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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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先秦及汉初文献中的神话(4)

现在先说《吕氏春秋》。《吕氏春秋》所记,一般偏于历史传说,神话色彩不太浓厚。但《古乐篇》记帝颛顼“令■先为乐倡”、“以其尾鼓其腹”,帝喾“令凤鸟天翟舞”,却是色彩鲜明,一眼就能辨出是含有原始意味的神话。《求人篇》记禹因“求贤”(其实主要应当是治水)行经四方奇人异境之地,也很富有神话色彩。保存神话材料能够称为作出贡献的,要算下面所举《音初篇》的一段: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嗌嗌)。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这就是《楚辞·天问》所说的“简狄在台,喾何宜?去鸟致贻,女何喜(嘉)”,也就是《离骚》所说的“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更推远一点,自然也就是《诗·玄鸟》所说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了。此事为历代诗人所咏歌,可知其流被民间的广溥,但可惜都语焉不详。是此书首先忠实而生动地记录了这一神话故事的本貌,所以说它是贡献。其后《史记·殷本纪》虽然也记了一段异文,但是两相比较,便可以看得出来,《史记》所记的索然寡味,远不及这里所记的活跃多姿了。

杂家而近于道家的《淮南子》,其成书年代和《吕氏春秋》相距不远,部分内容也是取材于吕氏一书的,但是《淮南子》视野广阔,搜罗近于道家思想的神话材料,相当宏富,却远非《吕氏春秋》可比。单说《地形篇》所载,就有海外三十六国,有昆仑山的宏伟景象,有禹使太章、竖亥步量大地,有禹“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有对九州、八殥、八纮、八极的神话性质的解释,等等,几乎就是一部《山海经》的缩写。

《淮南子》书中所记录保存的神话材料片断,可资参考的很多,而它最大的功绩和贡献,乃是它比较完整地记录和保存了中国著名的四大神话。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栽,火■炎(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览冥篇》)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天文篇》)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于是天下广狭险易远近,始有道理。(《本经篇》)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览冥篇》)四大神话,羿射日除害和嫦娥奔月,先秦时代已有零片记录,如《山海经》、《楚辞》及《归藏》诸书都有所记,而惟《淮南子》所记的,却是比较完整。嫦娥奔月神话,据《初学记》卷一所引,于“奔月”句下,尚有“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十二个字,为今本所无,大约是被后世的“搢绅先生”,嫌其“不雅驯”,删落去了。但是补足起来,这个神话故事就更完全,也更接近原始本貌。其他各段,大约没有什么删改。不过羿射日事,据《论衡》所引的《淮南子》,乃是尧自己本人“上射十日”,或“上射九日”,而不是“尧乃使羿上射十日”。从《本经篇》后文“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看,似乎说成是尧本人为民射日除害①,更近情理。尧在古神话传说中,原也是一个能文会武的神性英雄,并不一味那么愁眉双锁,形如“八”字(《尚书大传》),忧劳瘦臞(《汉书人表考》)。作此形状者,是儒家之徒把神性英雄的尧历史化了再加上自己推想的结果。不过羿射日除害的神话零片,先秦古书已早有记载,《楚辞·天问》“羿焉■日,乌焉解羽”、《山海经·海外南经》“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便是。因疑射日除害,原有两种民间传说,一属之羿,一属之尧。而属之羿的更占优势,后人因改属之尧的古本《淮南子》,使属之羿,以成今本的状态。这种改动其实并不太费事,只是在“尧乃”下,加上“使羿”二字就行了,看上去也是天衣无缝,丝毫不露斧凿痕迹。流传至今动辄两三千年的古书,其增删改易的情况是非常复杂的,《淮南子》以上二例,只不过就其还能查考者,举出以略见一斑罢了。

四大神话中女娲补天与共工触山,《淮南子》所记,实为首见,气魄与规模,无愧宏伟,是神话的中坚;而此书首次揭出,于保存神话资料,应推许为作出了重大贡献。女娲补天,其目的在于治理洪水。女娲是我国神话传说中第一位治水英雄,故后世伏羲女娲兄妹结婚神话,常和洪水神话相联系,成为洪水遗民,再造人类的神话,这也是一个原因。我别有解说,详见《古神话选释》有关部分,这里就不多说了。

