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神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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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先秦及汉初文献中的神话(3)

先秦诸子的著述中,不论是法家的《管子》、《韩非子》也好,儒家的《孟子》、《荀子》也好,墨家的《墨子》、《晏子春秋》也好,道家的《庄子》也好,以及秦末汉初杂家的《吕氏春秋》、《淮南子》也好,都有好些神话传说材料的零星片断或整段地保存在里面。它们表现出来的情况,也各不一样,有的看来好像是寓言,实际上却是神话的改装,这种情况《庄子》书中多有之;有的是将整段比较完整的神话记录出来,作为哲理阐述的佐证,这种情况《吕氏春秋》和《淮南子》书中多有之;有的看去好像是平淡的故事,实际上却是古代神话重要的补充,这种情况《孟子》书中有之;有的是在极寻常的谈论中,突然道出一段气势宏伟的新神话来,令人耳目为之耸骇,这种情况《韩非子》书中有之。其他无法概括、不能归类的各种情况都有,只好在谈论到的时候再略予说明。总之一句话,先秦汉初哲学家们对古代神话传说是极熟悉不过的。大约终因去古未远,有未散亡的典籍可供查考,有还存在于民间的口头传说可资凭依,为了阐述哲理,随意引来,无不得心应手,我们也幸而得以从他们的征引中,去其尘氛,略窥古神话的丰富奇伟。

先说《庄子》。《庄子》这部书,本身就汪洋宏肆,色彩瑰丽,它的某些部分的浪漫主义的精神实质,和古代神话是比较接近的。它当中所包含的神话材料的零星点滴很多,大部分转化成了寓言形式的东西。例如首篇《逍遥游》的开始就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蜩与学鸠笑之曰:“我決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鲲化为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本身就是神话的描写。经我考证,这化为鹏的“鲲”,乃是北海的海神禺京,又叫禺疆,当他以海神身份出现的时候,他的神形就是一头大鲸;及至“化而为鸟”,他就由海神变做了风神,他的神形就是一只大鹏——大凤①。每年夏秋之季,当海潮运转的时候,总是有这番变化的。故鹏徙于南冥,以六月为息。蜩与学鸠都是小鸟,不知小大之辨,故笑其“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真像佣耕时的陈涉在垄上所叹的那样:“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史记·陈涉世家》)《庄子》这则寓言的前半段,就是古代神话的改装。还有《天地篇》所记的黄帝失玄珠的故事,玄珠寓道,看似寓言,经我考察,仍是一段古代神话;而且从这段神话,后来又派生出了一段新的神话,即奇相窃玄珠神话。可知《庄子》此处是取古代神话而改装为寓言的②。

《庄子·寓言》说:“寓言十九。”郭象注:“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陆德明音义说:“以人不信已,故托之他人。”寓言的目的重在取譬,而不直说;“寄之他人”,“人”改为“事”,似更贴切。《庄子》一书,最善于通过寓言的形式阐述哲理,有时一篇当中,接二连三,都是寓言。如《秋水》篇中的“夔怜■,■怜蛇”、“坎井之蛙与东海之鳖”、“鸱得腐鼠而吓鹓雏”几个动物故事便是。我疑心这几个动物故事也是早期神话的改装或遗留,因无确切证据,只好姑且提出来供研究参考。

儒家的《论语》,确实像是孔门弟子记的课堂笔记,不见神话踪影。《孟子》书中,记的虽也大都是孟子和他弟子们的辩难,但在辩难中,却时有古代神话传说的影子在晃动。舜象斗争神话就在《万章篇》中出现过最初的闪影,只不过这闪影是以平实的、毫无神话色彩的姿态出现,并且是模糊其辞的。这一神话最重要的内容,是完廪、浚井二事,我们看《孟子》是如何记叙它们的: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叟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就是这么几句。“捐阶”,“阶”就是梯子,抽掉梯子,然后“瞽叟焚廪”。舜是死是活,毫无交代。后面记叙的更怪,“使浚井,出”,自然是舜出来了,舜是怎么出来的,也全无交代。既已出来,为什么又还要“从而掩之”?文固贵简,然而疏漏如此,记叙也实在拙劣。我看被孟子斥为“齐东野人之语”的这类神话传说,在记载入《孟子》书中时,已是经过了一番篡改,而篡改的手法则不能说是高明的。不过它终于给我们见到了这段神话最早的闪影,而且从后面所记的“象曰:‘二嫂使治朕栖’”等情况,也使我们曲折地了解到神话产生时代的某些社会风习,自然不能没其首先记述之功。

