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转头紧紧抓住他的双手,“请不要!”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四年前,我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生命对我已没有意义,只能每天坐井观天,等待死亡降临。今晚,我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请你们给我一枪!让我再也不用忍受时间的折磨,再也不用回忆漫长无聊的往事。”
“你的儿子还活着!他就站在你的面前!”
我激动地摇着他的身体,他却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就像一个陌生的路人,心灰意冷地说:“蓝衣社的事业,在六十多年前,就已彻底灭亡了!剩余的那些人们,只是为了我的祖父古子龙,只是为了一个共同的梦想——兰陵王面具,如果没有这副传说中的面具,所谓蓝衣社早就分崩离析了。这里就是蓝衣社的坟墓,我不过是个可怜的守陵人!”
“不要!不要!我们还可以出去,可以和妈妈在一起,告诉她这个家庭没有破碎。”
在我短暂的记忆生命中,曾体会过一次失去父亲的滋味——尽管并非亲生父亲,但回想起来仍旧肝肠寸断,我绝不愿再承受第二次了!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庭,不是为了我的儿子,恐怕许多年前我就死了。当初,常青用金钱控制蓝衣社的后代,只有端木明智忠诚于我。我知道自己非常危险,从美国回来的华金山,据说有种技术可以从大脑中分析记忆——只要他们将我绑架,用那些仪器钻入我的大脑,就能找到兰陵王面具的藏身之所。我必须躲藏起来,保守这个秘密,也为保护我的儿子,不要让他再卷入这些可怕漩涡——我从不对他说起蓝衣社,更不提什么兰陵王,甚至连他的名字——古英雄,我都想改成‘古平凡’!我不要他做英雄,只要是一个平庸但健康的人,平平安安走过人生长路,这就足够了!至于英雄,就让愿意牺牲的人去做吧。”
终于,我明白了父亲的用心良苦,也明白了我从前那种人生道路的原因——但我不会怨恨任何人,更不会怨恨我的父亲,因为他是如此爱我!
慕容云也被我的父亲感动,用宽大的衣袖轻轻抹了抹眼角:“古社长,我尊敬你是一个好父亲,我也相信你不会告诉我面具的秘密。”
“是。”
“但我相信兰陵王的面具一定在这个地方!”
父亲却不置可否地低下头,美少年自信地颔首道:“你不愿意说出来——没关系,因为我自己可以找到,就在这里!”
蓝衣社的“狼穴”。
就在我们疑惑之时,慕容云已在石室转了一圈。这里有张简单的木床,厨房和卫生间,看起来都很老旧,仅能勉强使用。开关按钮上是繁体字,想必是三十年代蓝衣社的遗迹,当年是非常浩大的秘密工程吧。
阿帕奇随身背了个大包,他的手枪始终对准我和父亲。美少年打开阿帕奇身上的包,取出一个沉重而古怪的仪器。他用仪器对准石室墙壁,摄像似的缓缓扫过,像机场安检的设备。
我明白了,他正扫描石室中有没有暗藏的夹层!
父亲烦躁地大叫起来:“住手!”
“别动!”阿帕奇马上挡在我们面前,用手枪指着父亲的头说,“站到后面去!”
我拼命拽住父亲的胳膊,不让他冲上去拼命,拖着他退后几步,顶住石室的墙根。
慕容云用仪器扫过整个石室,屏幕跳出一块红色区域,正对厨房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就是这里!”
