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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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魏晋六朝的神话(上)(1)

◎《古小说钩沉》中的神话(一)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五篇“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上)”说:“中国本信巫,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中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涂,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这段话把魏晋六朝时期的思想发展影响及于小说者论述得简明扼要,非常精辟。六朝文人所写记异闻的笔记,乃是信其为实有,虽可纳入小说类作考察研究,但他们却非有意为小说。这一点和原始先民信神话为实有的心理状态是相通的:大约都没有脱离宗教观念的影响。那个时期的鬼神志怪书确实很多,单是鲁迅《古小说钩沉》所辑的佚亡小说便有三十五种①,大部分是属于志怪类的。除了《钩沉》所辑,现在还比较完全保存下来的,也不下二三十种。在这一大堆庞杂的书籍里,可以作为神话传说考察研究的,实在并不算少。为其材料过于零碎分散,无法一一列举出来加以论述,只能择其重要者,大概说说。先说《古小说钩沉》所辑。《古小说钩沉》所辑的佚亡小说中,属于志怪类或神话因素较浓厚的,有以下三十种:《小说》十卷。梁殷芸著。

《水饰》一卷。撰人缺。

《列异传》三卷。旧题魏曹丕撰,或系伪托,或有增益。

《古异传》三卷。宋袁王寿著。

《戴祚甄异传》三卷。东晋戴祚著。

《述异记》十卷。齐祖冲之著。

《荀氏灵鬼志》三卷。东晋荀氏著。

《祖台之志怪》二卷。东晋祖台之著。

《孔氏志怪》四卷。东晋孔氏著。

《神怪录》。撰人不详。

《刘之遴神录》五卷。梁刘之遴著。

《齐谐记》十卷。宋东阳无疑著。

《幽明录》二十卷。宋刘义庆著。

《谢氏鬼神列传》一卷。谢氏著,时代无考。

《殖氏志怪记》三卷。晋殖氏著。

《集灵记》二十卷。齐颜之推著。

《汉武故事》二卷。齐王俭(?)著。

《异闻记》。后汉陈实著,疑伪托。

《玄中记》。撰人不详,传郭璞著。

《陆氏异林》。晋陆氏著。

《曹毗志怪》。东晋曹毗著。

《郭季产集异记》。宋郭季产著。

《王浮神异记》。晋王浮著。

《续异记》。撰人不详。

《录异传》。撰人不详。

《杂鬼神志怪》。许氏等著。

《祥异记》。撰人不详。

《宣验记》三十卷。宋刘义庆著。

《冥祥记》十卷。齐王琰著。

《旌异记》十五卷。陈侯白著。其中除《宣验记》、《冥祥记》、《旌异记》宗教色彩较浓以外,其余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神话传说材料可供参考。例如所辑题作魏曹丕撰的《列异传》,就有关于眉间尺的神话:干将镆铘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藏其雄者。谓其妻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告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忽于屋柱中得之。楚王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乃刎首,将以奉楚王。客令镬煮之,头三日三夜跳不烂。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王,王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

此神话又见《搜神记》卷十一,记叙较详。《列异传》如确是曹丕撰,则记录时间当较早。或说最早当是刘向的《列士传》,但《列士传》恐非向作。揆其实际,最早还该数《吴越春秋》。《太平御览》卷三六四引《吴越春秋》说:“眉间尺逃楚入山,道逢一客,客问曰:‘子眉间尺乎?’答曰:‘是也。’‘吾能为子报仇。’尺曰:‘父无分寸之罪,枉被荼毒,今君惠念,何所用耶?’客曰:‘须子之头,并子之剑。’尺乃与头。客予王。王大赏之,即以镬煮其头,七日七夜不烂。客曰:‘此头不烂者,王亲临之。’王即看之。客于后以剑斩王头,入镬中,二头相啮。客恐尺不胜,自以剑拟头入镬中,三头相咬。七日后一时俱烂。乃分葬汝南宜春县,并三冢。”所引今本无,当是此书的佚文。描写非常生动,惜乎只保存了故事的下半段,所以仍用《列异传》文。这个故事,流传很广。除了“为楚王作剑”之外,尚有“为晋君作剑”(《太平御览》三四引《列士传》)之说。又据《太平寰宇记》卷一○五“芜湖县”下说:“楚干将镆铘之子,复父仇。三人以三人头共葬,在宣城县。即芜湖也。”同书卷一四“宋城县”下说:“三王陵在县西北四十五里。晋伏滔《北征记》云:‘魏惠王徙都于此,号梁王,为眉间赤、任敬所杀。三人同葬,故谓三王陵。’”同书卷四三“临汾县”下说:“《郡国志》云:‘县西南三十里有大池,一名翻镬池,即煮眉间尺处。镬翻,因成池,池水上犹有脂润。’”是除了晋、楚二说之外,尚有其他异说。

