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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风雨满楼(2)

莫若雪刚进得绿绮琴馆之时,是至死也不愿意改名的,她是秦如柳的女儿,她有绝世的琴技,她是莫若风、莫若云的妹妹,只要能保留着莫若雪这个芳名,她坚信,总有一天,她会与两个哥哥重逢,总有一天,两个哥哥会找到她。当初的倔强在来到青楼真实地看到皮肉交易后,幡然醒悟,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归到莫若雪了,堕入淤泥的自己,怎能再以若雪而名,污了自家族姓,难堪了自己兄长的颜面?明白道理后的若雪,决定改名:唐沫影,她感觉自己真正是大海里随波逐流的泡沫,或许在更大的一波起伏中随时可能破灭。

沫影姑娘弹琴之际,早晨的梦,不由得又浮现在大脑里,正想着时,妈妈翠珠领着一名男人走了进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妈妈便说:“姑娘,这是普先生,平时替你妈妈看病的人就是他,他的琴也弹得好极了,姑娘今儿闲着与普先生切磋一下琴艺如何?”

沫影姑娘一见是平时替母亲看病的医生,便起身请普家文坐,普家文这才敢抬头仔细看了一眼沫影姑娘,这一看,竟又让普家文生出一股曾经熟识的感觉,不由得又惊讶起来。

说起沫影姑娘,还得从养母唐云娟说起。时间就如同沙漏,曾经的过往,如一幕又一幕的戏,在唐沫影的内心再次映放。

母亲秦如柳病倒后,大哥若风基本担起了全家人的生计。而玉婉那时仅是满了月的孩子,每天只能依靠一口米汤养活,幸运的弟弟若云已经被宝莲禅寺的大和尚收留,最可怜的就是妹妹若雪了,仅来到人世间十多年,便面临了家庭接连二三的变故,一夜之间骤然长大,原本活泼开朗的她,从此变得沉默忧郁。每天在照顾好母亲的饮食安居后,就是拼命地弹琴,好像要把所有命运对她的乖戾,化做一种气力,而这气力只能用弹琴来宣泄,在如此状态下,琴技已不是凡人之所及。她承袭着父母的遗传,对古琴天然的领悟,好像成为一种本能,使得她与两个哥哥各怀绝技。若风的《梅花三弄》柔情万千,若云的《普庵咒》万物寂空,而若雪的《广陵散》却悲怆凄凉,有着超出一个女孩子这个年龄的沉重。其实,谁能听出,随着琴弦颤动的,是若雪幼小而备受重创,泣泪悲戚的心?

如柳病倒后,已知道自己时日不久,时常会拉着若雪的手流泪。她不担心两个儿子,唯对这唯一的女儿放心不下。莫儒亭在世时,对若雪疼爱有加,视同心尖肉,如柳知道,自己如果没有安顿好若雪,就是死了,怎么在黄泉之下向自己深爱的丈夫交代啊。也就是这一桩未了的心思,使得如柳如游丝浮悬的生命,断断续续,苟延残喘。几次好像死了过去又缓了回来。就在这时,机缘来了,儿时的姐妹唐云娟如及时雨,不知道何时竟从天而降,这让病重卧床的如柳长吁一口气,内心不停感叹:老天怜我。

唐云娟与如柳,两家毗邻而居,都是一条街上的商家。虽无生意往来,但两家儿女总一块玩耍。唐家小姐和如柳同庚,性情温婉,善良软弱,两个人从小一道长大,形影不离,当初如柳独自夜奔莫儒亭,也只是唐家小姐冒险相送,可见两个人的亲密早已超过同胞之情。唐家小姐听说如柳被迫从娘家离开,隐隐感觉着不祥,千求万求丈夫成全,不顾艰辛,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了中原,千般打听,万般询问,终于在宝莲禅寺找到了如柳。当唐家小姐见到如柳时,已经是初春时节,寒冷如冬,料峭逼人。而更让唐家小姐不能接受的是,儿时最亲的姐妹已在病榻之上,形如槁木,神已离身。千里而来见到如柳如此之病态,唐家小姐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抱着不省人事的如柳痛哭了起来。这是和自己曾经度过如花岁月的姐妹吗?这是和自己曾经朝夕相处,一块做女红,一块读诗书的姐妹吗?那曾经的美丽与才情,怎么会如此残酷地消失?而现今眼睁睁即将要消失的岂止是美丽与才情,还有曾属于她们的一切啊。