《孟子·离娄》还记叙了一段逢蒙杀羿的故事:“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就这么几句话,也很简单,可是明白清楚,毫无疑义。这是神的羿人化了以后的一个悲剧性终场的故事,虽然故事本身没有什么神话色彩,然而却是羿神话有机组成的部分,是羿神话重要的补充。有此一段,坦荡无私的羿的英雄形象便愈见高大了,而那忘恩负义的阴险小人逢蒙的卑鄙嘴脸更是昭然若揭。《孟子》反斥羿为“取友不端”,这种迂腐的伦常说教,是从来少有人“洗耳恭听”的。而补充羿神话的缺佚,则是其首功。

《荀子》的思想,是介乎儒、法之间。直接神话材料的记录,此书少有;但在书的《非相篇》中,却记述了不少古圣先贤(实际上是神话英雄)的奇异状貌;在《成相篇》中,有“禹有功,抑下鸿,为民除害逐共工”数语,补充了禹神话的缺佚,足供我们研究神话作参考。

战国末年,有几部重要的佚书,应当在这里略提一提。一部是杂家的《尸子》,楚人尸佼著,据说原书凡六万多字,孙星衍和汪继培都有辑本,所辑存者不过一万多字,十分已经佚亡了七八分。但从所辑存的佚文看,神话传说资料点滴收入书中的还是不少,重要的有关于徐偃王好怪的传说,有河精(河伯)授禹河图的补话等。另外两部是墨家的《随巢子》和《田俅子》,孙诒让《墨子间诂》有辑录,各保存的佚文不过十数条。然而据所辑佚文看,也都记录有相当重要的神话材料。《田俅子》佚文中有“黄帝时有草生于庭阶,若佞人入朝,则草指之,名曰屈轶”、“少皞生于稚华之渚,渚一旦化为山泽,郁郁葱葱焉”、“尧为天子,蓂荚生于庭,为帝成历”等。《随巢子》的佚文有“禹产于昆石,启生于石”、“幽厉之时,奚禄山坏,天赐玉玦于羿,遂以残其身,以此为福而祸”等。此书佚文中最重要的,是下面一条:禹娶涂山,治鸿水,通辕■山,化为熊。涂山氏见之,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生启。

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禹神话的零片。观其所写,原始性十分浓厚,确实接近神话的本来面貌,未经多少涂饰。其后《淮南子》佚文所记叙的较此略详,也更生动,当即本此。然首述之功,仍推此书,应当感谢作者的忠实记录和保存。

◎诸子中的神话(二)属于墨家著作的《墨子》和《晏子春秋》里也保存了一些神话材料的零片,虽然它们都各自染有一些宗教迷信的色彩,降低了神话本身的价值。例如《墨子·非攻篇》记叙的禹征三苗、成汤伐夏、武王伐纣等,就有这种情况。独《明鬼篇》所记的杜伯报冤事,风格特殊:周宣王杀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杀我而不辜,若以死者为无知,则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其三年,周宣王合诸侯,而田于圃。田车数百乘,从数千人,满野。日中,杜伯乘白马素车,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车上,中心折脊,殪车中,伏弢而死。

这里虽然出现了鬼,但这个鬼却是猛烈、骁勇、顽强、意志坚决的鬼,是报冤雪恨的鬼,是不屈服于命运、敢于向命运挑战的鬼,而且“言必信,行必果”,一出场就达到了他的目的。这个鬼魂的形象是高大的,甚至是鲜明可爱的,他教人振奋有为,而并不教人流于颓唐。这一点就是神话和迷信的分界线。并不是神话故事里只要出现了鬼就是“鬼话”,“鬼话”这种文学体裁实际上是没有的,鬼神都是幻想的虚构,主要看它的内容实质。杜伯报冤故事可以进入神话领域,正如后世流传的“王魁负桂英”故事可以进入神话领域一样:它们都可以算是新神话。敫桂英的形象,也是女性中不甘受欺凌、斗争意志坚强者的形象,通过幻想的鬼魂形式的报复,终于达到了她的目的,应该予以歌颂。在舞台表演上,所以我喜欢老《活捉》,而不喜欢新《情探》,原因就在于此。这是题外枝节的话,赶快收住。反观上面所说《墨子·非攻篇》的三段故事,虽然全部出现了神,神话的价值却不高。尤其是“禹征三苗”一段,不管天帝、天神(句芒),神性英雄(禹)全都出了场,论其性质,倒确实有点像鬼话。所以神话、鬼话之分,是不能单从形式上看故事扮演者的角色的。兹将《墨子》所记“禹征三苗”一段故事引录如下: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龙生于庙,犬哭乎市,夏水,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高阳乃命(禹于)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雷)电诱祇(悖振)。有神,人面鸟身,若瑾(奉珪)以侍,扼矢有苗之祥。苗师大乱,后乃遂几。

