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婉的突然离家,让常宏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他顾不得理睬请来的莫若风,猛地转身往普家文的家跑去。
当常宏一口气跑到普家文家时,普家文还在替小晴助产。何晴难产,这让普家文一边想办法替小晴助产,一边听任母亲在屋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普家文见常宏又跑了回来,惊异地望着他问:“你怎么又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玉婉,玉婉,她,她……”常宏结巴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玉婉怎么啦?”普家文丢下正临产的何晴,一把抓住了常宏,急切地问着。
直到这个时候,常宏才发现普家文一点也不比他爱玉婉少。可是他又为什么不娶玉婉呢?他们才应该是真正在一起的一对啊。他这算什么呢?给不了玉婉想要的爱,又得不到玉婉应该付出的爱。
“你现在也记得要关心她?你早干什么去了!”常宏突然恼羞成怒地盯着普家文吼着。
“常宏,玉婉到底怎么啦?”普家文也不计较常宏的态度,着急地又追问了一句。
“她,她不见了。”常宏总算让自己平静下来。
而普家文一听,悬着的心总算松了一下。他好担心常宏嘴里出来的是玉婉的另一种消息,他已经知道了,上次因为他,玉婉被常宏推下茶楼时,孩子流产了。而玉婉心里装着的人是他,一如他内心装着的人是玉婉一样,他们这一对深爱对方的人,阴错阳差地近在咫尺,却不能相爱相守。这让普家文对玉婉一直有着深深的内疚,也让他对玉婉的爱越来越深地藏在了内心最最深处,只有那个地方,才是属于他和玉婉的。
“你去师父那里找过没有?”普家文提醒了常宏一句。
“去过了!我以为你了解玉婉,我想你一定知道她去了哪里,所以才跑来找你的。”常宏回了普家文一句。
“你去师父那里找找她,说不定她现在就在师父的方丈室里呢。”普家文安慰似的望着常宏说道。
“家文,谢谢你,我再到别的地方找找!”常宏客气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跑。
普家文看着常宏远处的背影,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玉婉本来就不爱常宏,而常宏又有这么重的醋酸劲,如果孩子还在的话,玉婉还有孩子这个寄托,现在孩子流产,玉婉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普家文忍不住为玉婉而心痛着。而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望着他说了一句:“你该操心的人是小晴,那可是你的老婆,你的责任。”
“妈,我知道。”普家文收起了自己的情绪,再一次走进了何晴的产房。
而常宏离开普家文后,回到家时,莫若风居然还坐在家里等他。他把普家文的话说了一下,两个人一起直奔宝莲禅寺。
从济远师父那里回来后,一路上,常宏一言不发,而莫若风也一言不发。两个人赌气般地走得极快,除了彼此的脚步声,周边似乎很安静,可常宏却感觉心情有说不出来的烦躁不安,除了担心玉婉外,他总有一种要发生什么大事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了晚上,火光突然照亮了镇上的半边天,常宏被嘈杂的声音吵醒后,跑出了家门,盯着远处的火光一下子怔住了。
“你眼前这盏灯,不说用嘴吹,用扇扑,就是倾尽四海的海水来浇泼,暴风来吹袭,也不能熄灭……”
常宏远远瞅见凤岐山那噼噼啪啪的火焰,仿佛是打脉搏里流出的颜色,那种火红得就好像淌在白瓷地上的鲜血,被震呆了的他,一边光着脚丫,零乱着衣服跟着惊叫的人群撒腿奔向寺院,一边还在迷迷糊糊地回味着梦中的这句话,还犹疑身在梦中。
