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藤席甜子常常借故在外逗留的反常行为,自然最先引起了母亲美至子的怀疑,再联想起平日里的闲言碎语,美至子不得不对女儿多了个心眼。女儿和她随军来到中国,自然少了在国内的自由,作为母亲,她不是不开明,不是不通情达理,她十二分的愿意女儿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如果是一份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她不仅会给女儿充分的恋爱时间,并且会培土浇水祝福,如果女儿真与传言中所说,爱上的是一个亡了国的中国男人,作为母亲,她必须要将这样的孽情扼杀在萌芽状态,以免传到丈夫耳朵里,进一步扩大事态。
“古琴的开始就是以柔德开始,然后才能踏入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的最高境界。”莫若风坐在古琴前,侃侃而谈,他儒雅的谈吐,熟稔的琴技,总是令百听不厌的左藤席甜子,将如炬的目光投向他。而得到鼓舞的莫若风,也总是灵感纷呈,“其实,练中国古琴犹如练日本柔道,分三个层次:一是思想,二是功夫,三才是技巧……”
若风深入浅出的灵动见解,通过他充满磁性的嗓音,传送到躲在窗沿下的美至子的耳里,令她悲喜难辨,她不知道这个丰富的男人带给女儿的,是打开别具一格的一扇琴艺之窗,还是一口深不见底的爱的陷阱。
尤其是当从莫若风指尖流淌出的清和淡雅般的乐声时,美至子渐渐发热的眼眶让她明白:这个毫不起眼的中国男人,身上自有一股不可阻挡的魅力!一股所谓在上流社会的宴席中、牌局上找不到的淳朴之风,那么轻柔地轻轻叩击着她的心灵,在陶醉中令她遐思与感动!
“……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了!希望同学们回去后将今天新教的这首《湘江怨》好好练习一下!”
在美至子千肠百结的权衡中,莫若风已宣布了下课。美至子闪到墙的一角,惊喜地看到女儿与另一女伴愉快地交谈着,并肩走出了琴馆,她暗暗松了口气:女儿是有见识的人,与自己一样,只会短暂地沉醉于男人与古琴营造的氛围之中,但绝对不会死心塌地地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就在美至子暗自庆幸,准备悄悄离开之际,却见女儿悄声对女伴说:“抱歉,抱歉!我的东西忘在琴馆了,我得回去取来,您先走吧,失陪了,请您原谅!”然后不等对方回应,就急不可耐地回转身,逆向越过众人的脚步,飞扑向琴馆。
美至子缩回身,背靠墙壁,听着琴馆的大门赫然关上,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地抖动着。作为一个母亲,她听到女儿与莫若风的灼热的对话,她明白,一切真的完了。
“若风,想你了,你想我吗?”“你说呢?你说说看,什么是想?”左藤席甜子婉转的撒娇的声音,轻盈得像雾,从关了门的琴室,毫无顾忌地传了出来,美至子感觉自己要被气疯了!但做母亲的本能,使她理智地觉得,她要用一切方式阻止自己的女儿,如此不顾羞耻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一个中国男人如此地放荡,她气得双手发抖,她东瞅西瞧,瞅见不远处的地上,横躺着一截木头,她几乎踉跄地跑过去,拎起木头,朝着琴馆后的树木就是一阵劈劈啪啪地挥舞。顿时,鸟飞雀鸣。
惊天动地的声音,终于惊醒了莫若风,他轻轻推开怀中的左藤席甜子,不无担忧地说:“屋后有人!我们被人发现了!”
