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暖,春风和煦,万物复苏。闻香榭里一片忙碌,小伙计文清和方沫儿每日里跟着黄三,在后园翻土播种,剪枝打丫,倒也有趣。当然,文清和黄三在忙着种花,沫儿在忙其他:一会儿要在翻开的新土里找过冬的土蚕,一会儿要去编柳条草帽,要不就是渴了、饿了,要去前堂厨房找吃的,没一刻安生。
这不,沫儿捏着一条肥胖的土蚕,兴冲冲地来了,嘴里道:“文清你快看,这个虫子好肥,把肚子都撑圆了,能看到它的肠子。”
文清探头看了一眼,憨笑道:“怪恶心的。”不经意看到沫儿细细的脖子和耳廓上柔嫩的绒毛,连忙将眼睛挪开。
沫儿却未发觉,拨弄着蜷曲成一团的虫子,贱笑道:“我们去把它丢到婉娘的脖子去,肯定吓死她。”
文清眼神飘忽,傻头傻脑道:“不要吧,她最怕虫子。”沫儿把虫子翻过来,急道:“这虫子又不咬人!你瞧,软乎乎的,很好玩呢。快点,你装着请教她走到她前面去,我溜到后面偷袭。”
文清朝沫儿连试眼色。沫儿下意识回头,见婉娘双手叉腰,柳眉倒竖,一副要开骂的样子,慌忙转了脸色,讨好道:“婉娘你来啦。你看我捉了好大一只虫子,正想送给你玩。”伸手将虫子递到她面前。
婉娘哇一声怪叫,后退了好几步,凶巴巴道:“扔掉!踩死!我警告你方沫儿,你要是敢拿着这个虫子在老娘面前出现,马上把你赶出闻香榭,送给新昌公主做魄引!”目光凶狠,全然没有以前开玩笑的轻松。
沫儿倒吓了一跳,悻悻地收回了手,小声嘟哝道:“一条小虫子有什么。女人就是这样,大惊小怪。”
婉娘正远远走开,听到他说话,忽然回头,瞄了一眼正在沫儿脑后发愣的文清,似笑非笑道:“文清,你喜欢女人还是男人?”
沫儿扭头就走,留下文清手足无措,表情尴尬万分,倒像是什么秘密被人揭穿了一般,红着脸憋了半晌,方吐出一句:“婉娘你真无聊。”抓起锄头,飞快地锄地,连沫儿的小虫子也不看了。而且整整一个上午,都如此这般闷着头不声不响,无趣得很。
中午吃过饭,婉娘正忙着调试水粉,尝试做一款新的眼妆。这些散粉呈靛蓝色,以马兰花粉为主,原本是用来做眉黛的,剩下了这些许,婉娘嫌浪费了,突发奇想准备用来做眼妆。
沫儿在一旁打下手。看文清仍闷头不响,便专门找话来和他说。但不管沫儿问什么,他都只点头摇头。沫儿恼了,跳起来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个爆栗,叫道:“你今天成哑巴了?”文清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两人正大眼对小眼,却听有人敲门,文清逃一般起身开了门。
一个中年男子领着一个少女走了进来。男子方脸短须,脸上带着惯常的笑纹,一双小眼躲躲闪闪,憨厚中透着几分市井的狡诈。他穿一件精致黑色螺纹锦袍,腰间叮叮当当地挂着几件劣质玉佩,脚上穿了双磨损严重的平口黑布鞋,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身后的女孩不过十六七岁,一身布衣,体型圆润,虽皮肤略黑些,但下巴尖俏,五官秀丽,特别是一双眼睛水汪汪、乌溜溜,粗黑的睫毛微微翘起,端的是个美人胚子。
婉娘听到响动,笑着迎了出来:“这位怎么称呼?您想买什么,口脂、眉黛、胭脂还是水粉?”
男子的眼光在婉娘脸上停留了片刻,搓手笑道:“我叫曾狗子。先看看,先看看。”绕着中堂的搁架走了一圈,回来拉过女孩的手,亲亲热热道:“绣儿,你看看喜欢什么?爹都买给你。”
绣儿抽出手,低头道:“我不要。”
曾狗子咯咯笑着,将她的头轻轻一拍,道:“看你这孩子!好不容易爹有钱了,可不能亏待了你。”
绣儿似乎并不高兴,低声道:“回家吧,小兰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曾狗子瞄一眼婉娘,小声道:“你看人家这老板娘的脸儿,多俊俏!你要打扮了,一定比她好看。”
沫儿朝婉娘做个鬼脸。婉娘却不生气,笑嘻嘻道:“正是正是,绣儿姑娘好底子,不打扮可惜了。”
曾狗子回过头,眨着眼睛,一脸痛惜道:“她娘走得早,我这又当爹来又当娘的,孩子跟着我没少吃苦。今儿我发了财,专门带孩子来买些好的胭脂水粉。唉。”
绣儿抬起头叫了声:“爹!”似要制止他说下去。曾狗子略显夸张地揉了揉眼睛,道:“不说了不说了!老板娘,你这儿又什么好的胭脂水粉推荐?”