他放射出兴奋的目光,就像服了五石散的魏晋古人,手忙脚乱地放下仪器,用力拍打石室角落——我注意到父亲的神情更加紧张,只能用力按着他的肩膀,以免再出现什么意外。
慕容云的汉服袒露衣襟,额头冒出许多汗水,不再向以往从容镇定。他跑回阿帕奇身边,从大包里取出几个塑料盒,小心地固定在墙壁上。每个盒子都拖出一根电线,汇总到一个遥控板上。
他紧紧握着遥控板,却没忘记吩咐阿帕奇:“你们全都后退一点。”
父亲想要往前面冲,被我竭尽全力拉了下来,他给了我重重地一拳。但我强忍脸上的疼痛,依然拽着他不让过去——我已猜到会发生什么。
就在我们父子扭打时,耳边响起轰隆巨响,一阵碎石烟尘弥漫在地下,眼前宛如迷雾模糊视线,一阵冲击波将我和父亲推倒。
在地上挣扎几秒,确定自己并未受伤,烟尘才渐渐平息下来,却看到满脸灰土的阿帕奇,依旧举枪对准我们。父亲也无大碍,只是激动绝望地看着石室角落——慕容云放的竟是炸药,半堵墙被炸开一个大洞,果然还有一间密室!
慕容云的长发全是灰尘,再也顾不得美少年形象,径直撩起长袍跨进密室。
父亲突然挣脱了我的手,飞快地往密室跑去,就当阿帕奇要向他开枪,慕容云却冷静地喊道:“别开枪!”
他回头看着我的父亲说:“古社长,我们可以共同见证这个时刻!”
我也冲过去拦住父亲,慕容云微微一笑:“大哥,我们都可以进来,看看我的面具真容!”
阿帕奇也紧张地过来,四个人都进入密室,如一群老老少少的盗墓贼。
密室亮起一盏明亮的灯,竟没被爆炸摧毁,照亮了地上的一具棺材!
果然是坟墓!
我们都屏住一口气,就连父亲也揉了揉眼睛,读心术看出一句话来:“啊!居然真的有棺材!”
原来,连父亲也从未进过这间密室!
真相大白的时刻即将到来。
慕容云轻轻抚摸棺材,果然已有些年头,但又不像帝王贵胄用的那么华丽。他示意阿帕奇不要上来,继续用枪指着我和父亲。他独自用力推开棺材盖板——幸好从未上过钉子。
棺材板推开的瞬间,涌出一大团黑烟,就像尸体腐烂的气息,迅速弥漫整间密室。
大家被迫掩上鼻子,却都伸直脖子往棺材里看去——露出一具森严白骨。
慕容云仔细看着这具白骨,应该是个男性遗骸,至少死去几十年了,所有骨架还保持完整,骷髅头眼窝深陷,要对这些不速之客说什么?
不过,棺材里最吸引人的并不是这具尸骸,而是在头骨旁边,有个保存完好的铁匣。
铁匣!
传说兰陵王的面具,就安放在一只古老的铁匣内。
慕容云整个身体都在颤栗,宽松的汉服几乎盖满棺材,缓慢而小心地俯下身去,拿起那只陪葬的铁匣。
父亲的心碎了,保守数十年的秘密,终于难逃毁于一旦的命运,就要落入这些背叛者的手中!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露出绝望的眼神:“孩子,重要的不在于你背叛了什么?战胜了什么?而是你守护了什么!”
“父亲!你说什么?你已经守护了它那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失败过!”我尽量安慰他的心,“你仍然是最出色的!你才是我心中的英雄!”
他却苦笑一声:“可惜,你只是个假货。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儿子,就算死也满足了!”
面对父亲的执着,也面对父亲的夸奖,我的心绪如潮翻涌,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
再看慕容云已拿出铁匣,大约有二十多厘米长宽,看起来非常沉重,被他视若神主地捧在胸前,目光诚惶诚恐,捧着自己全部的生命。
仔细端详铁匣盖子,打着一个大大的火漆封印,他缓缓念出封印上的字——
“蓝衣社,1966年,古子龙,封”
这几个字深深触动了父亲,他痛苦地靠在我肩头说:“这是我的祖父留下来的封印!请千万不要打开!”
