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昨天收到那份《乐山日报》的,那上面,她寄给傅勤的一首诗歌被安排发表在副刊版显要的位置。当初把这首诗寄给傅勤,一样是怀着“叛逆的恐惧”的心情。到现在中午十一点半,她已经是第四次把这份样报拿出来读了:
往事
往事是一朵野蔷薇
摇曳在日里夜里风里雨里
蔷薇呀
我最初的美丽与柔弱
都是你的神启么
往事是一株黄桷树
缄默在枝丫繁茂的冬季
可怜的满脑幻想的女孩
流干了你的眼泪
也不能抚平它的皱折
风霜无情
往事是玻璃江的晚照
粼粼地泛着波光
那深不可测的江水
我生与死的萌动
都源于你的涟漪无数
往事是一挂闪亮的佛珠
是母亲用泪珠串成的一行行祝福
母亲的
当金色的项链已在脖上
我又怎能粉碎了佛珠
这当然不是她最好的诗歌,然而,却表达了一种对过去生活的追忆、回味、怀疑和拷问。傅勤是看出来了,在随样报寄来的信的末尾,他写道:
“并不是四月一过便只见桃花凋落/冰雪里照样有梅枝恋得执著/你不要你不要总翻到影集的末页/在已经发生的故事里寻求慰藉/衬托得眼前的日子暗淡无色/靠回忆喂养生活是一种软弱——/祝你快乐!”这是引用的一首《祝你快乐》的诗歇,悦悦原先就读过。
最后他邀请悦悦去乐山游玩。
然而,悦悦看完信,当时就把它烧了,蓝蓝的火苗在眼前跃动时,她就决定不给他回信。
傅勤呀傅勤,你不要以为我跟花冲一起是不快乐的,我爱他!而且只爱他一个!
她躺在床上抱紧被子,感到越来越高不开花冲。只要稍微分开,哪怕是一小会儿,也孤独得难受。然而在一起时,又越来越不敢去过多地纠缠。花冲有自己的事业,有远大的理想,没有更多的时间陪她玩。对此,她非常理解,而且也为此自豪。
是嘛,看看身边的同学,又有几人能象花冲那样,有着不为物欲所左右的执着呢?
可是近段时间,花冲似乎宁愿把时间花在朋友们身上,可以整夜整夜地与邹清泉、页子闲聊,可以整个整个下午与广播站的编辑和播音员商讨下个星期要播出的节目。自从袁辉住进医院,他不知去看望了多少回,假如雷翔没死,也不会有他去得频繁!
然而一旦自己需要,请求暗自己到街上或校园里散散步,他却常常显得很勉强。
“你没看见我正想写东西吗?”他的眼睛里浮荡起疲倦,“我已经耽误了好多稿约。”
那么,亲爱的,我是作为什么而被你爱着?在我面前,你是那样充满了矛盾。
你上午温柔地对我说:“乖乖,我是你的男朋友,你有什么欢乐和悲哀,就尽管向我倾诉。”待下午真的向你倾诉了,你又会沮丧地叹气:“如果你觉得自己心里难受,就可以不顾后果地刺伤对方,你叫我怎么来深深地爱你呢!”
一想及此,悦悦不由得趴在被子上抽泣。
一个现代女子,有飘逸的身体,动人的容貌,如梦的眼睛,当然是男子心目中最佳的配偶。可这不算极致,假如再配上活泼的性情,开朗的品格,那就更将被奉为仙人。
这正是大多数男人喜欢薛宝钗而不喜欢林黛玉的原因。
我太爱哭了,悦悦想,我本来不想动辙就流泪,但一看见情人的影子,小性子不自觉就会耍出来。不是说女人要有娇气才更象女人么?女人不使小性子怎样才算是有娇气呢?这中间肯定有个度,这个度应该怎样掌握呢?我的心中只我的亲亲,我不象他那样看到别的美一点的异性眼睛就发亮。若说爱人之间最大的维系是忠诚,那么我的忠诚超过他的应该不止是两、三倍。
然而傅勤的影子飘来了,一下子损伤了她的自信。
我敢于说是对他忠诚的吗?花冲表面倜傥,骨子里封建依旧,他来自于沉积有几千年不变的民魂的大巴山,他的血液里喧腾着古老中华循规蹈矩的礼教之歌。
而我的缺陷在于对他太爱,由于太爱而糊涂,由于太糊涂而让傅勤当了他的替身。
可这并非我一人的错处啊。花冲你对我不公啊,你结识的异性朋友,说起来个个才气横溢,而放在我身上,哪怕只是她们的部分才气,你也感到别扭。你曾经夸奖我能够写诗,可真的把诗歌交给你,你却忘了向外推荐。我是在伤心难耐时才一时失足的,如果你仅仅看重肉体的结合,那么我与傅勤便犯了无赦大罪。可书上都说若要两情相久,精神才是第一的准绳,你只看重肉体,不就根本忽略了爱情的本义了吗?