◎《世本》、《尔雅》与《说文》秦末汉初,还有两部有关神话研究的书,值得提出来大略讲讲,一部是历史类的《世本》,一部是小学类的《尔雅》。《世本》在南宋时就佚亡了,今天保存着的唯有清代诸家的辑本,195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世本八种》,集王谟、孙冯翼、陈其荣、秦嘉谟、张澍、雷学淇、茆泮林、王梓材八家的辑本为一书,最便学者;《尔雅》还完好无损地保存着,通行本有郝懿行的《尔雅义疏》。

《世本·作篇》记述了古代圣主贤臣的创造发明,这些人实际上都是神话传说中的文化英雄,《世本》将他们历史化和条理化了。但也幸亏有这种记载,使我们能大略看到远古神话传说中关于文物创造发明的一些侧影。

伏羲制以俪皮嫁娶之礼。伏羲作琴。神农作瑟。女娲作笙簧。颛顼命飞龙氏铸洪钟,声振而远。祝融作市。句芒作罗。黄帝使羲和作占日,常仪作占月。伶伦造律吕。诅诵仓颉作书。史皇作图。伯余作衣裳。尹寿作镜。蚩尤以金作兵器。巫咸作筮。巫彭作医。巫咸作铜鼓。逢蒙作射。胲作服牛。相土作乘马。奚仲始作车。宿沙作煮盐。化益作井。尧造围棋,丹朱善之。鲧作城郭。皋陶作五刑。舜作箫,夔作乐。敤首作画。昆吾作陶。(张澍稡集补注本)以上这些英雄的创造发明,有些也散见于《山海经》、《管子》、《荀子》、《吕氏春秋》诸书,文字互有出入。《世本》的作者大概是汇集了这些记载又益以当时的传闻以成此篇的。这些简单的记叙看似平淡无奇,作者必然也是径以史实视之,其实可能全都是神话。因为在原始时代,每种文物的创造发明,都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世纪,多少人的钻研探索、劳动实践,然后才能由极简单粗糙到逐步细致完善起来,绝非某个人一手一足、一朝一夕之功。把种种创造发明都集中在某些圣主贤臣的身上,这本身就是神话,也是传说。然而群众为了要满足他们的历史知识,即对社会发展的大概认识,是需要用这种神话传说的概括来帮助他们的记忆的,否则他们就会觉得以往的漫长岁月是漆黑一团,模糊不清了。因而《世本》的《作篇》和近于“神谱”的《帝系篇》,是既具有神话研究参考的价值,也起到一些传授历史知识,至少是传授“史影”知识的作用的。《帝系篇》里,确实还是有一些神话传说的材料,例如:女娲氏命娥陵氏制都良管,以一天下之音;命圣氏为斑管,合日月星辰,名曰《充乐》,既成,天下无不得理。

陆终娶于鬼方氏之妹,谓之女■,是生六子。孕三年而不育,剖其左胁,获三人焉;剖其右胁,获三人焉。其一曰樊,是为昆吾;其二曰惠连,是为参胡;其三曰籛铿,是为彭祖,其四曰求言,是为郐人;其五曰安,是为曹姓;其六曰季连,是为芊姓。

尧取散宜氏子,谓之女皇。女皇生丹朱。舜时西王母献白环及佩。禹母修已,吞神珠如薏苡,胸拆生禹。(同上辑本)而最重要的一段,却保存在《氏姓篇》里:廪君之先,故出巫诞。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曋(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五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

廪君名曰务相,姓巴氏,与樊氏、曋(瞫)氏、相氏、郑氏凡五姓,俱出皆争神。乃共掷剑于石,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雕文画之,而浮水中,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惟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

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原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飞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不知东西所向,七日七夜。使人操青缕以遗盐神曰:“缨此即相宜,云与女俱生,宜将去。”盐神受而缨之。廪君即立阳石上,应青缕而射之,中盐神。盐神死,天乃大开。(秦嘉谟辑补本)这是一段相当优美动人、故事性强的神话,想不到竟保存在已经佚亡的《世本》这部书里,前人多未给予应有的重视。辑注《世本》的诸家辑这段神话,都到此为止,没有下文。故事似乎还未完备。有的辑本在这下面多了一句:“廪君于是君乎夷城。”也像是硬凑上去的,仍然感到中间有空缺。后来在《晋书·李特载记》里才找到这么一段:廪君复乘土船下及夷城,夷城石岸曲,泉水亦曲,廪君望如穴状。叹曰:“我新从穴中出,今又入此,奈何!”岸即为崩,广三丈余,而阶陛相乘。廪君登之。岸上有平石,方一丈,长五尺。廪君休其上,投策计算,皆著石焉,因立城其旁而居之。其后种类遂繁。

