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泽指出了工商界的主要问题,一是官尊民卑思想严重,“旧来卑屈之风尚未清除,对于在官之人只知站正低头,毕恭毕敬”,没有独立自主的意识,依赖思想严重,缺少创办近代企业的进取心。二是不少人“只知争锱铢之利”,目光短浅,缺乏商业道德,甚至“欺诈百出,诬冒万变,以至破产败家者比比有之”。这也是导致社会上尊官贱商的原因之一。
为了提高商界企业界的素养,在政府的支持下,涩泽荣一等人在东京和全国各地成立了商法会议所,其宗旨是“讲商法,议商则,改善一般通商之成规旧惯”。商法会议所后来改为商业会议所。涩泽最重要的活动是毕生不懈地提倡“论语加算盘”。他说自己1873年辞官经商时,“心里有所不安,想到今后要在锱铢必较中度过一生,应该有怎样的操守呢?此时我想起了以前学过的《论语》。”
他认为可以按照《论语》关于修己处世的教谕来经商牟利,他在晚年曾自豪地说,40余年来,“自问这期间我没有违背过《论语》,而且也不曾拨错过算盘。不管怎么说,我的银行也是有着相当的成就,不失为东京市内头号大银行。因此我有资格说,《论语》和算盘完全一致”。
涩泽对《论语》重加解释,以求改变传统儒学重义轻利的思想,以及轻视鄙视商人、买卖的旧风气,致力于提倡“义利合一”、“义利两全”。涩泽的基本思想是以“公益”即国家和社会的利益,把“义”和“利”统一起来。一方面,国家和社会离不开工商业,“商工乃富国之本”,“欲强国必富国”。他说一家之中最宝贵的不是别的财物,而是生死攸关的米柜。工商业则是当今国家和社会的“米柜”,他就是身体力行这“米柜主义”。他用这个比喻来强调工商的极其重要性,以提高工商界的地位和自尊。他指出,“我国现今之急务,是努力使一班人心拂去谬见,并提高商人品位,驱使人才投向商业界”。另一方面,他认为工商业不能脱离国家、社会而存在,因为“其职分完全是公共性的”,必须为国家、社会效力。只要“谋求社会利益,使国家富强,终究会给个人带来利益”。这才是值得追求的“真利”,这种“利益”是正当的,符合“大义”的。这样做了,也就能“拂去谬见”,提高工商业者的地位。因此,涩泽认为,“公益与私利是同一的。公益即是私利,私利能生公益。不能带来公益的私利,不是真正的私利”。工商业者应当确立商业道德,“正当的利益,正当的富有,必须同道德相一致”。完善的商业道德就是以“爱国家”作为行为准则,否则,任何实业都失去价值。这是一种国家主义的经济观念。同时他又指出,“所谓实业,无疑以谋求利殖为本旨。若工商业无增殖之效,工商业即无存在意义”。他甚至说,“抛弃利益的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这与旧时的重义轻利思想存在明显区别。
涩泽的“论语加算盘”象征着近代日本的经济伦理观念,是国家主义在经济领域的反映,也维护了工商界的应有地位和利益。在当年,富国强兵、维护国家的主权和独立,是日本民族的最高任务,而殖产兴业的事实也证明“国益”、“公益”与工商业者的利益是合一的。涩泽思想正是这种客观现实的反映,并推动一大批士族和其他人,为“富国强兵”而投身工商业,促进了殖产兴业的发展。
鉴于日本资金不足,为了能与外资对抗,政府一直重视兴办“合本会社”即股份公司,涩泽荣一毕生鼓吹“合本”。在银行、纺织、铁道部门,很多企业都是“合本会社”,其中起带头作用的企业——第一国立银行、大阪纺织会社、日本铁道会社,都是涩泽为主发起创办的。士族在合本会社中起主要作用,在明治年代的全部企业家中,士族出身者占48%,他们不仅本身怀有强烈的国家观念,并影响了整个企业界。
在当年,为国家而殖产兴业的想法,不仅企业界有,在工人中也有。如富冈缫丝所在群马县建成招工时,有谣言说女工要被抽血取油,无人前往。政府便召集武士女儿进厂,许多武士及其女儿都怀着为国家的使命感而积极响应。原松代藩有16名武士女儿应召,其中有原家老(藩的最高官员)的女儿。当她们出发时,一名应召女工横田英的父亲对她叮嘱说:“要谨慎用心,不要有损国名、家名。入厂后诸事尽心学习,他日此地建立缫丝厂,可以胜任工作。”她们在厂里是模范女工,横田英回乡后,参与了缫丝的六工社的建立,成为指导女工。当然,各地工厂也往往以“为国家”的名义,要工人加班加点,甚至累得精疲力竭还要拼命干活,恰如电影《啊!野麦岭》所描写的。
由此可见,任何国家的正常经济发展,都不能不受一定道德规范的约束,服从“公益”需要也是共同的要求。当然,在不同的国家和同一国家的不同时期,“公益”的内涵和作用是有所不同的。
在殖产兴业和以后的经济发展中,形成了一批政商和财阀。不了解政商、财阀,也就很难理解日本近现代的经济、政治发展。所谓政商,即与政府相互依存,受到政府特殊庇护的商家。政商一般都发展成为财阀,即日本垄断资本的主要类型。