婉娘笑着说出一串儿名字来,差文清各拿了一个捧了来。曾狗子显然也没打算买这么多,嘴里对婉娘说着,眼睛却瞟着绣儿:“都挺好!都挺好!”
绣儿道:“爹,还是别买了。别浪费钱。”曾狗子大声道:“爹有钱!来,乖绣儿,想要哪一种?”虚张声势地拿起一款眉黛,皱眉道:“这个颜色暗了。”又换了一款胭脂:“这个太艳,不合适。”
绣儿绞着手,脸儿通红。婉娘见状,笑道:“我看绣儿姑娘这双眼睛可是少有的水灵,不如要一款眼妆。”拿起刚才调制的眼妆水粉,“这个叫做眼波横,今天刚做成,还未分装呢。质地细腻自然,又不容易落色,绣儿姑娘用最合适。”
绣儿的眼睛亮了下。曾狗子拿过盛着散粉玉碗闻了闻,啧啧道:“这家的香粉果然好。就这个啦。”从腰里拿出一个荷包,十分豪气地问道:“多少钱?”
婉娘笑道:“原本是一两银子,给你打个八折好了。不过需要明日才能取货。或者您留下名帖,我们可送货上门。”
曾狗子掂量着荷包,迟疑了一下,道:“送货上门……另加钱不?”
婉娘道:“不加钱。”曾狗子喜出望外,得意洋洋道:“得咧,就这个了。绣儿,爹再带你去买几件好衣裳去。嘿嘿,我曾狗子可不是只知道喝酒赌博,打扮女儿我也舍得的。”说着朝绣儿一瞟。
绣儿脸上没有一点喜色,反而透出些不安来。
送走了二人,婉娘捧着玉碗皱眉苦思。沫儿嘲笑道:“这么蓝的颜色涂在眼皮上,还做眼妆呢,我看做妖怪还差不多。”
婉娘也不理他,用簪子挑了些马蓝花粉,自言自语道:“颜色是蓝了些。绣儿皮肤略黑,最好还是用深色。”叫黄三拿了些半干的紫罗兰来。
半斤紫罗兰花,稍加烘烤后研碎,只筛出一小碗最精细的粉末,而那些颗粒过粗的,就只能倒掉或者用来做焚香。黄三又取出一个食指粗细的青黑色小石条,里面隐隐有些金色颗粒。婉娘称叫做“微金石”,用来做额妆、花黄、眉黛都好,交代文清搬出石臼,放进去慢慢捣碎。
微金石的石质不算很硬,但要捣成粉状却不容易。文清和沫儿换了几次手,总算捣得差不多。然后用最细的小锣筛过,再同紫罗兰粉、马蓝粉混合在一起;为了避免香粉过干不服帖皮肤,还要加入适量清油。
几种原料搅拌均匀,放在模子里压成圆饼状,置换到扁圆青玉小瓶中,配上一只短尾软毛小刷,这款名叫“眼波横”的眼妆便算是成了。
沫儿掐着指头算了半天帐,终于忍不住提醒道:“这款眼波横,你收了人家八钱银子,光是原料、玉瓶成本都去了七钱了。”
婉娘顿足叫道:“谁说不是,搭的这些工夫、用的这些工具还没算进去呢。这款眼妆指定要赔。不过,”她眼珠一转,“整个洛阳还没有一款像样的眼妆,这款眼波横算是第一个,就当是送给绣儿姑娘试用了。配上她的大眼睛,肯定要火。”脸顿时笑得像朵花儿一般。
沫儿恍然大悟。婉娘拿起玉瓶,不无嫉妒道:“我要是有绣儿姑娘的眼睛就好了。”看碗里调好的膏子还剩一点点,一把拉过沫儿,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沫儿的眼睛也漂亮。”说着挽起了衣袖,乐滋滋道:“过来。”
沫儿后退了几步,警惕道:“你做什么?”
婉娘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他,不怀好意道:“免费试用眼波横,多少人都没这个福气呢。”
沫儿使劲挣脱,叫道:“不要!”