慕容云却把封印放到嘴边亲吻——尽管已在一具尸骨旁边躺了几十年。
然后,他揭开了封印。
密室。
传说中保存兰陵王面具的神秘铁匣。
慕容云揭开了古子龙的封印。
火漆随之粉碎,铁匣盖子缓缓抬起,这副辗转千年的面具,即将回归兰陵王的脸上。
然而,美少年的目光却呆住了,他显然已看清铁匣内部,表情却被冰封凝固起来,仿佛遭人捅了一刀,被灰尘弄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
“难道——这就是我的面具?”
他将铁匣放到我和父亲面前,里面却没有什么面具,只有一张发黄的信纸。
慕容云小心地取出信纸检查,拿出刚才的仪器,围着铁匣照了一遍,却再也没发现什么机关——铁匣就是铁匣,信纸还是信纸,面具——却已没有面具。
父亲也已目瞪口呆,刚才他绝望的时刻,却还期待见到兰陵王的面具,他也同样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传说中的宝贝。
“面具呢!面具呢!”
父亲狂怒地喊起来,慕容云也颤抖着坐倒在地,老人似的拿起泛黄的信纸——这张代替面具躺在铁匣里的信纸,并在一分钟内读完信里的文字。
他沉默了三分钟,呆呆地倒在棺材边上,就像与尸骨同眠的感觉,苍白而漂亮的脸上,却找不到任何的表情。
我和父亲都不敢发出声音,阿帕奇也恐惧地摇晃枪口,直到慕容云发出仰天长叹,接着是痴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到最后却变成悲伤的哭泣,灯光照亮两串晶莹的泪水,缓缓淌下美少年脸颊,加上幽暗的密室背景,与那身魏晋风度的汉服,倚靠着古老棺材,构成后现代的油画。
印第安人终于忍不住了,战战兢兢地问:“慕容……你……你……怎么了?”
他仰起高傲的头颅,却像个放浪形骸的隐士,舔着眼泪苦笑道:“放了他们。”
“什么?”
“我说——把你的枪收起来,放了他们。”
阿帕奇不敢抗拒他的旨意,将枪收回腰间,后退着守在密室洞口。
再也没人阻拦父亲了,他疯狂地冲过去,从慕容云手中夺过信纸,同样在一分钟内看完。
他的表情和刚才的慕容云相同!
三分钟后,父亲竟已老泪纵横,又从痛哭变为狂笑,将信纸丢弃在冰冷的地上。
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让人发疯的魔咒?
我连滚带爬地凑过去,也不管旁边的死人与棺材,捡起信纸看里面的文字,却是一行行竖写的繁体字,还是用毛笔写的小楷——
打开铁匣的你:
无论你是否我们古家的后代,还是蓝衣社的某位叛徒,抑或外来的冒险家,甚至一千年后的盗墓贼。
你,都必将要失望了。
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兰陵王的面具。
你们或许已听说过高云雾的故事,他是我在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同窗好友,只因家族与志向不同,我和他走向了完全相反的命运。他的传奇人生都是真实的,但那一切都与兰陵王的面具无关——从来没有人找到过真正的兰陵王戴过的面具。
然而,关于高云雾拥有兰陵王面具的传言,却使我在成为蓝衣社头目之后秘密逮捕了他——直到我确信所谓面具是个子虚乌有的传说。于是,我杀死了高云雾,将他的尸体扔在这口井里,就是你刚才看到的棺材里的尸骨。
但是,我必须告诉我的手下们,我已得到了兰陵王的面具,这是我控制他们的最好手段——每个人都确信我已拥有兰陵王的力量,可以使每个妄图叛乱者死无葬身之地。
我小心地维护这个谎言,从不将面具展示给别人一看——因为根本就不存在。
可总有人会对我产生怀疑,我得煞有介事地保护不存在的面具,于是秘密修建了这个基地。当初这口井里充满毒气,在我杀死高云雾之前,毒死过我的一个手下。我们排干净毒气,建立完整的生活系统,看似可以安全地隐藏面具——就像举行宗教仪式的祭坛。
是的,蓝衣社对于兰陵王面具的迷信,已接近于宗教信仰的程度,这里正是这个信仰的核心——尽管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
但我已维护了这个谎言几十年,维护了几十个人的无限忠诚,维护了一个秘密团体的持久延续,传递到我们的第二代、第三代……
然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知道兰陵王的面具根本不存在,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如果你是我的后代,那么非常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过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恐怕等到我死的时候,亦将等到他死的时候,还会以为兰陵王的面具就在我们家族手中——就在今天这个时刻,被我深埋到井底基地的密室中,埋到被我杀死的同窗好友的骨骸旁。
包括我的孙子,我的孙子的孙子,他们都将如此认为,并虔诚地保护这个秘密,不被我们的敌人夺取,不被我们中间必将出现的叛徒夺取,不被沧海桑田的漫长时间夺取。
抱歉,你们全都上当受骗了!