一路想下来,悦悦觉得心灰意冷,心里涌起的,是难以排遣的惆怅和悲伤。
冷静一想,也与控制不住自己的个性有关。与花冲重归于好后,不是经常在心中提醒自己要端庄娴淑、贞静平和一些吗?可是一旦两人恢复了以往的亲密,就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这是自己的不好。
这些都顾不上了,先要顾及的,是肚子里的小宝宝。
嘻,我的肚子里也会怀娃娃?这么说,我也会做小母亲,也会生出一个小花冲!
儿子的鼻子眼睛嘴巴象他的爸,性子也象他的爸。小花冲吃我的奶——我居然也会有奶汁,小花冲吃了奶见风长,长大又是一个小诗人!
他也取笔名“田夫”吗?世界上不是就有了两个叫“田夫”的诗人了吗?
想起来就好笑。
笑过后,她想尽快见着花冲的面,想天天时时偎在他的怀抱中。
又想到养娃娃得有钱,经济是靠山。不过娃娃还没生,暂时顾不得那么远。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桥头自然直,未来的日子待未来的时候去计算,现在瞎操心干什么。
当然,短时间内是不会缺钱用的了,三姐夫临走时给了一百元,这可是一笔大款子!还了黄瑜等人的债,也还余下八十二元。花冲赶快回来吧,我会给你弄一顿好饭好菜,再告诉你有了儿子的消息,让你惊喜,让你高兴!
这是我们两人的骨血呀。
然而三天了,没见他的影子,中文系同去的同学,多半都是晚上回校,第二天一早又去,他却一直不回,好象忘了悦悦的存在。
只是……没回来也好。那个讨厌的三姐夫,让花冲碰见丢我的脸。
她在床上伸了伸慵懒的身体,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听到了那个小家伙在体内生长拔节的吱吱声。
花冲离开电视剧组是在第四天的中午,一回学校,就满世界找悦悦。他就是这样的人,天天与悦悦厮守一起觉得累赘,然而离开稍微久一点又想得不行。
他终于在南园找到了她。教室周围,除了高大的中国槐的阴影和阴影里的蝉声,再没有别的活动的人。悦悦躺在两张拼在一起的旧报纸上,疲惫地睡午觉。一件宽大的碎花衬衣罩着略显丰腴的腰身,领口敞开处,看得见里面的白色缕花乳罩。
花冲躬腰低头,吸足一口气,慢慢地放出,吹着悦悦脖颈里的嫩肉。
悦悦一个愣怔,朦胧中看见自己的亲人,尖叫一声,猛力把他抱住了。
他们狂热地吻着,在地上滚来滚去,汗水很快湿透了全身衣裳。
“你个狠心贼,”悦悦似哭似笑,拧住花冲的鼻子,“人家等得你好苦啊!”
“我也是,”花冲咬得悦悦的耳垂上满是口水,“我的小乖乖。”
“你骗人!”
“我能骗你吗?亲爱的。”
“那你为啥晚上不回来?”悦悦推开他,一委屈,又差点要往外流眼泪。
花冲兴奋地回答:“你不知道,跟摄制组呆在一起,可以学到好多新鲜知识噢!”