如柳的昏睡好像是在等待,在唐云娟悲怆的哭声中,如柳骤然睁开了双目,清醒了过来。这一醒却是异常的精神,她抱住唐家小姐,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她,好像溺水者垂死的挣扎,那拥抱使得唐云娟快要窒息,那拥抱好像要把唐云娟生生捏碎,又好像要把自己的生命揉进她的身体里一般。这拥抱使得唐云娟从皮肉疼到骨头,这疼痛在后来,使她每每望见若雪一双含泪带伤的眼睛时,就又从骨头里疼出来。

如柳抱紧唐云娟,好半天不肯松开,一口气悠悠地半天才喘过来,她慢慢地放开了唐云娟。她没有控诉,她好像已经对苦难没有了控诉的力气,而只是看着云娟凄厉地、微微一笑,然后用手抺去唐云娟满脸的泪痕。她抬手时,感觉自己的手臂好像被捆着千斤的石头,她好像是在用全身仅有的力气抬起手,只为去擦干姐妹的眼泪。她不要别人为她难过,她所承受的,都是她愿意的,她愿意这样活一把,哪怕在别人眼里是那么的不值。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是有几个女子能如她般,那么真切地爱过,自由过。如果这一切换来的是如今的结果,哪怕是重新再来选择,她秦如柳依旧还会选择莫儒亭,依旧还要这样的爱一回、活一把。这样真实地活,才表明曾经活过,曾经为自己活过。这才是她秦如柳的真性情。

如柳此时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她几乎是在抺干唐云娟的眼泪后,再一个动作就是把唐云娟额上凌乱的刘海理了理。她一直在笑,云娟不能明白如柳是没有了眼泪,还是已经不会哭泣。一直侍奉在床前的三个儿女却早已经哭成一团,泪人一般不能自禁。所有的人,已然感觉如柳此时是弥留之际,却只能用哭声来弱弱地阻止死神的来临。如柳最后一个动作,是拉着女儿若雪的手,紧紧地把她与唐云娟的手握在一起,当她轰然倒下的时候,握着她们的手居然丝毫没有松动。直到身体慢慢没有了热气,若风才慢慢掰开母亲的手,抱着因悲伤、因饥饿、因所有的猝不及防、根本无法承受而昏迷过去了的若雪,再一次地失声嚎哭了起来。

这一切似梦非梦,在若雪的心里,时时重现,等她醒来时,她已然身离故土。可是对两个哥哥的思念,深深地、深深地埋在了心里。这样的掩埋,好像是忘记,又好像是根本都不愿意想起。

现在这位一直替养母看病的医生普家文,站在沫影姑娘面前时,她竟然也有一种看见亲人的熟悉感,这感觉和普家文的那么似曾相识,而且对于二人来说,这样的感觉来得那么突然,又来得那么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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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影姑娘先弹了一首《梅花三弄》,普家文在一旁听得忍不住拍手赞好,沫影弹完这一曲后,邀请普家文也弹奏一曲,家文没有拒绝,他主要想让沫影姑娘指导指导自己,很显然,姑娘的琴艺远在他之上。

于是一曲《流水》从普家文指下潺潺流过,或疾或缓。

沫影姑娘听着,听着,这曲子曾是那么熟悉啊,母亲和父亲都喜欢弹奏这个曲子。现在坐着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怎么弹得有莫家琴艺的感觉呢?他和莫家有关系吗?

