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隐约猜想到什么,心想还是早点脱身为妙。那女人斜眼看着手足无措的文清,嘻嘻一笑,将双手按在文清的肩头,俯身凑近了道:“这位小公子,家中可有女眷?”
她的鼻息裹着香味冲到文清脸上,文清几乎透不气起来,只有摇头。那女人抿嘴而笑,左手一点点下移,放在文清的胸脯上,笑道:“哟,公子好体格,身材真不错!”
沫儿虽然机灵,但哪里见过这种事,瞠目结舌地看着女人在文清身上上下其手。文清脊背僵直,除了手忙脚乱的避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咯咯娇笑,竟然朝文清脸上一啄,留下一个吻痕。文清如同电击,手捂着吻痕,脸涨得如同猪肝一般。
沫儿简直傻了。那女人见沫儿表情惊愕,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嗲声道:“好俊俏的小公子!累了吧,姐姐帮你按摩一下。”一把将沫儿搂进怀里。
沫儿哇一声大叫,跳了起来,拉过文清就跑,谁知门却不知何时上了锁,怎么都打不开。
那女人在后面放荡地大笑,道:“外面有人守着呢。两位小公子还是乖乖坐下,把茶喝了再走吧。”
沫儿大怒,叫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女人磕着瓜子,将两个耳坠子晃得叮当作响,蔑斜着眼睛道:“两位公子来我这里喝茶,其他钱不给,茶钱总要给的吧。”
两人彻底明白过来,这是碰上暗娼借机敲诈了。原来这周围因梨园教坊的关系,多有达官贵人、富家公子往来,自然少不了烟花柳巷,但凡有些姿色才艺的,都去了闲情阁、暗香馆等高档青楼,剩下姿色平庸或者得罪了什么人无法在烟花行当立足的,便只有做暗娼了。
这个地方位置僻静,离太常寺等又近,自然成了暗娼集聚的地方。婉娘从未提过,两人竟然不知有这么个所在,不知不觉就着了道。
女人将二人重新拉回到桌前,满脸淫荡地打量着,吃吃笑道:“我看你们俩还是童男,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吧?反正来了都要给钱,不如……”她伸手去解文清的衣衫,吓得文清慌忙往后躲。
沫儿勃然大怒,却不敢发作,道:“你想怎么样?”
女人笑眯眯转向沫儿,道:“我这日子也不好过,你们来了总不能空着,身上有多少就给多少吧。”这女人竟然真将他和文清当做是哪家的小公子偷偷溜出来玩儿了。
沫儿偷偷捏了下荷包里分文未动的一百文钱,心疼得几乎要掉下泪来。女人见两人一言不发,道:“要是真没钱,我可差人送信到府里,让家里来赎人。不过呢,我这么个暗门子,别脏了小公子们的名声。”
两人傻了眼。要是送给名帖给婉娘赎人,这脸可丢大发了。女人看文清沫儿一脸稚气,深感好玩,行为举止更为放荡,将腰带解了,露出雪白一片胸脯来,用手指挑起沫儿的下巴,羡慕道:“好精致的一张小脸!唉,这张脸要是长在我身上,可就好啦。”
沫儿突然一阵邪性上来,大着胆子朝她胸部腰部盯了一眼,奚落道:“瞧你那胸,都垂到腰上了,你还是先想下如何保持身材吧。”
女人也不生气,两手分别拉过沫儿和文清的手,淫笑道:“谁说的,你们来摸摸看……”两人从来没见过如此做派的女人,吓得大声叫了起来,一同甩开了手,用力推得那女人一个趔趄。女人生气了,叫道:“狗子!”
后面小门闪出一个粗壮男子来,手里拿个自制的狼牙棒,虎着脸瞪着文清沫儿,竟是昨日来定香粉的曾狗子。
曾狗子昨天只盯着婉娘,对旁边的小伙计不甚留意,两人今日又换了衣服,所以并未认出。他虚张声势地干咳了一声,道:“破财消灾,两个小公子还是乖乖给钱吧。”但说话的底气并不足。
女人似乎对曾狗子的样子更加恼火,喝道:“狗子,先把着两人关起来!”
曾狗子眨巴着一双小眼睛,迟疑道:“莺儿,这不好吧……是哪家府上的?别不小心得罪了贵人。”
莺儿显然是老江湖了,冷笑道:“得罪人?怕得罪人你就别入这行。”
曾狗子踌躇着不肯上前。莺儿怒了,唠唠叨叨骂了起来道:“你个没本事的,除了让老娘帮你养女儿,还能做什么?你今天下午就把曾绣给我送过来!凭什么老娘在外面卖,她就在家里装大家闺秀?”
