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婉的身躯,笔直地从楼梯间滚落在一楼的地板上才停止,她感觉腹部急剧地下坠,有股热量像喷泉似的从她下腹飞溅迸射出来,炽热殷红,雾霭般弥漫开,她甚至还来不及感觉到那种尖锐的疼痛,席卷而来的黑暗便将她拉入了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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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家文和常宏同时往楼下奔去,可当普家文赶到玉婉身边要替玉婉把脉时,常宏却一把推开了普家文,怒吼了一句:“都是你害的!你滚,滚啊!”
“常宏,我是医生啊,让我替玉婉看看病吧。”普家文还想说服常宏,可常宏根本不听,一掌推开了普家文,抱起玉婉就走。
普家文看着常宏的背影,想喊,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再去关心玉婉呢?他和她的爱其实是远在天涯的。
普家文痛苦地摇了摇头,转身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而常宏把玉婉抱回家后,见玉婉的下身血流不止,赶紧让玉婉躺好,他疯了一样的上山去请济远师父。
济远师父随着常宏一起来见到玉婉时,玉婉已经因为流血过多昏死了过去,济远方丈不用把脉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让常宏抱起玉婉直奔法租界的洋医院。
玉婉失血太多,如果没有济远方丈及时的处理,这一次,玉婉可能必死无疑。
活过来的玉婉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被褥里,将玉婉的皮肤衬托得更加透明和脆弱,使其更显楚楚可怜。
常宏内疚地坐在床沿,欲伸手去拂开覆盖在玉婉脸上的几缕发丝,玉婉却感觉到好像是在她猝不及防之间,眼前突降一个异类怪兽,令她眼里盛满畏怯和恐惧,她唯恐避之不及地缩到床的最里边,对他的关心和担忧,竟然淡漠得视而不见。
“婉儿,你要我怎样做,你才肯原谅我?”常宏放下汤碗,双膝跪在床沿,顺势握住玉婉露在被面的手,“你要打只管伸手,你要骂只管张口!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我不是有意要打你的,我是气疯了,是气疯了啊!”
玉婉目光空洞,手却下意识地抗争着欲从常宏的掌握中抽回来,然后背转身,只留给常宏一个冷冷的脊背。
常宏如同一头困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来踱去,在室内搅动起一股烦躁的空气。
“为什么,为什么你怀孕了竟然不告诉我?”常宏越想心绪越乱,回想起茶楼的事情,心里更是悔恨交集。他做梦也没想到,玉婉已经怀了身孕,更没有想到他一时的冲动,伤害到的不仅是玉婉,还有他常宏自己的骨血。因玉婉的流产,他不知道他和玉婉的夫妻情分,是否还有可能愈合的一天。
“婉儿,你讲话啊,你应付我一字半句啊!”常宏坐在床沿,俯下身,摇晃着玉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醋意,又在瞬间蒸发,“你怎么啦?你昨天和家文在一起时,有说有笑的,怎么面对我就是一副丢魂失魄的样子?”
常宏愈是狂怒,流产后身体虚弱的玉婉,愈是只能沉默以对。无论常宏怎么做,玉婉都不领他的情。玉婉的沉默,恶性循环般地激怒着常宏,可他又拿玉婉没有办法。一晃好多天过去了,玉婉就是这么一言不发地对待着常宏,他实在忍受不了玉婉的态度,这天,他拼命地摇晃着玉婉问:“你是故意想气疯我,还是魂丢在了家文那儿?”
两行清泪,从玉婉空洞的眼里,悄无声息地滚落,汇集到耳廓边,落在枕上,湿了枕头。
玉婉冰凉的泪水,猛然间刺激着常宏暴怒的神经末梢,他大叫一声“天呐”,松开玉婉,猛地抱住自己的头:“天呐,我这是怎么了,我到底想干什么啊?婉儿,你知道,我明明是爱你的,可是爱怎么会让我变成这样?我们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头,好痛,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常宏的骨头。他害怕再失控,对玉婉造成伤害,几乎是抱头鼠窜地离开床沿,大叫着:“好,你不愿意看见我,我知道,我明白!我这就离你远点,去喊你想见的人来照顾你!”
玉婉听着常宏摔门而去的分崩离析的哐当声,在耳膜间震荡,听着他愤怒的脚步噔噔地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她才缓和了一口气,动弹了一下身体,泪水又禁不住地滑落了下来。
伤心欲绝的常宏,如同醉酒的汉子,径直去找普家文。他一路走一路想,找普家文干什么呢?再给玉婉把把脉,开一剂药?还是再相信他一次,让他劝劝玉婉回心转意?因为天都知道,菩萨都知道,他常宏是爱她的啊,他的每一个细胞,都爱着她,他心心相念的,都是她,都是她玉婉啊!
常宏的脚步,伤心得像横行的螃蟹,踉跄着七弯八拐上了街道,突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忍不住回首望望,没错啊!依旧是原来的道,依旧是原来的巷子,甚至是道两旁的花草树木都没有大的变化,为什么他却有一种身处异国军营的感觉?
对啊,原来喜欢说书、听书,围观的人们,都关门闭户去了哪里?满街横行的,为什么都是穿着黄色军装,戴着黄色军帽的日本士兵?他们搅屎棍一样,搅得鸡犬不宁,怨声载道,让一座好端端的城市上空,弥漫着一股乌烟瘴气。
常宏心里一颤,小日本人已搅得我们的家园四分五裂,日夜难安了,为什么我们自己不珍惜自己的家庭,珍惜自己的爱人,为什么我们要将小小的一点矛盾无限放大?闹得大家都伤心伤肝伤肺?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啊?
