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若风和席甜子在凤岐山重逢的一幕,被正准备下山的普家文看了一个正着,不知道为什么,当莫若风和席甜子紧紧相拥在一起时,他的心整个地被揪了起来。
几乎是在几天的时间,普家文失去了师父济远方丈,失去了妻子何晴,失去了深爱的玉婉,失去了他成长的家园宝莲禅寺,这一切的失去,使得普家文更加地明白佛法所告诉的无常,生命的无常仅只需几天,都全部示现给他看了,他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但是,当他现在看到莫若风与席甜子紧紧相拥之时,普家文还是想起了玉婉,那是一种彻骨般的思念。这种思念如树根一般在他的内心爬延着,瞬间布满了他身体里的所有细胞。是啊,他的婉儿呢?他和她在凤岐山开始了属于他们的恋情,他和她把属于他们的爱情,属于他们的幸福以及对未来的设想,都留在了这里。可是最终他负了她,可是最终她把自己都藏了起来,不仅让常宏找不到,也让他找不到。
何晴在宝莲禅寺失火时,顽强地等到了普家文,她那么幸福地死在了这个她爱着的男人怀里,哪怕他不爱她,哪怕她的爱那么卑微,可她却爱得那么满足,甚至在最后一刻,走得那么幸福。还有哪一种结局是死在自己深爱人怀里更圆满呢?可是何晴越这样,让普家文对她,甚至是对玉婉的内疚越强烈,他负了这么好的两个女人,他对不住她们。
现在,站在莫若风和席甜子身后的普家文,满脑子全是玉婉,是他和她曾经在这个熟悉的山里,幸福相拥的点滴回忆。
“婉儿,你在哪?你到底在哪里呢?”普家文在心里一声声地呼唤,他甚至想对着凤岐山大声地喊叫出来,可是他怕自己的喊声会惊吓了莫若风和席甜子。
直到莫若风挽着席甜子下山之后,普家文才拖着沉重的脚步下山了。
下山后的普家文每日除了忙碌给人看病外,就是渴望战争早点结束。千疮百孔的中国大地再也承受不了日本人的侵略,中国各地反日的情绪是一波强胜一波,让日本人滚出中国大地成了整个中华民族共同的心声,于是,日本兵再也没有初来中国时那么气焰高涨了,节节败退让战争焰火渐渐稀疏。
铺天盖地的硝烟渐渐消散的秋天,大抵是江南最美的风景。早已变成黄色的树叶,或是铺在洒满阳光的石板路上,或是倔强地抓住树梢不放,或是被徐徐的秋风牵动着,在空中跳一支谢幕的舞。还有红色如烈火,带着些许金色的枫叶点缀其间,也就是在这战火消停的短暂的时间里,城里城外都浸润在这种金色和橙色的色调中,给渴望停止战火,盼望安居乐业的人们,带来满心满意的欢喜。
就在这个时候,常宏再度剃发回归佛门,主持宝莲禅寺的消息,口口相传地在人们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这一消息也让普家文对常宏生出了一种敬意,因为玉婉的突然消失,他和常宏之间自然而然地形成一条鸿沟,无论普家文想如何努力去越过这个鸿沟,可是玉婉这个他们越不过的人物却横在彼此的内心最深处,那不是他们想与不想就可以握手言和的感情。现在,这个为情所困的常宏,这个一度是济远师父信徒的常宏,终于决心继承师父的衣钵,这让普家文说不出来的快意。
要在宝莲禅寺的废墟上重建,不仅仅是一座寺院的建立,而是曾经倒塌的精神家园,又重新被一点点,一滴滴地重新构建了起来。此时的普家文是如此理解宝莲禅寺的重建意义,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意义,他决定去找常宏,无论常宏如何看他,这一次,他要和常宏重归于好,共同去完成重建宝莲禅寺的重任。
