到百济讲学。
百济从梁朝招聘博士与日本从百济邀请博士,两者时期大致重合。这意味公元6世纪时,在梁朝、百济、日本之间存在一条输送文明的通道,那些学养丰厚的博士跨洋过海,成为传播儒学的先锋。
二、佛教的传入。
两汉之际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公元384年胡僧摩罗难陀自东晋入百济,枕流王延之入宫奉若贵宾,《三国史记》说“佛法始于此”。又经150多年,佛教从百济传入日本,终于完成漫长的东传历程。
《日本书纪》描述了佛教传入日本的最初一幕:百济圣明王遣使献“释迦佛金铜像一躯、幡盖若干、经论若干卷”,并付表称颂佛法“于诸法中最为殊胜……周公、孔子尚不能知”,钦明天皇闻之大喜,说“朕从昔来,未曾得闻如是微妙之法”。
据《新撰姓氏录》和《续日本后纪》,雄略天皇(457—479年)病笃时,真椋请筑紫丰国的“奇巫”治病有功,受赐“巫部连”姓。又《日本书纪》用明二年(587年)四月条云:“天皇得病还入宫引丰国法师人于内里。”一些学者认为“奇巫”“法师”皆是早期对僧侣的称呼,并据此推测5世纪后期佛教已传入九州丰国一带。
《睿岳要记》云,显宗天皇三年(487年),有人“于志贺草屋取田中泥土,造长三尺比丘之形”。这是有关日本塑造佛像的最早记录。
钦明天皇时传入的佛教,之所以被称作“公传”,不仅因为传播者是百济国王,更因为容受者是日本朝廷。然而,任何文明在传播之初均会引起冲突,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之初如是,从百济传入日本之初亦复如是。
大和朝廷后期,臣姓集团(苏我氏、葛城氏、平群氏等)和连姓集团(物部氏、大伴氏、中臣氏等)独揽朝政,形成相互对立的两大势力,这种矛盾围绕排佛和崇佛而激化,终于引发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根据《日本书纪》的记载,钦明天皇本人对佛教深感兴趣,但因事关重大,于是询问群臣意见。大臣苏我稻目奏称:“西蕃诸国一皆礼之,丰秋日本岂独背也?”主张效法外国,接受佛教。对此,大连物部尾舆和中臣镰子竭力反对,认为日本自古祭祀天神地祗,现在倘若改崇“蕃神”,必将招致国神的愤怒。
面对两种相持不下的意见,钦明天皇采取折中之策,同意力主崇佛的苏我稻目“试令礼拜”。苏我稻目遂舍宅为寺,安置佛像礼拜。然而不久,国内瘟疫四起,人民病死无数,物部尾舆等借题发挥,指责苏我氏礼佛触怒国神,导致灾祸。在这种情况下,天皇出于无奈,命苏我稻目将佛像弃于堀江。苏我稻目去世后,其子苏我马子“深信佛法,修行不懈”,与排佛派结怨愈深。
敏达天皇即位后,崇佛派与排佛派的对立进一步激化。敏达十四年(585年),国内又发生疫病,物部守屋等得到天皇默许,率众火焚伽蓝,毁弃佛像,鞭打尼僧。
用明病逝之际(587年),围绕王位继承人,两派的对抗发展成武力冲突。苏我马子和王子、群臣“俱率军旅”围攻物部氏,结果物部守屋中矢身亡,领地和部民悉遭没收。
这场你死我活的抗争,最终以崇佛派的胜利告终。其后,在圣德太子的奖掖和推动下,佛教逐渐成为日本统治阶层的意识形态,并以此为契机,外来文明源源不断地涌入岛国,对日本民族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巨大影响。