常宏如此一思忖,有点想回家抱住玉婉,将玉婉那块冷冰,在怀里捂热,他们在一起相亲相爱,生儿育女,过着热腾腾的生活该有多美气啊!
然而,想想他每次想靠近玉婉,玉婉冷漠木然的抗拒,常宏的勇气又全失了,他想,还是找找普家文,让普家文劝劝玉婉吧,他常宏不就是因为太爱她,太在乎她,才有那莽撞的一幕吗?
然而,到了普家文家里,才知道普家也不太平。
何晴挺着大肚子,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完全没有一点人气血色。家文母亲玉莲在一旁急得直跺脚,也是泪水涟涟。
普家文则一会儿进房间观察何晴的病情,一会儿安慰母亲,房间的事态刚平息了,又想起厨房里正熬着的药,又飞扑向厨房。
普家文对常宏的到来,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芥蒂,他自顾自地从药罐里倒出一碗药,凉在一边,然后动手收拾杂乱的房间,等药稍凉点后,端进房,扶何晴坐起来,拿几个枕头垫高何晴的头,才开始给她喂药。
直到忙完这些,他才一边拍打了一下衣服上的灰尘,一边背起药箱,招呼常宏与自己一起走走。
“今天寺院里还有许多事情,有话边走边聊!”普家文说话之间,已走出了门,常宏只得在后面跟随着。
“你的生活,就这样?”常宏忍不住大发感慨,“我觉着比打仗还累!”
普家文沉默了半晌,开口说:“以前何晴身体好的时候,什么事情都由她一手操持,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都觉得是应该,现在她怀孕在身,加之前几天买菜时,被横行霸道的日本兵吓着摔倒了,动了胎气,我不得不承担起所有家事,才知道何晴原来是多么辛苦不易啊!家里真是一日少不了她。”
常宏看着普家文对何晴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心里的结不自觉地松动了不少:“她怎么会摔倒呢,没有找日本人理论?”
“唉,捡回来一条命就不错了!”普家文看看不远处几个日本人正目中无人地追赶一只鸡,“日本人这样惹是生非,横行霸道的,找谁说理?哪儿还有说理的地方?多少人命在日本兵手里,都如同草芥,生死由他们踩踏,只是被他们吓着了,真被他们怎么样,你也是无能为力,捡着一条命回来,就得感恩佛菩萨了!”
“唉,这世道,怎么成了这样?”常宏感叹着,“家文,我想你帮我一个忙。”
“玉婉怎么了?”普家文问。
常宏讷讷地摸着头:“你怎么知道?”
“多年的师兄弟,你屁股一撅要拉什么屎,我全知道。”想想,家文又奇怪地问常宏,“你不是不愿意相信我吗?”
“我,我,”常宏支吾了半天,“刚才看你对家母,对何晴,都那么体贴入微,你是一个踏实过日子的人,不会做出对不起家人的事情!”说完这些,常宏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是啊,你,我,玉婉是一同在凤岐山上长大的,平心而论,玉婉的品行,才貌,是男人都会喜爱,更何况是你,是我?”普家文叹叹气,“我心里其实始终是有一块地方为玉婉而留的,但绝对不会去亵渎,因为责任,因为良知,不允许我迈出那一步!”
“是,是,我相信!我服你了!”常宏望着普家文的目光,第一次充满敬佩和信任,“可是玉婉的心已离我很远了,特别是这一次,我真是不应该动手打她。”
“这个,我想,你应该去找你的岳父大人帮帮忙!”普家文沉吟良久,点拨常宏说,“玉婉是一个从小就缺乏爱的人,内心对爱越是渴望,表面却越是对抗,她打小因父亲的冷漠,父女俩的感情一直淡漠,她缺乏爱也需要爱!现在,你让玉婉的父亲出面,化解你们产生的矛盾与误会,也正是他们父女化解隔阂的时机!”普家文在走上寺院岔路口时,还忍不住回声叮嘱常宏,“光凭喜欢和爱,是走不了多远的,明白吗?”
常宏觉得这不无道理,为改变玉婉见到他就害怕的现状,他愿意去做任何事情,去求任何人,帮他一起将玉婉的心来捂热,捂暖!
然而,当常宏说服清高、情感正处于低谷状态的莫若风一同来到家里时,推开门,一股空幽幽,冷清清的空气,使常宏大惊失色,他莽撞地推开房门,床上空空如也,迎接他的,是一室幽光忽然崩裂,像是遥远星空里一场群星的狂舞,厚重的窗帘在风中狂舞一地破碎的爱情故事,在他生命中掀起的一个个惊天巨浪的浪潮。
玉婉不见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常宏骤然的失望与惊恐,让他如受伤的野狼悲鸣狂嗥,猛然撕碎了一室可怕的寂静。他以天地万物为听众,以风吹林涛的声音为伴奏,以自己的灵魂为琴弦,他把他的灵魂,都融入到这一声哀呼之中,他看似无懈可击的心理防线,被自己一下击破,委屈的泪,悲伤的泪,依恋不舍的泪,终于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他犹如大理石雕像般棱角分明的脸庞滑下,拉出了两道长长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