他没有说还由于江雨夜与他的配戏,他的心境非常美好。他重新发现了一个值得注目的女性,就象掏金者发现了一个肯定蕴藏有天然大金块的洞穴一样高兴。
悦悦却冷静了许多,“作为一个男人,”她告诫自己要大器,说话尽量做到心平气和,“你是优秀的。但作为一个爱人,你是不够格的。你对你的小亲亲不细致,你似乎缺乏对家庭的责任感。”
一句“家庭”,一下把花冲逗笑了,他拉起悦悦的手,将就用她的手指刮着她的脸。
“羞哟羞哟!结婚证都没领,这女生就在喊‘家庭’了!你怕是等不及了吧?
接媳妇的唢呐吹起来是不是别有一番动人情怀的味道呀?”
悦悦笑得直不起腰,对花冲的埋怨刹时间一笔勾销。她满脸通红,埋头躲闪着他的捉弄,用脑袋使劲去拱他的胸脯。
“我们回广播室去。”花冲激情难抑地提议,“我要在那儿把你吻死。”
两人凝视,眼里都有火焰在燃烧。
“冲,”悦悦颤声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大事。”
“那你快说。”
“不,”悦悦幸福地低下头,“到了广播室再说。”她一下想起了什么。“你先去,我回寝室一趟就来。”
“做什么?”
“来了你就知道了。”说完话,悦悦给花冲一个飞吻,有些笨拙地跑走了。
一打开广播站的门,花冲惊讶了半天,他看到的是一幅凌乱的景象:播放机上有细碎的灰尘,桌上的稿子被风吹得满地都是。这里发生了什么?难道方圆根本就没有来过?难道这几天一直没有播音?
他坐在床上,掏出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学会了抽烟,但有好久没抽了,主要是由于经济的原因。有时写文章熬到很晚,无以解乏,就学班上有的同学,找来一对哑铃举它十下八下。这一包短支“红梅”,是他用当演员赚得的每天三元的犒赏买来的。
方圆以前不是这样的,是绝对可以放心的人。
出了什么事吗?
花冲的情绪低沉下来,一种不详的感觉像粘稠的空气,湿漉漉地贴紧他的脑袋。
楼道上很热,窗外吹来的也是热风。
花冲锁了房门,得马上去找一找方圆。到哪儿找呢?中午都在午休,到她家里去不妥。干脆,先到页子那里打听一下情况。当然快去快回,不锁门,免得悦悦来了进不来。
一走上男生宿舍三楼的拐弯处,就听到页子寝室中传出很大的声音,同学们好象显得特别激动,七嘴八舌在开什么会。
花冲推门进去,意外地看见连邹清泉也在。
“满楼都听到你的尖叫。”花冲朝着页子说,“捡到金子了?”
“呵,你来啦!”页子象发布国际新闻那样兴奋,“你知道方圆的经理同学出大事了吗?”
“啊?”花冲脑袋里有点转不过弯,“什么时候?”
话一完,随着几个同学的视线,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寝室中央公用桌上的《重庆日报》,他冲上去,一把抓起它,一栏醒目的标题跳进眼中:
《沉重的思考——洋子饭店部门经理边冰落网纪实》。
边冰被抓了!
一年来被重庆几家报纸报道过的青年企业家,现在落入了法网!
花冲急速往下读。
通讯上说,边冰是罪有应得的,他开办的卡拉OK舞厅,给人极大的暗示性,一进去鬼影幢幢,恍如隔世。而且,灯光越来越暗,座位越来越隐秘,提供的服务项目越来越莫名其妙。他在楼上设置了包厢,在每个包厢旁边,安排了一个职业舞女。
包厢里放着两瓶“人头马”,价格高达五百元,这在当时的中国,算是天价了。他规定每个舞女每天必须卖出两瓶,不然就停发当月工资奖金。舞女们迫于无奈、或本身就心领神会,纷纷干起了卖身补贴。于是那些发迹的大款,或者怀揣公款的干部,便如蝇逐臭,纷至沓来。包厢成了淫窝、收入直线上升。不仅如此,半年前,他还从广东源源不断组织运进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穿山甲、巨蜥等等,招待内宾外宾,捞取巨额利润。
花冲陷入了呆呆的思索。
页子说:“就在前两天!听说,我们学校曾经也有女生到他的舞厅去卖淫”
对此,花冲早有所闻,只是不知道说的就是洋子饭店。听说是深夜一点,警察突然袭击,搜出了十余对嫖客娟妓,其中便有C学院的学生。公安局给学院打了电话,当即接了回来。
“你知道是谁吗?”页子问。
花冲摇头。
“江——雨——夜!”