当普家文找到常宏时,他发现,原来的常宏在经历了人世间的情与爱,灵与欲之后,已然有了脱胎换骨之气,所谓“未明理事,不能言空”,当常宏经历了一切应该或不应该的经历之后,他的觉醒有如顿悟,他是在一瞬间真正的放下了,放下了。他觉得唯有重建宝莲禅寺这神圣的道场,唯有重建人们心中的精神家园,才不负师父济远方丈的牺牲,才不负自己此生的使命。他认为,无论一草一木,哪怕是最卑微的生命,都是有着自己特殊的使命的。而曾经的爱恋,那样的令他不能忘怀的爱人,也只是过眼云烟,仅只是让他看到了男女情爱的绚丽,好如有些快乐,仅仅只是几分钟,相对一生,何足挂齿。
普家文看着常宏,常宏微笑地看着家文,一切的过往都已然过去,他们好像是认识了几辈子的亲人,仅只是对望的一眼,就足够了然一切的心思,家文合十,并双膝跪下,眼前的常宏再也不是俗世的常宏,他是佛法僧三宝中的僧宝,他现在端坐在那里,法相庄严,他如此这般的行大礼,不仅是对佛教,更是对师父、对自己的信仰深深地顶礼膜拜。
常宏扶起家文,在扶起家文这一肢体语言中,化解了他们曾经所有的爱恨情仇,在这几年的磨炼中,常宏不断地反省自己,想起济远师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才知道,红尘并不属于自己,他要走的路还是继承济远师父的衣钵,护持佛法,无论是在战火中,还是战火消失后,人们的精神家园都应该先立起来,只要精神家园在每个人心中屹立,不管战场让这片土地如何千疮百孔,但是终究会在不轻言放弃的炎黄子孙心中,完整无缺,巍巍挺立不倒。
可是,在烽火战乱岁月,想要恢复宝莲禅寺之原貌,无疑是登天造峰之事。两个握手言和的兄弟,一想到这个问题,都变得愁眉不展。
而普家文在思忖之中,猛然想到了一个人:唐沫影!
那个自丈夫孔凡修死后的大义女子,将金钱视为身外之物,大到将庄园、房产捐给政府,将经济支持抗日部队,小到将一饮一食布施给逃避战乱,居无定所的饥民。而她自己,则吃斋念佛,过着深居简出的简朴生活,如果在寺院建设的费用上求助于她,她大抵是不会拒绝的。
为做到有理有据,普家文与常宏和尚,对这片焦煳的土地进行了丈量,凭着记忆,构画出了寺院的所有庙宇草图,一砖一土地估算着所需资金……
普家文的估量没错,唐沫影早就有心重建宝莲禅寺,在她眼里,这个宝莲禅寺已然不是一座寺院那样的简单,她清晰地记得母亲曾在这寺院无助的求赎,她还记得自己的若云哥哥浴火涅盘,这个寺院不仅是这座城市的精神之所,更是她精神所依,她愿意倾己之力重建宝莲禅寺,只可惜一时难找到承担这种大任的合适人选,听着常宏和尚与普家文的构建蓝图,唐沫影黯然的双眼也熠熠生辉。她仔细地看着面前两个人,他们曾经很年轻,他们在她的眼里依旧年轻,但是,因为战争,因为生离死别,他们身上的稚气全然已脱,但是,重建宝莲禅寺岂是一日之功,又岂是一己之力,这中间会有多少的困难阻力,他们在重建的过程中,会不会轻言放弃,半途而废?
唐沫影的担忧,没有逃过普家文的双眸,他当即暗示常宏掏出他们丈量的数据,草拟的构图以及估算得丝丝入扣的合理费用。
有志真的不在年高!唐沫影没想到这对年轻人,会有如此的豪情壮志,更没想到他们并不是泛泛虚假的高谈阔论之辈,而是谨慎的外表之下有颗务实之心!