他侥幸地想,一切只不过是梦,梦醒后这场火就结束了,济远师父还会仙风道骨地出现在他眼前。
然而,距离凤岐山越近,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愈响亮,身上的灼热感愈强烈,一切似乎都不是在梦中,一切似乎都是在真真切切地燃烧,真真实实地上演……
数以万计的人流,都汇聚在凤岐山下,黑压压的身影,密密麻麻的大腿,阻断了常宏的脚步,他不停地在人墙缝隙里挤来挤去,却前进不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上火焰上下跳动。来回跃动,颇具威胁性地逼近寺院。只见各种不同高度、宽度、不同式样的屋顶,被一片舞动的冲天大火包围着,烈焰被强力地扇到一边,巨大的火焰带迅速向前蔓延,接着又摆回来,继而又再次变本加厉地快速向前展开,犹如把倒霉的人死死地控制在自己手中,慢慢地折磨他……
几百年的烟尘早已在发黄了的相册中隐遁,曾被焚烧得寸草不生的土地上,草荣草衰了一轮又一轮,但凡见过那场史无前例的大火的人,都称让人瞩目的同时,更让人记忆犹新。还有人称只要凝神细听,岁月的夹缝里依稀还回荡着那手挥五弦的雅韵,蜿蜒的山道上依稀还飘荡着那穷途恸哭的真实声音。
“师父啊师父,你在山上吗?”常宏望着如波涛一般滚滚的浓烟,强劲的夜风吹不散,变成白热化的巨大力量,愤怒地把它的深红的火焰送入云霄,不禁痛哭失声。
“这火是怎么起的,怎么起的啊?”常宏猛然感觉自己麻木的身体,在普家文手里,像是一件被拎起的衣服,“师父呢,你看见师父了吗?”
常宏本能地点点头,再想想与师父会晤的时间,应该是白天,又猛然地摇摇头。但是潜意识里,他仍然侥幸地觉得,师父不会有事,师父会在大火中安然无恙,大智大慧的师父,应该是最先会捕捉到火灾的来临,应该是最易脱险的一个!常宏想。可是,尽管如此,常宏依旧感觉到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人拆卸了下去,全身疼痛得没有丝毫的力气。
普家文放开常宏,带着灼浪的夜风从他耳畔,错落而过,吹起碎落的发丝,他盯着茂密的树林中跳跃着的火光,星星点点的光斑打上了星空,透出一种缥缈虚无。他抬头眺望的双眸,溢满焦灼的泪水。
常宏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量,站了起来,面对已经泪流满面的家文如同一只暴怒的狮子吼叫起来:“你哭什么?师父不会死,不会死!”
是啊,师父怎么会死呢?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师父也不会死的!常宏想。他白天还与师父会晤过的,他那样淡定从容理智的神情,怎么允许以哭泣来弥漫这场火灾?任何灾难于师父而言,都只是短暂的,然后会有更多的精彩,绿树一样挺立在这片焦土之中。
常宏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这自然有他的道理。
白天,当常宏好不容易对陷入情感低谷中不能自拔的莫若风,道明他和玉婉的婚姻现状,请岳父大人出面来调停时,他推开门,望着空空荡荡的室内,再也见不到玉婉的直觉,使他觉得大难压顶,因而悲痛欲绝。
一旁的莫若风提醒常宏说,玉婉将家里收拾得这样纹丝不乱,她会回来的,不用慌!或者,她去了庙里找她师叔?
常宏觉得岳父的提醒非常在理,按捺不住地拔腿就奔向寺院,莫若风只得跟随在这个毛手毛脚的小伙子后面。
当确定玉婉并没有来寺院时,常宏犹如被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全身冰凉。
玉婉的消失,使对女儿自幼就管教不多的莫若风,心生悔意,他突然迁怒于常宏道:“你原本就是一个出家人,哪懂得女儿家的心思,哪掂量得清爱的分量,何必还俗伤害我女儿?”