曾狗子被骂得狗血淋头,硬着头皮同莺儿一个一个,扭了文清沫儿关到后面的小门后,道:“茶钱给了,马上就放人。”
门后是个小茅厕,一阵阵骚臭味熏得沫儿想呕。文清拿出了荷包,无奈地看着沫儿,沫儿却心疼不已,将嘴巴撅得老高。
莺儿怒气未消,仍在痛骂曾狗子。曾狗子跟着来到桌前坐下,好久才憋出一句,道:“干嘛找这些小孩子?我看他们也没什么钱。”
莺儿啐道:“你懂什么!越是这样的雏鸟,脸皮薄,要面子,吃了暗亏也不敢声张,最为安全。”
曾狗子陪笑道:“还是莺儿聪明。”莺儿把眼一横,道:“别给老娘打马虎眼!说吧,你家曾绣,什么时候带来?”
曾狗子心虚道:“正同她商量呢……”
莺儿即刻爆发,怒道:“商量个屁!这些年要不是老娘接济你们,你那两个女儿,早不知卖到那个烟花柳巷了!装什么清高!”
曾狗子唯唯诺诺:“是是,莺儿辛苦了……”殷勤地上前给她捏背,小心翼翼道:“她还小呢,我怕卖不上价。”
莺儿冷笑道:“这个用你操心?那些达官贵人就爱好这一口,越是年龄小,越是出的价高。我已经和暗香馆的老鸨说好了,这两日就去验货。要我说,她一个孩子,哪里轮到她同意不同意,直接绑了送过去,里面的龟奴会让她同意的。”
曾狗子迟疑道:“这个……再容我一天。”莺儿很不耐烦,不再搭理曾狗子,怒气冲冲地扭头对着茅房叫道:“两位小公子考虑的怎么样了?真的茶钱也不想给么?”
文清看着沫儿沮丧的样子,闷声道:“给!”
两人落荒而逃,一路几乎不敢抬头,唯恐看到两边摊贩大有深意的笑容。灰溜溜回到闻香榭,见婉娘和黄三在梧桐树下,正对一株花草评头论足,也不敢叫饿,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收拾晾晒的花瓣。
婉娘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嚼,黄三也用银针刺了枝干,取了汁液放在鼻子下闻,两人商讨了好一会儿,婉娘斩钉截铁道:“没错了,就是乌珠草。”沫儿忍不住好奇,过来围观。
这株花草有一人来高,通身绿得发乌,枫叶般的叶片呈掌状五裂,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伸开的大巴掌,上面的纹路也同人的掌纹极为相识。最奇特的是在每个巴掌中间,都有一只眼睛,瞳仁、眼白、睫毛历历可见,如同画上去的一般,或阴郁,或高兴,或发怒,或悲痛,神态各异。
黄三点点头,露出笑容,将取出的汁液放入做好的眼波横中。沫儿忘乎所以,挤到婉娘身边,问道:“什么无珠草?”婉娘笑道:“是乌黑的乌。乌珠草是治眼睛的良药,也可用来做眼妆脂粉。”突然吸了下鼻子,如同老猫闻到了鱼一般,“什么味道?”俯身在沫儿的肩头上猛嗅了一阵,狐疑道:“你们去哪儿了?身上这是什么女人的香味?”
在一旁挑拣花瓣的文清恨不得打个地洞钻下去,看也不敢看婉娘,手忙脚乱的,差点将竹箩打翻。沫儿慌忙逃开,含含糊糊道:“周公庙……啊,周公庙有卖香粉的,我们去逛了下。比我们的差远啦。”
婉娘双手叉腰,皱眉盯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家伙,道:“不对。老实交待,今天玩了什么?买了什么东西吃?花了几文钱?”