唐沫影思忖了几日,当即答应将前期组织筹建的费用,会及时拨付给他们。于是,常宏和尚、普家文开始为重建宝莲禅寺而奔波忙碌。
一天天似乎没有多少变化的废墟,在人们起早贪黑,一月月齐心协力的通力合作下,进展迅速。
唐沫影为庙宇的建设,不仅在经济上倾尽所有,到了后期,再一次动用了亡夫孔凡修的关系,找亡夫生前的朋友捐款。他们除了自身乐于解囊外,还利用报纸的宣传优势,发布了建设庙宇所面临的资金困难……
一时之间,宝莲禅寺的建设,不再是常宏、普家文、唐沫影几个人的事情,也不再是生活在这座城的人们的事情,而是全国人们共同的心愿,一句暖人心的祝愿、一捧粮、一掬水、一文钱……像滚滚潮水汇集而来,于无形之中,都给大家带来巨大的力量。
三年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凝聚着四方的爱心与信仰,才有今天的剃度、法仪、唱诵,如丝如竹,如雨如雾,像来自天边,却又近在耳膜。
在天籁音的伴随之中,常宏和尚迈动着仙风道骨的步伐,拈香礼佛升座,为数十位发心出家的比丘剃度开示,为在三年复建宝莲禅寺建功立业的所有檀越大德祈福还愿,他让出家的僧众明白,出家乃大丈夫之行,非帝王将相所易为,出离世俗之家,更要出离烦恼之家,努力修行,精进悟道,上求佛法,下度众生。他感恩所有的檀越大德鼎力资助,他告诉他们,修庙修福,重建道场将会福泽子孙。
这场法会的殊胜被前来观礼的万人赞叹,换上僧装剃度的比丘,在礼佛、拜谢剃度恩师后,正式加入宝莲禅寺的僧团。在场众僧人见证新添释子之时刻,深感庄严殊胜,莫不欢喜无量,由衷赞叹!
没有任何宣传,但凤岐山宝莲禅寺经过三年的重修、整建,恢复了原貌。拆除宝莲寺重新修建时屏遮的一切面纱,一座座庙宇,高大宏伟亲切而熟悉地矗立在人们眼前时,人们漂泊无依的灵魂,似乎又重归体内;曾被剔除的记忆,又鲜活地重现在眼前。
重塑历史,再建佛教辉煌的人,竟然是曾经还过俗的常宏!
在人们心目中,重新栽种上信仰绿树的,竟然就是这个常宏!现在的常宏和尚。
人们倾城出动,全家扶老携幼,将重新焕发出生机的凤岐山,里里外外,角角落落,围得水泄不通。
置身于对信众用围墙屏蔽了三年的凤岐山上,郁郁葱葱的植被,高大雄伟,庄严圣洁的庙堂,香客们不得不感叹人力的伟大,创造力的伟大!
心只要落到一处,行只要汇集到一处,废墟就会绿树成荫,人们心灵的殿堂就会重新焕出生机!
2
常宏和尚在普家文、唐沫影等人的陪同下,迎着远在天际的第一缕阳光,在大雄宝殿敬上了第一炷香,在久违的檀香暗涌,紫烟飘拂的时刻,常宏和尚的双眼渐热渐润,在袅袅的淡香淡雾之中,他仿佛看见了玉婉那对秀丽的双眼,正含怨带嗔地望着他,他的心还有疼痛,却已然如如不动,他更是看到济远师父用无限期待的眼光注视着他,让他生出无穷的力量。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往。世间凡夫的爱,有分别,有执着,有纠缠,有苦乐。凡夫的心念变化无常,所以凡夫的爱也不能永恒。只有清静平等慈悲的爱才是永恒不变的。婉儿,我曾经以为我爱你爱得很深、很深……”
一滴清泪,猝不及防地从常宏和尚的眼眶滑落,“可是,在去去来来的岁月里,你却让我明白,我对你的爱,只不过是很浅、很浅……”
常宏和尚闭上眼睛,让玉婉的一颦一笑,在他脑子里如同放电影般回闪。
“也许最深最重的爱,必须和时日一起成长。因为爱情的缘故,两个陌生人可以突然熟络到睡在同一张床上。然而,我们如此熟悉后,你在离家出走时,连对陌生人说的话你都不屑与我说。”
常宏和尚翻阅检点着丝丝缕缕的心事,如同袅袅娜娜的香雾。
“婉儿啊婉儿,爱情是不是将两个人由陌生变成熟悉,又由熟悉变成陌生?爱情是不是将一对又一对陌生人变成情侣,又将一对情侣变成陌生人的游戏,让我们在这场游戏中认识自己,更是让我们在这样感情中看清情爱的无常,让我们幡然醒悟?若这一生我觉悟,婉儿啊,你何不是我最大的善知识啊!”