处于悔恨中的常宏,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倒是师父说了些许公道话,平息了岳父心中的怒火。
济远师父说:“爱情本就是苦海,跳进去就上不来了。凡夫俗子却一个一个明知是苦海,偏偏往下跳,佛教本身就不提倡很多人出家,只是希望大家远离烦恼。常宏啊,哪怕你脱下僧装,归还俗家,从此告别僧人的身份,重新过上俗家人的生活,也依旧摆脱不了情爱的烦恼,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出家,是宿世的善根福德因缘,是一生的选择,一定要格外珍惜这个殊胜的因缘;还俗,自然也是种种因缘使然,却是一时的选择,也许很痛快,也许很无奈,也许很悲哀。这一种特殊的选择,不管是对是错,出家与还俗,其实也是在人的一念之间啊!一念随缘之心,也许就决定了一生的选择。一切有心,去留无意。人生短暂,生命无常,我想,我们每一个学佛人,不论出家抑或在家,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好好把握当下,把握好当下那一念,那一念志求解脱之心吧,都要以平常心去对待。”
这番话,很快平息了若风正在暗暗涌动的怒火。想他对左藤席甜子的感情,是由得他能控制的吗?想想玉婉,从小到大,他这个当爹的几时真正用心关怀过她,现在又有何资格责怪别人?
“师父,我辜负了您的一番好意!”常宏悔恨交集。此时此刻,他倒是渴望岳父能打他一顿,责骂他几句,这样他或许还好受一些。师父对他越宽容,他越是觉得自己心上存在狭隘和瑕疵。其实,他如果冷静理智一点,就会发现凭着普家文和玉婉的人品,他们之间仅限于情感上的纠葛,行动上并不会越雷池一步的。
今天的悲剧,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济远方丈似乎是察觉到了常宏的所有心思,幽幽地道:“常宏,为师知道对你来说,堪破情爱,本就是修行者生生世世的事情。而今,我们不仅要摆脱情爱的烦恼,更要经历种种的炮火连天,刀光剑影,仿佛两个世界的对抗。当你半途而废地以为情爱已经完了的时候,却又发现无力离开,于是回头再续前缘。”济远方丈捻动着手里的佛珠,语重心长,“为师可不愿意你一次次地回头,把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尽,才走完爱情的全程。”济远师父叹息着说,“境来不拒,境去不留,一切随缘能得自在。常宏,你明白师父的心意吗?”
“境来不拒,境去不留,一切随缘能得自在。”这样的大智大慧,这样笃定超然一切的情感,令常宏崇拜,令常宏深信拥有这样大彻大悟胸襟的人,是不会允许任何不幸与灾难向自己靠近的。
“师父,您真的不责怪我还俗后,对玉婉造成的伤害?”临回家时,常宏还是忍耐不住地搬出巨石一般压抑在自己心头的疑问。
济远师父笑了笑,非常平静地开示说:“因果丝毫不爽,如果我们曾经以清净心供养比丘,其功德自然存在。出家人也是人,不是一出家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圣人,或者修成了圆满的佛。出家、在家是我们修学佛法时,在人生的道路上所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而已,佛也规定比丘一生可以出家七次啊!你遇到某种因缘,选择还俗,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常宏感觉师父的话,像海,时时在他心中掀起惊天巨浪;像风轻拂,散发幽幽芳香,打开他心窗,释放他恒久的压抑。
“玉婉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禀性我也有所了解:她看似冷漠得有些孤傲,内心其实却有不一样的热情,在她的心底更有一种对世间一切最纯真的想法。她有情却不多情,她可以改变却不善变。肤浅的异性不会接近她,走进她世界的必定是有内涵的人!”济远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玉婉这孩子吉人天相,不会有危险的,你们请回吧!”
白天,一向沉思慎言的济远师父,却破天荒地对常宏说了许多话,似乎是将以往岁月的沉默,都积攒到今天一吐为快似的。
正是有了济远师父这样明朗的开示,身心俱疲的常宏,才会带着对玉婉的深深牵挂和担忧,沉沉睡去!他从人们“寺院起火了”的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中醒来,迷迷糊糊地一路跟随众人飞奔而来,一边总侥幸地觉得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即使是现在梦醒,他也依然觉得,济远师父不会有危险!灾难过去,他依旧会让寺院在这片被大火烧焦的净土上重新屹立……
2
与常宏的侥幸相反,普家文因全身心地照顾难产的何晴,对外界所发生的一切,包括寺院起火的事情,比常宏知道得要晚一些,但是当他只听到外面一个慌张的声音呼喊着不好了,寺院起了好大的火。普家文顾不得血淌成河、性命攸关的何晴,放下一切,跑到屋外,仰头看着被火光映红的天际,他敏感的直觉告诉他:济远师父难逃过这一劫啊!