两人看瞒不住,推让良久,终于红着脸将今日之事说了出来。婉娘不说替他俩报仇,反而幸灾乐祸,声称莺儿敲诈的少了,应该关起来暴打一顿才对。特别听到文清被人亲了一口,更笑得前仰后合,害得文清恨不得将那块脸皮揭下来。
偏偏今日还要给曾狗子家里送货。文清和沫儿本来是死也不肯去的,可是婉娘同三哥下午要去北市购进原料,两人无奈,只好唉声叹气地提着眼波横去了曾狗子家。
曾狗子家住在厚墩坊。同其他坊相比,厚墩坊等几个坊较为偏僻,住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少有大家府邸,房子格局布置也凌乱。两人拿着曾狗子留的歪歪扭扭的字条,问了几个人才找到一处篱笆院前。
院子不大,两扇木门已经朽得只剩了大半个。里面两间低矮的土房,曾绣穿着一身布衣短衫,样子十分麻利,端着一个破簸箕正在喂鸡,她旁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在削萝卜皮。
文清磨蹭着不敢进,小声道:“可别碰上曾狗子。”
沫儿踮起脚尖往里看去:“他好像还没回来。”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曾绣看到文清沫儿进来,慌忙让座。两人唯恐碰上曾狗子,哪里敢坐,简单交待了几句用法,放下眼波横便走。刚走出门口,远远便见曾狗子带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走了过来,两人慌忙闪到门旁的磨盘后。
曾狗子带着那名男子在门前树下站定,透过朽了半边的木门,指着正在院子里忙活的曾绣给他看:“柳五爷请看,这就是小女。”
柳五爷在洛阳青楼行当颇为有名,经他引荐而成为头牌的女子不乏其人,人称“乐坊师爷”。明里以挖掘引荐有才貌的人做乐工为业,其实他就是个人贩子,专门贩卖年轻女子。
柳五爷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连朝地上连吐了几口痰,道:“长的还行,黑了点。还是雏儿吧?你小子没自己占便宜?”
曾狗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笑了笑,道:“孩子还小呢。要不是家里困难,我也舍不得孩子走这条路。”
柳五爷随随便便抛给曾狗子一个荷包,道:“行了,好好打扮打扮,我晚上派轿子来接。”
院中一直低头削萝卜皮的小女孩突然高兴地叫了起来:“姐姐你看,我削得好长!”扬手将细长的萝卜皮高高举起。曾绣从厨房探出头来,赞道:“小兰手真巧!”小兰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她同曾绣长得极像,但皮肤白些,也更为秀气,高挺的鼻子呈现一个极为美丽的侧面。
正要走开的柳五爷站住了脚,脖子伸得老长:“这个小丫头,也是你女儿?”
曾狗子赔笑道:“是,小女小兰。”柳五爷一脸猥琐,给了曾狗子一拳,道:“你小子有福气!自己长得不怎么样,两个丫头竟然出脱得一等人才。”
曾狗子得意道:“那是,俩丫头随她娘。”柳五爷吞咽着口水,满脸淫荡之色,道:“不如这个小丫头我也一并买了,怎么样?”
曾狗子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个……小兰才刚过十岁……”
柳五爷板起了脸,皱眉道:“十岁不小啦。跟着我你还不放心?吃香的喝辣的,总好过跟着你吃糠咽菜,没得糟蹋了这好胚子。”
曾狗子嘴唇蠕动,满脸不舍。柳五爷贴心地拍了拍他的肩,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晃了晃:“你舍不得孩子,我也知道。我再出两倍的价格,如何?”
曾狗子迟疑了片刻,还是摇头。柳五爷啧啧有声,狠狠甩了一下手,伸出三根手指来,道:“三倍!”
曾狗子眼睛亮了下,可是看到院中小兰蹦蹦跳跳的样子,又黯淡了下去,苦笑着道:“柳五爷,两个孩子一同给您,我这掐心肝儿似的,实在舍不得。”
柳五爷哗啦啦从荷包里倒出一块鸿通柜坊的飞钱,拈着在曾狗子面前晃了几圈:“你开个价。”
曾狗子的背拱了起来,小眼睛忽闪忽闪,看看小兰又看看飞钱。柳五爷不耐烦道:“不行就算了,洛阳城中,想找一两个漂亮的小丫头还不容易?”作势要把飞钱重新收起。
曾狗子舔了舔嘴唇,把眼一闭,道:“一千两!”
柳五爷皱眉道:“贵了吧?”
曾狗子急了,道:“我这两个心肝宝贝,你不要就算了。”甩袖便走。
柳五爷反而笑了,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嗬,没想到你小子也有倔脾气的时候!行了,一千两,两个,成交!预付的定金我也不扣你的了,给孩子买些好衣服。”将手中的飞钱丢到曾狗子怀里,“这五百两先付了,余下的,人接走了再给。”嘴里说着,仍伸长了脖子色眯眯盯着小兰。
曾狗子不安地捏着飞钱,脸上不知是兴奋还是难过,嗫嚅道:“那五爷就再容我一天,行不……明天再来接吧?”