“我曾经坚信爱情可以令我改变,现在思忖,那只是因为我年轻的好处,当然,也是我年轻的悲哀。我永远是我。令男人改变的,也许是佛陀的慈爱,佛陀的慈悲,但绝对不会是女人,你明白吗?婉儿。”
常宏和尚睁开眼睛,看着油灯的火苗一跃一闪,心思跟着火苗一起一伏。
“婉儿,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不过是以爱为理由,对你做了两件事:超乎你想象的好和超乎你想象的坏。但愿你能用我对你的好来原谅我对你的坏。我们不能在一起,不是我太坏,而是你太好。我们不能在一起,是因为我明白了我的使命不是为你而来,而是为佛法而来。”
常宏和尚双掌合十,看着逐渐燃尽了的香烛,缓缓起身,缓缓转身。
“爱和怀念是两回事,婉儿,我之所以走到今天,又突然想起了你,让你像花一般在我即将入佛的心中绽放,那只是因为我在过去的岁月里,曾经那么热爱过你,也曾经那么残忍地伤害过你!茶楼那一次的过失,我永生无法弥补。当明知不可挽回,唯一补偿的方法就是怀念,同时也用对你的怀念来惩罚自己。”
当常宏和尚最后一次跪拜之时,瞬间有种尘埃落定的气定神闲,削掉了头发就等于去除了尘世烦恼和宿世习气,那跪拜的双膝等于去掉人间的骄傲怠慢之心!
常宏和尚最后在心里暗念,婉儿,我以爱的名义,丝丝缕缕地将你捆绑得紧紧的,勒得你喘不过一口气,所以你才会不留只言片语,离家出走,至今不知你香迹何处?婉儿,你远离我所谓的爱,就是为了到外面去呼吸一口自由自在的新鲜空气吧!现在,常宏的心念如同落地的头发,去除一切牵挂,一心一意修行,你回来吧,婉儿,常宏断不会再以爱的名义去伤害你!
常宏和尚再度出家为僧,其实玉婉是知道的。可她不愿意露面,有些事情过了就过了,一如一块镜子,摔过后的裂缝再高明的缝补师,也补不成原来的模样。
玉婉不想露面,哪怕是普家文找她,她也不愿意让姑姑莫若雪告诉他,她其实就藏在姑姑家里。是她一再叮嘱姑姑不让别人知道她的行踪,她要学姑姑,把爱化在古琴之中,情与琴的融合,才是玉婉需要的。如果哪一天,她认为情与琴是普家文的时候,她定会走出去,去找这个男人,去用用心心地再爱一次。这是玉婉对姑姑表达的意思,她想用时间去验证爱的奇迹,去检验普家文能不能如她这般,将情与琴统一,融合,珍藏!
而宝莲禅寺的重建,这一庄严而殊胜的时刻,使在战火飞溅、狼烟四起中担心受怕、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们,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慰藉与安详。
1944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全面发动了对日寇的局部反攻,取得了重大战果。
这一年内,八路军、新四军和华南抗日纵队共对敌作战两万多次,毙、伤、俘敌伪军32万余人。
1945年8月10日,斯大林领导的苏联对日宣战:“自8月9日起,苏联将认为自己与日本处于战争状态。”
9日清晨,苏联军队兵分三路向我国东北迅速挺进,中朝人民武装力量与苏军并肩作战,击溃了日本主力关东军。
苏联太平洋舰队也投入了战斗。
这时,中国共产党立即命令解放区抗日武装力量,对日本侵略军展开全线大反攻,八路军、新四军在华北和华中地区随即展开猛烈反攻,消灭了大量的日伪军。与此同时,朝鲜、越南等亚洲各国人民也发动了歼灭日军、解放祖国的斗争。
同年美国把他们仅有的两颗原子弹于8月6日和9日投在日本广岛和长崎,造成20多万日本人民的惨重伤亡。在反法西斯力量强有力的打击下,日本彻底崩溃了,8月15日宣布无条件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