这段文字讹挩得相当厉害,只能略观大意,无非是说,三苗这个民族自身败坏了,天命予以诛罚。禹受了上帝颛顼的旨令,去征伐三苗。有人面鸟身的大神句芒①,来帮同作战,箭射三苗,使得苗师大乱,一败涂地,三苗的后世因此就衰微了。这里写的虽然都是神,是穿着堂皇神话外衣的神,但难道不可以说这种“神话”是和鬼话差不多吗?

《晏子春秋》里也有少量神话传说的材料,如像《内篇谏上第一》记的齐景公将伐宋时梦见二丈夫盛怒立其前,不认识是谁,以问晏子,晏子说是宋的先祖成汤和伊尹,并说出他们的形貌:汤是“皙而长,颐以髯,兑上丰下,倨身而扬声”,伊尹是“黑而短,蓬而髯,丰上兑下,偻身而下声”,和景公梦中所见完全符合,后来便不果伐宋;又如像《内篇谏下第一》记的齐国勇士古冶子入河斩巨鼋,“逆流百步,顺流九里,得鼋而杀之,左操骖尾,右掣鼋头,鹤跃而出”的情景;等等。这些对我们研究古代神话传说,还是很有用的。

法家的著作像《管子》、《韩非子》里居然也有一些神话材料。《管子》里的神话材料主要是关于蚩尤的。《地数篇》说:“葛卢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剑铠矛戟,是岁相兼者诸侯九。雍狐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雍狐之戟、芮戈,是岁相兼者渚侯十二。”便可以为《山海经·大荒北经》“蚩尤作兵伐黄帝”作注脚,虽然略嫌历史化了点。《水地篇》记述了两个精怪产生的因由和形容状貌:涸泽数百岁,谷之不徙,水之不绝者,生庆忌。庆忌者,其状若人,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疾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外一日反报:此涸泽之精也。涸川之精者,生于■,■者一头而两身,其形若蛇,其长八尺,以其名呼之,可使取鱼鳖:此涸川水之精也。

这两个精怪,倒都很有趣,而且只要能够识别它们,知道它们的名字,便可以叫它们为人类服役。这应该算是神话,因为它表现了人制胜物的神话主导思想。后来《抱朴子·登涉篇》所记的山中精怪,大约都是以此为滥觞的;以其繁琐猥芜,自然又等而下之了。《韩非子》里神话材料不多,但在《十过篇》讨论音乐问题时,忽然出现了这么一段记叙: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

它主要说明《清角》这首乐曲制作的来源,但却在无意中描绘出了一幅作为天帝黄帝出场时的壮丽图景。此刻的黄帝形象,已非《山海经》所描绘的虽有严威却也简朴的黄帝形象可比了。那时的黄帝,还像是部落酋长;此刻则已俨同至高无上的人间帝王。高尔基说:“奴隶主愈有力量和权威,神就在天上升得愈高。”①不错,“大合鬼神于西泰山上”的黄帝,正是“神在天上升得愈高”时的黄帝,此刻至少已经进入了奴隶社会的门槛,说不定还有封建社会的投影。从这段神话种种盛大排场描写展示的景象中,再也看不到有多少“原始性”来了,然而我们还是只好承认这仍然是属于黄帝的神话,是黄帝神话的流传演变。一切原始社会的神话流传到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都会发生变化的,我们还得适当地承认它,否则神话就会失去生机,只是一堆僵死的枯骨。

最后大略说说属于杂家的《吕氏春秋》和《淮南子》这两部著作。两部著作旧时图书分类虽然把它们同列入杂家之中,可是它们的性质还是略有不同:《吕氏春秋》是杂而近儒,比较平实;《淮南子》是杂而近道,比较开阔宏肆。两部书都保存有不少的神话材料,或比较完整,或零星片断。《淮南子》书,保存的神话材料多不胜数,仅次于《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