政商的最初亮相是在戊辰战争期间。王政复古和政府军初战告捷,特权商人看清幕府大势已去,先后转向支持新政府。当时,新政府的财政几乎空空如也,三井、小野、岛田三家大金融商业资本接受了新政府的命令,立即提供了巨额献金、借款,为新政府和政府军解了燃眉之急。提供借款的还有三都的其他特权商人和地方特权商人。后来,三井、小野、岛田三家为明治政府承办汇兑和发行纸币等业务,缓解了新政府的财政困难。
在一段时间里,对于原特权商人,明治政府只是随心所欲地、强制性地加以利用,大部分特权商人都破产、衰落了。1874年,政府突然决定,三井等三家必须限期缴纳担保财物,数额为每年所办公款的约1/3。小野、岛田因此破产,三井幸好从外资银行借到款项才渡过了难关。
政府特别加以支持的是一批政商,明治初年就支持三井、三菱,70年代中期决定选择有足够资金、善于经营的特定商人加以扶持。其中有原特权商人三井、住友等,有在倒幕维新变革期起家的岩崎(三菱)、安田、古河、大仓、浅野、藤田(原长州武士)等,有弃官从商的涩泽、五代(友厚)等。
这些政商,在投资、经营、收益等方面,受到政府的特殊照顾。如三井是开当铺、酒坊起家,后扩大经营绸缎、钱庄和其他买卖,但后来已面临困境,生丝贸易大量亏损。投靠、支持新政府后,三井获得多种照顾,如存储汇兑政府经费、代收代缴地税、代政府输出大米、包销官营三池煤矿的煤炭等,迅速获得巨额利润,又优惠购进了官营的富冈缫丝所、新町纺纱所。三菱受惠之大已如前述,还购进了官营长崎造船所和二家金银矿。
政商们迅速积聚了资本,扩大了投资门类和经营规模,在产业界确立了优势。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到一次大战前后,形成的一批财阀,几乎都由政商转变而来。
日本的财阀是以家族资本为中心,支配直系、旁系公司,进行多方面经营的垄断资本。财阀可分为综合财阀,如三井、三菱、住友三家,它们进行多种经营并有大银行;以金融为中心的财阀,如安田、涩泽等;以产业资本为中心的财阀,如浅野、古河、大仓等。三井、三菱、住友、安田为四大财阀,三井在金融、贸易方面的优势突出,三井银行占全国银行存款的30%,三井物产占国内贸易的22%;三菱的主要优势在海运、造船部门;住友的主要产业基础是铜的采炼、制作;安田则以金融力量支配其他企业。
政府大力扶植政商、财阀,遭到了民间和舆论的强烈指责。当年,福泽谕吉不止一次地发表文章,为政府辩护,他写道:“西洋之豪商投资我国,欲控制商权,我国唯有扶植豪商与之抗争。”福泽所言确是实情,三菱与美英资本的海运之争就是有力的证明。当时只有政商、财阀才有资本、能力经营金融、贸易、矿山、海运等重要部门,因此这些部门没有被外资及其代理人所控制。
政府为了阻遏棉纱输入,70年代末曾购买10套2000纱锭的精纺机,贷给士族、民间经营,另外还代民间买了3套。因受制于民间资金不多,这些厂规模太小,并使用水动力,经营都不理想,有的倒闭了。1882年,由涩泽荣一发起,华族、政商和其他商人合资25万日元,开办大阪纺织会社。它从国外引进最先进的1万多纱锭的设备,并采用蒸汽动力和电灯照明,日夜两班开工。1883年投产后一炮打响,赢利良好,3年后资本增至60万日元,纱锭达3万个。在它的带动下,激起了投资大纺织厂的热潮,棉纱的输入日益减少,输出不断扩大。这也表明殖产兴业要有成效,必须有足够的资本。
纺织、电力和民营铁道都是靠股份资本发展起来的,很少有财阀资本。但是,当年非政商、财阀的民间资金到底有限,股份公司型企业在明治年代一直居于政商、财阀等家族型、个人型企业之下,到一次大战前后才占有优势。这也是政府扶植政商、财阀的背景。
如此说来,扶植政商、财阀是否就没有问题了呢?并非如此,政商及财阀存在严重的缺陷。其一是家族封闭性。财阀虽然在经营方面聘用族外人才,大都由族外人主持经营,但财阀总公司的资本全部为家族所有,不对外开放。如三井总公司三井合名会社的资本,为三井11家所有,由各家长子单独继承,不得转让也不得分割,11家的三井同族会是最高权力机构;三菱总公司三菱合资会社的资本为岩崎两家及其长子长孙所有,次子、次孙有少量股份,但对经营无发言权。这样做是为了保证祖传家业世代延续,这是财阀的最高准则。其二是进行杂货铺式的经营,看到那里有利可图,就进行投资或兼并,五花八门,缺少内在联系。这样做是为了不冒任何风险。其三是过分依赖政府,只要满足政府的需求,为政府效力,就能使利润、家业得到保证。
因此,财阀都具有很大的保守性。财阀一心只想保持家业,加上家族封闭性限制了调度资金的能力,因此不敢向投资大、有风险的领域发展。明治、大正年间,这些财阀除了有一些矿山和三菱有造船厂之外,几乎没有向其他重工业投资,其产业基础有很大局限性。财阀过度依靠政府,与扩充军备关系密切,养成了注重政府关照的依赖性。财阀的杂货铺式经营,不利于加强其经营基础,并阻碍了一般民间资本的发展,加剧了财阀与民众之间的矛盾。
这些缺陷没有引起财阀和政府的重视。正是上述保守性,促使财阀于20世纪30年代与军部结盟,把日本拖上了大规模对外侵略的危险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