沫影姑娘一边听着琴,一边如此想着。往事再一次浮现了。她随唐云娟回到京华,从此改姓唐。在初时的几年光阴里,她还是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的。她好像回到了与母亲寄身外祖父母家里一般,虽吃得好、穿得好,但总是低眉顺眼,乖巧懂事,善解人意。其实,无论多么的锦衣玉食,那从小就备尝寄人篱下的悲凉,颠沛流离的无奈,总能从她眼眸里无声地流露了出来,这让养母一家上下不知道如何对她疼爱才好,她对养父母的孝顺,以及对唐云娟的依恋,好像她就是唐若雪,而莫姓在她的印象中一点点地消失,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若雪小小的心思,选择性地残留儿时的少许记忆,只有不留意之时,从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戚眼光,才能让人从中体会,她内心深处埋也埋不掉、抹也抹不去的创伤。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般的好日子没过几年,在唐云娟准备对若雪的将来有所安排时,灾难的端倪,已如凶猛蔓延的火势,在她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顷刻间包围了过来。

问题出在养父身上。其实养父也算是一个厚道的商人,只是在几次与洋人的贸易中,无意间抽上了大烟,这一抽,便抽出了个无底洞,这一抽,便把原本殷实的家庭推向了深渊。养父的身体在大烟摧残之下病入膏肓,家族生意也陷入了死劫。养母哪里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一时之间也是一病不起。若雪几乎在这一刻开始极度地厌恶、憎恨自己,她感觉自己就像灾难的载体,只要她出现的地方,灾难便如影随形。这一刻,她死的心都有了。

养父死的时候,家里已然是家徒四壁,只留下活死人般的养母。她决定带着养母回到湖北,自己的故乡。她没有想到要去找自己的哥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到湖北,她只是一心的想着要回去、要回去。

回到湖北后的第一件事,若雪就找到长清里华翠坊的妈妈翠珠,用最低的价钱卖掉了自己。唯一的要求是请妈妈在外另给处地儿,为养母治病。她觉得自己是从天而降的灾星,才使得自己身边的亲人接二连三地遭受不幸,她想用最贱的方式处理自己,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出一口气。她根本就不想去找哥哥们,她怕再把灾难带给兄长们,其实这么多年,哥哥们已经成为她心里一种思念的符号,对于能不能再见到哥哥们,她是既盼望又恐惧,这样的纠结和矛盾,一直横亘在她心里。她在想,如果自己用这种最轻贱的方式来糟蹋自己,她的养母是不是会活下去?如果这样的低贱糟蹋,能破除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如咒般的灾难,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宁愿被人如泥土般踩在脚下,再重重地碾上几脚,就是这样,她也愿意,她也愿意!

初入华翠坊的若雪,不像被拐卖进来的女子那般倔强,她在熟悉了华翠坊的环境与客人后,主动要求接客,这让华翠坊的妈妈大吃一惊。

华翠坊的妈妈翠珠初见若雪时,是在一个老中医那里,见若雪正为母亲的药资局促莫展,翠珠虽是青楼鸨母,却也是良善之人,问明缘由,便帮若雪付清了药资,若雪当即俯身跪地,叩谢不已。整天在女人堆里打滚的翠珠,见若雪举手投足间的不凡之气,预感到这绝不是平凡的小女子,对她格外地留了一份心。于是借机收留了母女两个,用心照顾周全,这让备受打击的若雪体会到危难时的温暖救护,对翠珠感恩涕零。翠珠做的是皮肉生意,虽有善良之心,当见识到若雪不凡的琴技时,多少还是生出些私欲,她本能地想,如果若雪能来华翠坊,哪怕卖艺不卖身,她们华翠坊的好日子也就要来了。有了如此这般的心思,她把若雪当成神一般地供养了起来,而当若雪主动提出卖身华翠坊时,期待许久的翠珠竟然不知所措,半天回不过神来。果然,仅只一年的时间,华翠坊因来了个唐若雪,不!应该说是来了个唐沫影,门庭若市,座无虚席。妈妈对唐沫影的每次出局,都做了周密安排,只献艺不卖身。她甚至不明白,若雪难道不知道青楼是做什么营生的?还是为了感谢她,而以身回报?翠珠后来也不想弄明白,只是一心地关照若雪,也特地去了宝莲禅寺请来普家文替沫影姑娘的养母治病,这一切让沫影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间,似乎更加卖力地弹琴才可以回报妈妈一般。