早在12世纪末,京都大谷僧人源空(法然上人)为改变旧佛教的修寺、造佛、念经等繁琐的宗教仪式,主张专修念佛,只要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即可往生极乐世界,开创了净土宗。源空的弟子亲鸾基于对农民生活的了解和同情,主张一个人能否去往极乐世界,在于佛陀本意。因此,只要绝对依靠佛陀的力量就能得救,开创净土真宗(一向宗),在农民中广泛传播。还有智真(一遍上人)开创时宗,农民渔民信仰者甚多。净土真宗、时宗都是净土宗中新创的分支。天台宗僧日莲提倡以《法华经》为唯一经文,只要口念“南无妙法莲华经”句,就有得救之道,开创了日莲宗,在地方武士和工商业者中广为传播。禅宗虽早已传入,但未盛行。入宋僧明庵荣西归国后传临济宗,修建圆(天台宗)、密(真言宗)、禅三宗合一的建仁寺,以图刷新佛教界。荣西的弟子道元白天童山归国后弘布曹洞宗。荣西、道元广传禅宗,不用佛经文字,强调佛徒内心锻炼,兴禅护国。
新佛教的创立,刺激了旧佛教的复兴。慈圆有志兴天台宗;高辨创建高山寺,是华严宗的“中兴之祖”;贞庆为法相宗努力复兴戒律;律宗的俊彷住泉涌寺,兼学天台、真言、律、禅诸宗,成为“镰仓初期八宗兼学之僧”。
三、道教在皇室中的发展和影响。
经过圣德太子的内政外交的改革,古坟时代的“大王”摇身变成飞鸟时代的“天皇”,在三教交融的文化氛围中,日本皇室与道教结下不解之缘。
“天皇”一词原为道教的神学用语,在日本这一称号始于何时,学术界仍有争议。但从文献上能够获得实证的是稍晚的天武治(672—686年)。
天武天皇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位笃信道教、精通道术的天皇,《日本书纪》称他“生而有岐嶷之姿,及壮雄拔神武,能天文遁甲”,述其事迹多与道教有关。
“壬申之乱”(672年)中,天皇在行军途中见“黑云广十余丈经天”,遂“举烛亲秉式”占云:“天下两分之祥也,然朕遂得天下欤!”这里的“式”,指道教占卜的工具,用枣树的木芯制成,使其旋转以测吉凶。即位四年后(675年),政局稍趋稳定,天皇便“始兴占星台”,“祠风神于龙田立野”,这一系列举措均与道教信仰有密切关联。
仙药是道教信仰中的重要一环,欲成仙升道者无不渴求之。
天武天皇八年(679年),“纪伊国伊刀郡贡芝草,其状如菌,茎长一尺,其盖二围”。所谓“芝草”,即《抱朴子》等道教典籍列为仙药的灵芝。天武天皇十四年(685年),“遣百济僧法藏、优婆塞益田直金钟于美浓,令煎白术”。“白术”载于《神农本草经》之类的道教医书,亦是为道士所宝的仙药之一。
天武天皇在位第十三年(684年),“更改诸氏之族姓,作《八色之姓》,以混天下万姓”。冠于八姓之首的“真人”,与圣德太子所定《冠位十二阶》之首的“真人君”如出一辙,以道教中的超凡脱俗者为号,并限定只授予皇室一族,足以说明天皇与道教关系之密切。
天武天皇去世(686年)后,奈良药师寺的《东塔檫铭》用“龙驾登仙”来形容。天武天皇所获的谥号是“天淳中原瀛真人”,“瀛”即道教宣扬的海外三神山之一的瀛洲,“真人”则如前述是道教的得道者。这一谥号不仅高度概括了天武天皇的思想信仰,同时也昭示出飞鸟文化中的道教特征。在整个飞鸟时代,7世纪后期道教色彩特别浓郁,与唐朝帝王笃信道教有关。我们甚至可以断言,天武天皇的上述事迹,或间接或直接地受到唐高宗的影响。
道教、道家、玄学不仅对日本古代文化产生过深远影响,直至今天的皇室典礼、神道仪式、民间信仰中依然留有明显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