婉娘却不松手,板着脸道:“当时签卖身契的时候可是说好了,除了杀人防火打家劫舍,我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坐下!”不由分说将沫儿按在椅子上,抓起门后的毛巾在他的脸上搓了一把,从货架上取了紫粉、胭脂、眉黛等,朝着沫儿脸上一通乱抹。然后用软毛小刷蘸了些眼波横,仔细地在眼睑部位由眼窝勾勒至眼角,反复多次,又用指腹轻推。
沫儿不耐烦了,道:“好了没?”推开婉娘,猛地睁开眼睛,刚好看到文清傻愣愣的一张脸,错愕中加杂着惊喜,表情复杂。
婉娘丢了小刷,得意地抱胸而立,问文清:“怎么样?”
文清只顾呵呵傻笑。沫儿抓起镜子,嘟囔道:“别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看镜子,不由傻了。
镜子里,一张精致的小脸粉里透红,峨眉入鬓,鼻梁高耸;特别是眼部深色妆容,极为服帖自然,角度微动时还可看到金色光点闪烁,使得沫儿原本就乌黑灵动的眼睛更加顾盼生辉,炯炯有神。
沫儿竟然有些恼羞成怒,跳起来叫道:“难看死了!”飞快跑去洗掉。
婉娘哈哈大笑,拍手道:“这下我就放心了!眼波横可作为新品推出啦。”扭头看到文清仍呆呆地看着沫儿的背影,揶揄道:“傻小子,漂亮不?”
文清吓了一跳,半晌才扭捏道:“嗯。可以多做一些眼波横备着。”
婉娘一笑,走去收拾东西,看似随意道:“一切随心就好,想多了不过是自寻烦恼。”
夜已深,后塘中有鱼儿跃起,哗啦啦一阵水响。文清翻身坐起,叹了口气。
文清有了心事。他觉得自己有毛病了,却是那种最难以启齿的毛病,让他沮丧又兴奋。
一丝月光从后门挤了进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明亮的光斑。文清实在睡不着,披衣起来,推开后门来到池塘边。
二月中的夜间仍有几分寒意,清冷的月光照得整个池塘如同镜子一般,偶有跃起的小鱼儿在湖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你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一个细若蚊吟的声音响了起来,把文清吓了一跳。仔细看看,除了池塘边一条游弋的小鲤鱼,再无其他东西。
文清从小神经大条,对各种奇异怪事早就见怪不怪,定了定神,小声问道:“你是在问我吗?”
小鲤鱼果真摇了摇尾巴。文清踌躇良久,见小鲤鱼游来游去也不离开,似乎在等他的答案,把心一横,道:“我……我有毛病了。”
“什么毛病?”小鲤鱼问道。
文清吭吭哧哧了半天,沮丧道:“我……我喜欢一个……男孩子……”说完捂上了脸,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去,唯恐小鲤鱼嘲笑他。
哪知小鲤鱼欢快地游了一个圈,轻轻松松道:“这个算什么毛病!我也很喜欢我的姐妹呀。”
文清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小心翼翼道:“我担心……是断袖之癖……”
小鲤鱼竟然嘤咛一声笑了出来。文清大窘,手足无措道:“这个是不是毛病?我我……我竟然巴不得他是个女孩子,好照顾他一生一世……”
小鲤鱼仿佛知道他说的是谁,道:“不管他是男孩女孩,你是哥哥,自然要照顾他一生一世。”
文清顿时释然,不错,自己是哥哥,照顾沫儿一生一世是应该的。
小鲤鱼吐出一个泡泡,接着问:“你喜欢小安吗?”这小鲤鱼竟然连小安都知道,文清有些惊奇,不过它也算是家里的一员,知道也不为过。文清老实答道:“我待小安同妹妹一样的,他却不一样……”
小鲤鱼好奇道:“怎么个不一样?”