不过说来也巧,自从华翠坊改名为绿绮琴馆之后,真正好像脱了胎换了骨,生意逐日地爆红了起来。同样还是原来的花巷青楼,实际也只是换汤不换药的营生,却只因换了这楼牌的名号,只因这唐沫影不凡的风情与琴技,一时间成了达官贵人、公子老爷们追捧的所在。大家谈及绿绮琴馆,居然没有了原来那番轻薄调侃,不自觉间都装出几分文气与雅致,以一睹唐沫影操琴之姿为荣为快,那阵子,风流巷子倒不像风流巷子,出出入入倒有几分书院气息。这景况确是罕有,使得进出的风流男人们,自己都不明白是来嫖宿的还是来听琴的,甚至有一阵,大家以听琴为雅,以嫖宿为耻。一时之间,绿绮琴馆倒是热闹非凡,其他青楼勉为生计。就这样,唐沫影自然成了长清里的花魁。想见她的人听她的琴,用妈妈夸张的话说,得排上十天半月。

但是,不管是排上一年半载还是十天半月,总有舍得花钱的主儿可以独占花魁。这舍得花钱又抖得起狠的主儿,便是唐沫影第一次许身接待的客人,这人名叫陶晋升。唐沫影委身于他,倒也是心甘情愿,这种种的因缘使然,也是人所不及,唯有天命。

陶晋升是河南当地旺族,世代习武,从事押镖、护卫的行当。时年兵荒马乱,陶家生意比往年更加的兴旺。那陶晋升虽是习武长大,但也读了几天的私塾,也是生得相貌堂堂,儒雅俊朗。他是承父命押送一票贵重货品途经汉口,毕竟年轻好玩,到了汉口这花花世界,自然要去游玩闲逛,是夜便去了长清里。陶晋升在一派花花绿绿的招牌间,猛然见了“绿绮琴馆”的招牌,甚是不解。青楼就是青楼,怎么青楼里又冒出个琴馆来?正是出于这份好奇,陶晋升决定去探个究竟,也准备玩个高兴。

在绿绮琴馆安顿下来了的唐沫影,此时已是红极一时的头牌了。见妈妈对她们母女俩倍加照顾,更加卖力地献艺赶场。妈妈本就怜惜她,见沫影如此卖力,更加地心疼心爱,同时也是十分的遵着她的意思,没有半点强迫唐沫影的态度。这一天,唐沫影有点发热,妈妈决定停了她的牌,让她好生安息。不想,就在这时,陶晋升把一袋银钱丢到了妈妈的眼前。妈妈想了又想,以为他也是慕唐沫影之名而来,想着沫影的疲惫,妈妈脸上的犹豫之情不由流露了出来。这更激起了陶晋升强烈的好奇心,以为妈妈嫌少,于是又丢了一张钱票。开门毕竟是做生意,妈妈看到这许多的银钱,再看到陶晋升不依不饶的执着,不好再推辞,思忖了片刻,欢喜地迎上前来与陶晋升说起了话。她说:“知道公子是为我们家沫影姑娘而来,这如今每天想见她的公子爷们都是数着时间看着日子,今天择日不如撞日,本来沫影姑娘今儿是不接客的,公子专程为她而来,也是沫影姑娘的缘分。来前公子多少听到我们家姑娘的名号,既是我们绿绮琴馆的头牌姑娘,就总有些她自己的性子。一般情况之下,沫影姑娘接客,只弹琴,不卖身。但是,凡听了她琴的公子爷们,也是魂不附身。所以宁愿听她的琴,也不要她的人。当然,或者她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听琴也好,许身也好,都是她自个的事。如果公子不介意这些的话,今天就可以与我们家的沫影姑娘把酒言欢。如果公子就只是来找个乐子,我也可以安排别的姑娘陪公子春宵快活,就只是怕到时候公子埋怨我没有把最好的姑娘介绍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