我必须这么做,我的儿子与孙子也必须这么做,因为兰陵王面具已成为一个神话,这个神话支撑着蓝衣社的成员们,并将在数代之中维持纪律与信仰。
一旦神话遭到破灭,被人发现是个卑鄙谎言,是控制组织成员们的工具,那么蓝衣社也将就此灭亡。
所以,我禁止任何人打开铁匣,包括我的子孙后代,直到某位不速之客的闯入。
如果在遥远的将来,有人为了这副不存在的面具,背叛组织杀害同僚犯下弥天大罪,那么纯属他们自己内心的恶魔作祟,而与子虚乌有的兰陵王面具无关。
面具只能戴在人的脸上,却不能遮挡人心的丑恶。
信写到这里,我也将要把它放入铁匣,最后是六祖慧能的真言,送给不存在的面具。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古子龙
1966年12月19日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轻轻念出最后两句,我也如前面两人一样,痴痴地沉默数分钟,有股巨大的力量,紧扼咽喉不容我发出任何声音,生怕吵醒密室中沉睡的幽灵——高能的曾祖父高云雾。
浑身血液都被这股力量凝固,信纸上的毛笔字似乎跳起舞来,每个舞步都是对我这个后人的嘲笑——历经千辛万苦,忍受各种折磨,度过漫无天日的数段岁月,承受不知多少大的痛苦,数次险些葬送小命,最终却是为了一副不存在的面具!
为了这副不存在的面具,有多少人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又有多少人无辜成为阴谋的牺牲品?还有多少兄弟父子爷孙自相残杀?
为了这副不存在的面具,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机关算尽反误自家性命?还有多少人出卖肉体出卖灵魂?
原来,家族最大的秘密,并不是面具的存在。
而是面具的不存在——才是家族最大的秘密。
想到这里我果然狂笑起来,就像真正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肆无忌惮。当我笑到声带几乎嘶哑,却又低头痛哭流涕,整个世界塌了下来,压断这个荒谬的家族,这个荒谬的人生,这个荒谬的谎言。
忽然,父亲从我手中夺过信纸,他也是这个谎言的牺牲品——自我放逐到地底监狱,不见天日地关押数年,见不到心爱的妻子,无法参加儿子的葬礼,却为了一副不存在的面具!
我痴痴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读心术发现了他的心里话——
“我认得祖父的字迹,千真万确就是他本人所写!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骗得我好惨!骗得我好惨啊!我恨他!我恨他!我对不起我的孩子,对不起我的妻子,对不起端木明智老头,对不起所有忠诚我的人,也对不起所有背叛我的人!”
至此,我已确信曾祖父信中的秘密,兰陵王的面具根本不存在。
我被骗了三年。
父亲却被骗了将近六十年!
我抱着父亲一同流泪,他怎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用整个生命守护的秘密——居然是一场骗局!从七十多年前就开始的骗局!欺骗了三代人的骗局!
当眼泪即将流干,才想起密室里的另外两人。我站起来扫视四周,却发现除了我们父子俩,以及棺材里的高云雾外,慕容云和阿帕奇都不见了。
他们像黑夜一样到来,又像黑夜一样消失。
只留下外面端木良的尸体。
还有,一个真相大白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