文清皱眉想了半天,比划道:“比如,小安若是要什么东西,我会把全部的银钱都给她,可要是沫儿想要什么东西,我除了银钱,哪怕连底裤当了都愿意……”觉得还是词不达意,挠头道,“唉,总之我也说不上来。”
小鲤鱼轻笑了一声,道:“干嘛要把他同小安比较?他来了这么久,都是你让着他、宠着他,当然感情比别人深些。好好回去睡觉吧。”哧溜一下钻入池塘深处不见了。
文清想了想,果然不错,自己庸人自扰,非要将对小安和沫儿的感情分个子丑寅卯,原来是钻了牛角尖。心里的疙瘩解开,顿觉轻松不少,朝池塘凭空作了一个揖,算是感谢小鲤鱼开导,打着哈欠回房睡了。
文清房门刚关上,一个身影从楼梯下的黑暗中蹑手蹑脚走了出来,捂着肚子前仰后合,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刚才的所谓小鲤鱼,竟然是婉娘搞的鬼。
第二日是二月十四,周公庙有庙会。据说今年周公庙会高雅不俗,规模空前,沫儿早有耳闻,缠着婉娘拿了半个月的工钱,换了衣服,一大早便兴冲冲拖着文清赶了去。
周公庙设在福承坊,是纪念周公姬旦的祠庙,亦称元圣庙。它坐北朝南,正对着洛水的新中桥,桥边便是有名的“谪仙楼”,附近杨柳依依,庙中苍松翠柏,飞檐琉瓦,既不失繁华风流,又不失清净雅致,常有文人秀士聚会吟诗,并有善男信女摆供上香,祈求保佑。而与它相邻的便是教坊和太常寺,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附近又有多家高档青楼,更吸引了无数自诩风流之士流连盘桓。
但在庙会上绕了一圈,沫儿不禁小有失望。
原来这儿的庙会甚是与众不同,摆卖杂物、食品的都被挤到了远处临近路边的一隅,而庙前庙后,多是些文人雅士、锦衣美女,一个个步履优雅,明艳动人。旁边随处可见比赛诗文、竞技书法、交流音律的,羽扇纶巾的青年才俊三三两两围坐一起高谈阔论,甚至有人争论得面红耳赤;摆卖的东西不是毛笔纸张,便是丝竹乐器,石砚香墨、生宣熟宣、琵琶柳琴、古筝长笛等应有尽有,而沫儿想吃的羊肉串、涮牛肚、驴肉火烧等竟然没有卖的。
两人一向不肯好好学习,对这些东西一知半解,兴趣索然。耐着性子听了会儿不知哪家的清倌弹奏的琵琶,又追着看了会儿几个年轻书生赛诗,围观了卖古琴的伙计同一个男子吵架,便不知道看什么了。
沫儿耸着鼻子闻了半日,发现空气中除了脂粉香气,确实嗅不到羊肉味儿,悻悻道:“这些人,都不吃饭的?一个庙会什么零食都没有,还叫什么庙会,叫学堂好了。”
文清道:“我看来这个庙会上的都是些有才华的,可能人家不屑于吃这种街边不雅吃食。不如回去吧?”
沫儿坚决道:“不,好不容易出来了。我们再去看看。”不由分说拉着文清去了庙后面远处角落卖杂货的地方。
这里房子低矮,人声嘈杂,各种糖糕甜饼、油角煎饺同卖胭脂水粉、农具家什的混杂着摆放,看起来脏兮兮的,让人没有多少食欲。不时看到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或肆无忌惮地同周围的客人调笑,或摆出一个妖娆的姿势左右顾盼,却不知是做什么的。
虽然没找到中意的东西,不过好歹比刚才那里有趣些。两人顺着人流往里走,沫儿一心想吃羊肉串,伸着脖子正张望,忽然被人拉住了。
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满脸堆笑地搂住了他和文清的肩头,道:“啊呀,好久不见,两位小公子今日出来玩了?我这里备了上好的香茶,两位过来尝尝吧?”口吻甚是亲热,像是同两人很熟一般。
沫儿和文清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想不起见过这么个人。她满身的劣质香味,用的也不是闻香榭的香粉。女人见他俩迟疑,手上更加用力,笑道:“来吧,来吧,在这里碰上说明两位小公子同我有缘,我这香茶可不是谁想吃都能吃得上的。”不由分说推两人来到摊位后面一处小屋里。
她脸上的脂粉涂得厚重,一笑起来粉渣飘落,呛得沫儿鼻子发痒。沫儿一把推开她的手,道:“谢谢了,我们不渴。”文清也挣脱,施礼道:“多谢姑娘美意,我们另有他事,改日再来拜访。”
女人娇声笑着,眼角的皱纹条条可见:“来已经来了,喝了茶再走不迟。”极其热情地给两人倒了茶,嘴里还说着“长高了长帅了”的话,弄得文清和沫儿走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局促地坐了下来。
小屋摆设相当简陋,正中几张粗木桌椅,靠墙放着一个粗制滥造的观音像,后面一扇小门,可能是通向厨房或者茅厕的;倒是一侧摆放的大床十分显眼,挂着粉红色的帐幔,上面放着鸳鸯戏水的大红被子和蝶戏牡丹的高枕,散发出同她身上一样的浓重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