柳五爷把眼光收了回来,一张大肥脸在夕阳下闪着油光:“行,就一天,明天傍晚来接。另外,你这个做爹的,好好和闺女说道说道,别到时候要死要活的。”背着手一摇一晃地离开了。
小兰听到门口有人说话,飞快地跑出来,打开门扑了过来:“爹爹回来啦。你看,你看!”得意地给他看自己削的长长的萝卜皮。曾狗子脸上的痛惜一闪而过,赞道:“乖,真厉害。”抱起小兰进了院子。
文清瞪着曾狗子的背影,呸了一口。沫儿学着他的样子,朝地上恶狠狠吐了十几口。
其实今日在那个暗娼房中,两人已经听到曾狗子同王莺儿的谈话,说要将曾绣卖进青楼,只是光顾着羞愧了,未放在心上。如今听到他同柳五爷的对话,更加憎恶曾狗子。
文清宅心仁厚,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不让曾绣坠入风尘,道:“沫儿,我们要不要去提醒下曾绣?”
沫儿一向刻薄,虽然觉得不忍,却有几分幸灾乐祸:“哼,曾狗子不做好事,活该他女儿做娼妓。”文清皱了下眉,不满地叫道:“沫儿!”
沫儿自觉说话过分了,吐了吐舌头,道:“怎么提醒?”
两人正在商量,却见曾狗子又急匆匆地出来,朝着刘五爷走的方向去了。
两人商量了半天无果,有心去求婉娘,却觉得这总归是人家的家事,婉娘不知肯不肯插手。眼见夕阳西下,文清急道:“直接告诉她得了!”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曾绣正在收拾碗筷准备吃饭,见二人去而复返有些惊讶,但仍然十分有礼地让了座。
小兰见有人来,又拿出她的萝卜皮炫耀,沫儿便有一句每一句地同她玩笑。文清就那么站着,呆了片刻,不管不顾说道:“曾绣姑娘,你爹要将你卖入青楼。”
曾绣愣了下,脸微微一红,低下头道:“我知道。”
她竟然是知道的,沫儿和文清都有些意外。曾绣低声道:“家里艰难,我大了,自然要替爹爹分忧。”一双大眼睛满是泪水,却挤出一丝笑意:“谢谢你们。”
两人再也无话,谢绝了曾绣留他们吃饭的好意,告辞回家。
婉娘听了文清和沫儿的介绍,只是简单地叹息了几声,便不再做任何评价。文清急了,追问道:“怎么办?”
婉娘眼皮抬也不抬,平静地筛着研磨好的花粉,道:“能怎么办?这种事,连官府也管不了。我们卖我们的香粉,做不了匡扶正义的侠客。”
沫儿这次却没有冲动,而是默认了婉娘说的是事实。文清年龄虽大些,但一直在闻香榭过着安稳的日子,反倒是沫儿,自小儿便知道人心的险恶,这种丑事恶事,城里每天都有,只不过今日碰巧给他们碰到了罢了。
曾狗子埋头走在路上,双脚轻飘飘的。他的左手揣在兜里,紧紧地捏着柳五爷刚给的五百两飞钱,唯恐飞钱一不小心真的“飞”了。
刚才在院中,看到小兰兴高采烈的样子,他突然心生悔意,那一瞬间,他甚至决定,退了柳五爷的定金,就守着两个女儿安安生生过日子。可是追到街上,被顺着涧水而来的凉风一吹,看着街边的灯红酒绿,他又动摇了——一千两银子,足够他几年的生计了。
他强压着心底的负罪感,不住找些理由说服自己。这样做也是为了她们好,两个女儿又漂亮又懂事,原不该跟着自己受罪,跟了柳五爷,至少吃穿不愁;而且柳五爷说了,他会“当亲女儿一般对待”。至于柳五爷那双老色狼一样的眼睛,曾狗子想都不敢想。
天色已晚,一轮皓月升了起来。曾狗子不敢回家面对两个女儿,只有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一个女人突然从后面追上来,拎起了他的耳朵,喝道:“曾狗子!”却是他的老相好王莺儿。
曾狗子吓了一跳,把手里的飞钱捏得更紧了,结结巴巴道:“你不开门做生意……来这儿做什么?”
王莺儿怒道:“说好了今晚同你先去见见暗香馆的老鸨,你在这里晃什么?害得老娘一顿好找!”
曾狗子讪讪道:“我正要去找你呢……”慢吞吞跟在王莺儿身后,表面点头哈腰地听着她啰里啰嗦的责骂,心里却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走到一个繁华街口,趁着王莺儿一个不注意,悄悄地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