《列异传》还记有秦穆公时陈宝神话和秦文公时怒特祠神话等,以他书也有记述,而且意义不是很大,就不多讲了。

《钩沉》所辑各种古佚志怪小说,值得提出来大略讲讲的,有郭璞《玄中记》、刘义庆《幽明录》、祖冲之《述异记》、殷芸《小说》等。

《玄中记》记各地异闻奇事,体制略同《山海经》。郭璞注《山海经》犬封国、丈夫国,即用《玄中记》文字而不引书名,知此书为郭氏所作。试举“丈夫民”、“姑获鸟”、“沃焦山”各一条如下,以见内容一斑:丈夫民。殷帝太戊,使王英采药于西王母。至此绝粮,不能进,乃食木实,衣以木皮。终身无妻,产子二人,从背胁间出,其父则死。是为丈夫民,去玉门二万里。

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神类。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钩星,一名隐飞。鸟无子,喜取人子养之,以为子。今时小儿之衣不欲夜露者,为此物爱以血点其衣为志,即取小儿也。故世人名为鬼鸟,荆州为多。昔豫章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鸟,匍匐往,先得其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去就毛衣,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儿得衣亦飞去。今谓之鬼车。

天下之强者,东海之沃焦焉;水灌之而不已。沃焦者,山名也,在东海南,方三万里,海水灌之而即消,故水东南流而不盈也。

关于丈夫民神话,郭璞注《山海经》丈夫国用此文,只是“王英”作“王孟”,“从背胁间出”作“从形中出”,余全同。关于姑获鸟即鬼车神话,宋代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八说:“鬼车,俗称九头鸟。世传此鸟,昔有十首,为犬噬其一,至今血滴人家为灾咎。”《杨升庵全集》卷八一“鬼车”条引《小说》说:“周公居东周,恶闻此鸟。命庭氏射之,血其一首,余九首。”便是对它“九首”来源的传闻不同的解释。但这里似乎还无“九首”之说,只是和“毛衣女”的民间传说联系起来,作为它的附属故事,说明为什么“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的缘由。“毛衣女”故事是一个具有世界性的民间传说故事,想不到一千六七百年前西晋时代的郭璞,就为我们记录下了这个故事的梗概,足见他的思想开阔,对民间的东西深感兴趣。最后一条沃焦山神话,也是一个很有趣的民间神话的片断,解释了《天问》曾经提出的“东流不溢,孰知其故”的道理。古人于此各有解释,《庄子·秋水篇》称之为“尾闾”,说“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己而不虚”;《列子·汤问篇》称之为“归墟”,说“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不增减”。后来的注家又把尾闾联系到沃焦上,说尾闾就是沃焦。

《文选·养生论》注引司马(彪)说:“尾闾在扶桑之东,有一石方圆四万里,厚四万里,海水注者,无不焦尽,故名沃焦。”至于沃焦的来历,《庄子·秋水篇》成玄英疏引《山海经》却提出了一个新鲜的说法:“羿射九日,落为沃焦。”所引《山海经》不见于今本,也不像是《山海经》的文字,可能是《山海经》郭璞注或《玄中记》管的佚文,不怎样,都是对于羿神话的很好的补充。其实在第五章末节我们提到过的《神异经》,已经早有关于沃椒山即沃焦山的记叙了。