和前面所辑《世本》佚文衔接起来,故事就完备了,这也就是廪君“君乎夷城”的具体经过。《晋书》写此,是直接叙述,并未称引《世本》,但我疑心这仍是《世本》的佚文,被《晋书》作者当做历史材料写进了著作。廪君神话反映了古代民族从穴居野处的蒙昧状态中觉醒过来,要求进步的心理状态,而廪君,正是这种心理状态的形象的体现。这个人物,本身就有充分的神性,所以能掷剑而中石,乘雕花土船而不沉,足以为众人的君长。廪君也许是原始社会末期的酋长兼巫师,从“廪君之先,故出巫诞”的记叙看,他可能还出身于一个业巫的世家,掷剑和乘土船等都是他巫术行为的神话描写。难能可贵的,并不是这个英雄的神性或巫术,而是他导引群众去寻觅新居地的途程中,遇见盐水女神的阻留而不变其初衷这件事。对于一个容易苟安、把个人利益看得较重、把群众利益看得较轻的人说来,是经不起这种考验的。然而他经受住了。所以当他率领部众到达夷城的时候,又再度显示了他的神性。“岸即为崩,阶陛相乘”;“投策计算,皆着石焉”——这类神异景象的出现,毋宁说是群众对这个顺乎天心民意的英雄在回忆中通过幻想折射的颂歌。

《山海经·海内经》说:“西南有巴国。大皞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世本》又有一条佚文说:“巴氏,巴子国,子孙以国为氏。”有的学者将这两条材料和廪君“姓巴氏”联系起来,认为廪君有可能是伏羲的后裔①。“伏羲鳞身,女娲蛇躯”(《文选·王文考<鲁灵光殿赋>》),伏羲女娲俱以蛇为图腾,廪君“姓巴氏”,《说文》十四说,“巴,虫也,或曰,食象蛇,象形。”巴字篆书作■,画的就是一条蟒蛇,蛇腹彭亨鼓然之形明显可见,那么“姓巴氏”的廪君当也是以蛇为图腾,说他是伏羲的后裔,也是可通的。廪君神话和伏羲神话联系起来,神话的内容就更丰富了。

《尔雅》是中国第一部词书,在释词训诂中,居然也引进了一些神话材料。请看下面这一段: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西方有比肩兽焉,与邛邛岠虚比,为邛邛岠虚啮甘草,即有难,邛邛岠虚负而走,其名谓之蟨;北方有比肩民焉,迭食而迭望;中央有枳首蛇焉:此四方中国之异气也。(《释地》)禽兽虫鱼和人民都有这样的异状,几乎就是一部《山海经》的缩影,这不是神话还是什么?神话的踪迹,竟走进了小学类的词书中,可谓广远。旧时学者每叹恨中国没有神话,其实神话材料俯拾即是。只因过于零星片断,分散在各种不同的古书中,某些人未细察便作出此种鲁莽的判断罢了。神话不仅走进了词书,还走进了字典。东汉许慎编写的第一部字典《说文》,便有不少地方是以神话材料解释字义的。为说《尔雅》,顺便也把这部书说说,请看下面这些条目: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十二下)嶲,周燕也一曰,蜀王望帝淫其相妻,惭亡去,为子嶲鸟。故蜀人闻子嶲鸣,皆起曰是望帝也。(四上)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像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鹳颡鸳思,龙文虎背,燕额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四上)薦,兽之所食草。古者神人以廌遗黄帝,帝曰:“何食何处?”曰:“食薦。夏处水泽,冬处松柏。”(十上)还可以再引几条,但不必多引了。所引除第三条原见《韩诗外传》卷八以外,其余都像是新鲜的材料,未见它书记载。这或者是取自当时的民间传说,或者是征引自早已佚亡的古籍,即此一端,已可见《说文》替我们保存古神话资料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