何晴,你要等我回来;孩子,你要等我回来!普家文边飞奔向凤岐山,边在心里默默为妻儿祈祷。
近几年来,在寺院周遭,在济远师父身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太微妙,太奇怪了!也许其他师兄师妹,因对济远师父的敬畏,也许是师父本身就被一层神秘的光彩所笼罩,所以大家不敢心存对他的疑虑。
但是,无意间,普家文却破例知晓了济远师父的惊天秘密:他帮助一个戴草帽的人私藏了满仓库的粮草!
那个戴草帽的人是谁,林义虎吗?倘若不是,说书人提到此人的用兵之道时,济远师父为何会一反常态地大惊失色,以至于乱了平日处事有条有理、有始有终的步伐?
细想起来,所有人针对济远师父对岗次太郎一上山,就充满敌意与抗拒感到不解,那是因为大家都太年轻,都被岗次太郎表面上的彬彬有礼、故作掏心置腹的姿态所迷惑了。
想想自岗次太郎来到凤岐山的寺庙,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了多少啊:全国报业巨擘孔凡修的英年早逝;莫若风与左藤将军之女秘密之恋的泄露;凤岐山香客对日本人的诅咒,以及中国人没有一个人得瘟疫……所有大大小小的内部信息,到底是谁走漏的?难道师父平日里对岗次太郎的防备之心,是因为岗次太郎早已在师父的锐目之下过早地露出了狐狸尾巴?而师父担心大家心神不定,担惊受怕,所以总是一人在默默地承担一切,希望他能暗中化险为夷。
如此沉得住气的济远师父,当然是不会让寺院失火的。那么今天的大火起因会是什么?是因那满仓库的粮草么?思忖到此,普家文浑身的冷汗,从毛孔里虫子一样爬了出来。那么泄露此秘的,除了岗次太郎,还能有谁?
更可怕的是,落入到杀人不眨眼的日本恶魔手里,师父还能活命吗?
普家文凭着常宏每次上山总是走右侧小山坡的经验,挤撞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找到了蹲在地上哭泣的常宏,可是看到常宏一脸迷茫的样子,脑子里似乎有千军万马,体内的血液好像也要随同山上的大火燃烧起来,然而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仰头对着红彤彤的夜空高喊一声:“师父啊——”
整个世界在他的呼喊声中,顷刻间轰然倒塌。
普家文震天撼地的声音,顺着噼里啪啦的火风,如穿山夜风,传到了济远大师的耳里,他望着周遭的大火,如同一条条火龙,张牙舞爪地盘旋在庙宇顶端,映红了天边,颇感欣慰地慢慢倒在烈火之中……
对于远离街头巷尾,居住在凤岐山一方净土的济远方丈来说,宁静如水的氛围,使他更能敏锐地洞悉周遭的一切。
岗次太郎以佛教徒的身份,打着中日友好的旗号寄住于寺院一隅时,济远从他潜藏着杀气与贪婪的眼光中,就知道来者非善。
果然济远方丈在游击队长林义虎那里,得知了日本人的侵华野心,留心观察岗次太郎的行踪,终于发觉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日本军营中的一个参谋长。
很快,日本人就按捺不住地撕掉了学习、传承东方文化的面纱,暴露出侵华的狼子野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使这片净土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身在前线的林义虎慧眼独具,看中了凤岐山这块独辟一隅,但地势高坦,交通便利的有利条件,想在此处囤粮招兵,暗暗发展抗日力量。济远方丈深知,作为一个僧人,如果脚下的土地不安全,将无可谈佛,无可参禅,因为万物都是依附脚下的沃土而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