◎《古小说钩沉》中的神话(二)刘义庆的《幽明录》也是很有特色的,记录了一些富于神话色彩的民间传说,如黄金潭钓金牛传说、“痴龙”传说等。最引人注目的,是刘晨、阮肇入天台山取谷皮遇仙女的传说: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迷不得返。经十三日,采山上桃食之。下山以杯取水,见芜菁叶流下甚鲜,复有胡麻饭一杯流下。二人相谓曰:“去人不远矣。”乃渡水,又过一山,见二女,容颜妙绝,呼晨、肇姓名,问郎来何晚也。因邀至家,殷勤款待,举酒作乐,众女俱来相贺;遂留半年。后求归,至家,子孙已七世矣。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所终。(原文较繁,节述梗概如此。)这个传说,和任昉《述异记》所记王质入山观仙人下棋,归时斧柯已烂的传说布局构思有相似之处。俗语所谓“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正是这种情景的精练概括。外国也有类似的故事。美国华盛顿·欧文《见闻杂记·睡谷传奇》就是这样:吕柏带着狗和枪上山打猎,在睡谷里看了妖精玩九柱戏以后,吃醉了酒,一睡醒来,狗已不见,枪管已锈坏,胡须已长到肚下,回到村中,已无一个认识的人,原来他已经睡了二十年了。据说欧文写此文是根据一个德国的民间传说,可是给穿上美国的外衣之后,却成了美国本地妇孺皆知的传说了。可见这类传说,也是带有世界性的,深符群众心理。刘、阮入天台故事,看似仙话,其实很富神话色彩。它不宣传一般仙话求长生的思想,而是别有新意,教普通劳动者的刘晨、阮肇忽然进入异境,经历了世所未有的展示青春芳华的情趣,然后如像大梦方醒地回来,才发觉已经隔了好几个世代。大概有人生飘忽,须及时行乐的寓意,是释道思想混合的产物,但还未至流入颓唐。这和《搜神后记》卷一所记袁相、根硕入赤城山遇仙女的故事是同一类型的。袁、根二人也说是“剡县民”,赤城山又是天台山附近的一座小山,登天台者必先经赤城,则前后两个故事当都是同一故事的分化。后面一个故事看来要质朴一点,影响不大;前一个故事则是经过加工润饰的,它对后来戏剧有较大的影响。明初王子一有杂剧《刘晨阮肇误入天台》,简名《误入桃源》,即演此事,见臧晋叔编《元曲选》。元代马致远,明初汪元享、陈伯将等都撰有此剧,题名大同小异,惜均不传。

《钩沉》所辑齐祖冲之《述异记》,部分文字和梁任昉的《述异记》混同,缘唐宋诸书所引《述异记》,大都未题撰人姓名,这就使辑者发生了困难。鲁迅此辑是比较谨严的,然亦不免有少量任昉文字窜入。今就可信为祖著而又具有神话意味者移录一段如下,略见一斑:南康雩都县沿江西出,去县三里,名梦口,有穴,状如石室,名梦口穴。旧传,尝有神鸡,色如好金,出此穴中,奋翼回翔,长鸣响彻,见之,辄飞入穴中,因号此石为金鸡石。昔有人耕此山侧,望见鸡出游戏,有一长人操弹弹之,鸡遥见,便飞入穴,弹丸正著穴上,丸径六尺许,下垂蔽穴,犹有间隙,不复容人。又有人乘船从下流还县,未至此崖数里,有一人通身黄衣,担两笼黄瓜,求寄载,因载之。黄衣人乞食,船主与之盘酒。食讫,船适至崖下。船主乞瓜,此人不与,仍唾盘上,径上崖,直入石中。船主初甚忿之,见其入石,始知神异,取向食器视之,见盘上唾,悉是黄金。

《钩沉》所辑的《小说》,乃十卷本梁殷芸的《小说》,见于《隋书·经籍志》卷三。《隋志》所载《小说》原有两家,一即此,题“梁武帝敕安右长史殷芸撰。梁目,三十卷”;另一五卷,未题撰人。三十卷本的殷芸《小说》,到隋代只剩了十卷。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说此书“明初尚存,今乃止见于《续谈助》及原本《说郛》中,亦采集群书而成,以时代为次第,而特置帝王之事于卷首,继以周汉,终于南齐”,大约可信。从所辑《小说》条文看,有一些是属于神话传说类的,如“秦始皇作石桥”条,“长人十二见于临洮”条,“厄井”条,“王子乔墓”条,“老子乘白鹿入母胎中”条,“颜渊与鬼魅战”条,“子路怀石盘欲中孔子”条,“吴郡临平石鼓”条,“嵩高山大穴空”条,等等,都很有意趣。但独有一条很重要的神话材料,《钩沉》未辑,余嘉锡辑本及不久前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周楞伽辑本《殷芸小说》均未辑录。这条是明代冯应京《月令广义·七月令》引《小说》所记的牛郎织女神话。关于这,这里暂不具论,留待后面论到民间流传的神话时再详说。