“我不管!”左藤席甜子依旧紧紧地环抱着莫若风的腰,莫若风迟疑着。
劈劈啪啪的树木声,又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同时还有飞鸟惊起的扑腾声。若风断然推开她,扣上纽扣,看了看在一旁撅着嘴的左藤席甜子可爱的模样,身体内疚而爱怜地倾向她,轻缓地道:“我先出去看看,宝贝!”左藤席甜子点点头,像团柔软的棉团,安静地坐在床沿。若风跑到屋外,左看右看,不见人迹,但是地上落了一层青青的树叶,绝对不会是猫狗相争闹出的动静,显然是人力所为,显然他与左藤席甜子的事已经被人关注了。
这又会是谁呢?既然没有破门而入,入室捉奸,而选择了这种旁敲侧击的方式,那么这个人即便不是他莫若风与左藤席甜子的朋友,那么也不该是敌人。
难道是暗暗爱上左藤席甜子的男人?这个念头刚爬上莫若风的脑际,很快又被他摇头否认。如果是爱上甜子的男人,断然不可能有心智用这种不伤筋、不动骨的优雅办法来发泄嫉妒与愤怒。这个人,显然是在竭力维护左藤席甜子的声誉。
望着一地青叶间横着的一根黑色树木,这种念头闪电一般浮现在若风脑海中之后,就挥之不去,他返身跑回琴馆,连哄带劝地送走了左藤席甜子。
左藤席甜子一路往回走,一路想着莫若风刚才的窘态,恶作剧般感觉非常好笑,非常好玩。她想,中国男人,含蓄、内敛,注重别人的感受,而不会像日本的男人,时常板着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孔,只注重自己的感受。
当左藤席甜子打开门,轻笑着,在玄关处换上木屐,正准备径直上楼回房间,这才猛然发觉母亲端坐在客厅,她讪讪地走过去,装痴撒娇道:“妈,你没出去打牌?坐这里也不吭一声,吓我一大跳!”
“室内室外都还明亮得很,妈妈一个大活人坐在客厅,你为什么看不见?”美至子掩饰着女儿安全归来的惊喜,故意板着面孔,“难道说我家席甜子心里已装满了爱情,再也装不下妈妈?”
“妈妈!”左藤席甜子既不想承认,也不想否认,撒着娇想转移话题,“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有点不对劲?是牌打输了吗?”
“甜子!你严肃一点,认真一点!”美至子站起来,将女儿牵到镜子前,“你好好看看你自己,眉目含情,两颊绯红!只有处于热恋中的女子,才有这样的状态,你休想瞒过妈妈!”
“妈妈是中国小说《西游记》里的人物吗?火眼金睛?!”
“妈妈请你认真一点,甜子!”是啊,美至子虽然不是中国小说里的人物,但是她是一个母亲,她有着作为母亲的阅历,她的甜子心里有什么猫腻,怎么可能瞒过她。
“妈妈,我是恋爱了,我相信妈妈是不会反对的,毕竟年轻的时候,妈妈也恋爱过,对吗?”席甜子听妈妈如此说,便毫不隐晦地直言道。
“那得看你爱上的是谁,是哪个国籍的。”
“我爱上了一个中国男人,妈妈!”
“那是绝对不行的!”美至子叹了口气,“就算妈妈有心袒护你,你的爸爸也绝不会同意?”
“为什么,妈妈?”左藤席甜子真的急了,从小到大,爸妈都很娇宠她,依顺她,尤其是妈妈,从不会对她提出的要求说不,这都成为她的一种习惯,“为什么?告诉我,妈妈!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告诉我,风水轮流转。很早很早以前,外婆都嫁给了我们日本的男人,为什么现在我就不能嫁给一个中国男人?”
“以前的中国,代表威武,辉煌,灿烂,而现在的中国,只不过是一群东亚病夫在喘息,你懂吗,孩子?”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来这片土地?别人的土地让我们丰衣足食了,我们再来恶毒地诅咒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这……完全不符合妈妈平时对甜子的教育啊!”
“教育是教育,现实是现实,我的孩子!你要明白,有哪个心疼女儿的妈妈会将自己的骨肉丢弃在这片将亡的国土上?又有哪个有心思的女儿,会做一个亡国奴的夫人?”
亡国,亡国奴,好可怕的字眼,好恶毒的诅咒!为什么突然之间,母亲的言行与平日里对自己的教育,会出现天壤之别的姿态?
“妈妈,你向来不是对我说,中国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吗?为什么突然之间,你的语言,你的态度变得这样可怕?”
“甜子!我一时半会也无法跟你讲清楚,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但是不管世事如何变幻,你要相信,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你听妈妈的话没错,今天这事情就到此为止,你好自为之,万不可让你爸知道!”
“为什么,妈妈?你不总是说爱情的来临,就像花开花落,很美很自然吗?为什么突然之间,你就变了?”