余下还有两部《钩沉》所辑而不太重要的志怪书,在这里也大略提提。一是宋代袁王寿的《古异传》,原有三卷,现在只辑存了一条:斫木(啄木),本是雷公采药使,化为鸟。虽是短短两三句,神话意味却很充足。雷公,传说是黄帝时的名医,和岐伯齐名。《抱朴子·极言篇》所谓“黄帝著体诊则受雷、岐”,说的就是雷公、岐伯。雷公的采药使奉雷公之命前往采药,大约在山林里迷失了归途,因而化为啄木鸟。啄木鸟啄木的形象略近于采药,故有这段虽简短却优美的神话产生。

二是《刘之遴神录》,梁刘之遴撰,原有五卷,今辑存的佚文仅三条,其中一条是:由拳县,秦时长水县也。始皇时,县有童谣曰:“城门当有血,城陷没为湖。”有妪闻之忧惧,每旦往窥城门;门侍欲缚之,妪言其故。妪去后,门侍杀犬,以血涂门。妪又往,见血走去,不敢顾。忽有大水,长欲没县,主簿令干入白令。令见干曰:“何忽作鱼?”干又曰:“明府亦作鱼!”遂乃沦陷为谷。老母牵狗北走六十里,移至伊莱山得免。西南隅今乃有石室,名为神母庙;庙前石上,狗迹犹存。

此记虽也见于今本《搜神记》卷十三,但文较简略,无此丰润。关于陷湖的神话,汉时已有之。《淮南子·俶真篇》说:“历阳之都,一夕反而为湖。”高诱注:“历阳,淮南国之县名,今属江都。昔有老妪,常行仁义,有二诸生遇之,谓曰:‘此国当没为湖。’谓妪视东城门阃有血,便走上北山,勿顾也。自此妪便往视门阃,阍者问之,妪对曰如是。其暮门吏故杀鸡,血涂门阃,明旦,老妪早往视门,见血便上北山,国没为湖。与门吏言其事,适一宿耳。”高诱所述,当便是最早的有关陷湖的神话。其次是《搜神记》卷二十记的“古巢石龟”和“邛都老姥”,后面一个,又和龙母神话结合起来,使故事情节又有新的变化。其实第七章第一节所说伊尹生空桑的神话,就已经有了陷湖神话的影子了,它是感生神话和陷湖神话结合的唯一的例证,虽然二者都表现得并不十分显著。汉晋以后,陷湖故事还不断地在许多地方产生。见于各个时代地方志的,可说是“史不绝书”。大都以一老妪作为故事的枢纽,由于他人的戏弄,误认神示,弄假成真,而致城邑村镇,陷没为湖。这些都又略涉迷信,就不必去细说了。

三是原题班固撰实是六朝人(有人说是齐王俭)伪托的《汉武故事》,原有二卷,今只辑存了若干条。这书的内容性质大略同于第三章第四节提到过的《汉武帝内传》,主要部分仍是写汉武帝见西王母,也兼记其他杂事,文笔较《内传》雅洁,写作时期当在《内传》以前。试举“东方朔偷桃”一条如下:东郡送一短人,长七寸,衣冠具足。上疑其山精,常令在案上行,召东方朔问。朔至,呼短人曰:“巨灵,汝何忽叛来?阿母还未?”短人不对,因指朔谓上曰:“王母种桃,三千年一作子,此儿不良,已三过偷之矣。遂失王母意,故被谪来此。”上大惊,始知朔非世中人。

这也是写得很有意趣的。它早已形诸文人的诗句,柳宗元《摘樱桃赠元居士》诗说“蓬莱羽客如相访,不是偷桃一小儿”即其例。《西游记》第五回写孙悟空偷食王母桃园中的蟠桃,或者也曾受到这段故事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