“甜子,美好的爱情,都是要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方遇上恰当的人才行!否则,爱情开出的花儿,不仅不美,有可能结出的还是恶果。”美至子担忧地盯着女儿,轻抚着女儿的脸庞,“你明白吗?我的孩子,中国上空现在风起云涌,狼烟四起,是一个不可能生长出美丽爱情的地方,所以你要早点从这潭泥淖中拔出来,方为上策。”
美至子如此劝说着席甜子,可是席甜子听不进去,她满脑子只有莫若风,她可是好不容易说服了那个霸道的玉婉,才让她没有回来搅和她和莫若风的爱情,怎么可能被妈妈说服呢?左藤席甜子对莫若风的浓浓思念,绝对不会比若风少。妈妈阻止她与若风的交往,并没在她心中有多大的威慑力,依她的个性,依旧会我行我素。
可是,那天晚上,鲜有时间管理家事的左藤将军回来了,他与美至子剧烈的争吵,惊醒了睡梦中的左藤席甜子。
起初,父母的争吵,是刻意压抑着的,母亲似乎是在央求父亲小声点。可是不一会儿,父亲压抑的声音像冲破束缚的炮火,急急地发射着,又响又亮又干脆,让人无处可遁。
“你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甜子跟一个东亚病夫在一起?你的自尊,你的母爱,你的责任,你的慧眼呢?怎么像瞎子一样,聋子一样,不管不问?你近来到底在忙什么,就忙着与岗次太郎偷情,荒废我的甜子?”
左藤席甜子被父亲的话轰炸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为什么她端丽的母亲是这样的不堪,居然与一个和尚有私情,这是父亲愤怒的口不择言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尊贵的将军?如果不是需要我和甜子成为你生活的背景,来掩饰你们入华的目的,如果不是我们还有些价值,你会将自己的女人当女人,自己的女儿当女儿吗?”
美至子的回击,一字一句,泛着冷冷的光,令席甜子如坠云雾。她头痛欲裂地感觉到,这个令人热羡,充满尊贵的地方,实则埋藏着太多令人不耻的秘密。
“你疯了?”左藤将军突然伸出手,手掌像把巨大的蒲扇一下覆盖在美至子唇上,“你不能一错再错!甜子不能与一个东亚病夫交往,你要认清目前的形势,好好盯住她。”
美至子闪开左藤将军手掌的掌控,咳嗽了几声,眼泪都快涌了出来。
“我知道,可是她有脚,有力量,我如何盯得住她?”
左藤思忖了一下,挥了一下手:“这个你不用担心,从明天起,她的所有饮食,吃穿用度,你都要亲自送到她房间,不准她迈出大门一步!”
“什么?怎么可以这样,她是我们的女儿,不是囚徒啊!”
“如果你再不管束,她将会成为这块土地的殉葬品,你懂吗!”左藤将军一字一顿地说完,匆匆走进卧室,见美至子不动,又回头望了她一眼,“连续七天的考察,三天的部署,我想我都快崩溃了!”
美至子叹息一声,无言地跟着左藤进了房间。
一切重又归于宁静,一切都在幽暗中闪烁着将军府的雄壮威严,黑暗中别人无法预知的事情,却早已在将军府里酝酿。
又到了学琴的时候,当同学们鱼贯而入地进入琴馆,却依旧不见左藤席甜子的身影,莫若风盯着面前黑压压的学生的头颅,怅然若失。
“同学们,上课时间到,今天我们还是练习《湘江怨》这首曲子吧!”莫若风强打起精神,他真渴望当音乐在指尖流淌的瞬间,左藤席甜子突然推门而入,依旧像是一棵青葱的小柳树般,那么柔顺,那么崇拜地贴近他。
然而,一堂课结束,同学们结伴鱼贯而出时,依旧是不见左藤席甜子的身影。许多次,莫若风都故作不经意地询问平素与左藤席甜子相处得来的几个同学道:“左藤席甜子怎么又不来了?她病了,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但是同学们也一律摇头,左藤席甜子,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高墙深院,她如果想走近别人,想知道别人的底细,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可是别人如果想打听到她的事情,想接近她,则并非易事。
左藤席甜子在若风琴馆的消失,在若风心中愈来愈成为一片抽象缥缈的白帆,他没有来由的思念则成为桅杆,把这装了一段过往的船只拉住,一点似有若无的感觉,在筋骨血肉的念想中,炊烟一般缥缈升起,使他几乎要在每个晚上,要将自己爱的杯子倾注的对她的杂思苦想,倾倒一空,然而每天清晨,他依旧会情不自禁地高举他的灵魂,向天空乞求:用自己的爱,思念,将爱杯注满,这样他才不会感觉寂寞,才不会活得像个行尸走肉的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