花冲心头大恨,“娘的胡说八道!”他横眉冷对页子,“你再张开嘴巴乱说,谨防我不客气!”看一屋人都向着他发傻,邹清泉也在向使眼色,他立刻意识到过份了,连忙岔开话题问:“袁辉怎样了?”
“出院了。”页子恹恹的,与刚才的兴奋判若两人。
“还好吗?”花冲问。
“好,”页子的眼睛里,闪过巨大的忧郁,“只是很虚弱。”
在感情上,这位朋友作出的牺牲,花冲总带着尊敬的态度去感受和理解。现在,袁辉的男朋友死了,页子该怎么办呢?这是一个让人尴尬让人不大愉快的问题。
“你看见过方圆吗?”花冲眼睛看着页子。
页子摇摇头。
花冲又看一屋子同学,他们都摇头。
花冲走出页子的寝室,他要回广播站,悦悦说不定已等在那里了。对了,她也说要告诉我一件大事,老天爷,可千万不要又是不幸!
方圆臂挽青纱走向广播站。
她是去辞职的。她听说高年级拍电视的同学完成了任务,她估计花冲现在应该在广播站。
可怜的姑娘,在张尚清不辞而别带来的剧痛还未彻底平复之时,一次更为沉重的打击再向她善良的心灵袭来。
母亲在三天前去世了!
她脚步沉重地走上楼梯,看见花冲刚好进去。
迎着表情呆板的方圆,花冲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只是没看见悦悦的影子,不知她回女生寝室做什么,要这么久时间。
花冲请方圆坐在凳子上,自己则坐在床沿。方圆瘦多了,满月似的脸露出了高高的颧骨,明亮如秋的眼睛里,分明闪烁出星星点点的泪光。她穿着一件深色的春秋衫,左臂上,戴着一圈黑色的青纱。
她低着头,向花冲讲了家中的灾变,表明了辞去播音员职位之意。
“你准备怎么办?”花冲对部下的遭遇感到由衷的悲哀,“你不要总是悲伤呀。”
“照顾父亲,”方圆似乎早已思考成熟,“他离不开我。走出他的书房,他就会成为植物人。”顿了顿,又喃喃道,“我不能让他老无所依。我妈说,数学是他的情人,他已经陷得太深,无法离开他的情人了。”
花冲沉默。他能说什么呢?这一时刻,方圆是一个弱者,一个让人产生同情和怜悯的人,唯其如此,花冲心里翻腾起对她的一种超乎寻常的依恋。同时,一个巨大的问号占据了他的脑子:一个男人,比如方教授那样的只为自己的事业而不懂得与别人共同创造感情生活的男人,真正值得两代优秀的女人去为他默默无闻地付出吗?
这个疑问顽强地扭住了花冲的神经,他不由得在心里恶恨恨地咒诅方教授的冷酷,他认为方教授已毁掉了美丽动人的妻子,那么,还有什么权利毁掉眼前这位美丽绝伦的少女呢!
然而,他却不能把这些话对方圆说,他怕方圆一旦醒悟,整个生活的信念会轰然坍塌,后果或许会不堪设想。女人,尤其是历经磨难的美丽女人,一旦看穿了某样东西,那是十分可怕的,比男人可怕千倍万倍。
他一下有了某种顿悟;美丽的江雨夜是不是就因为儿时猛地看穿了某样东西,才会如此大起大落地令人无法捉摸呢?
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可以深入人性的内核。
但神情上,他只能应景似地笑一下,结结巴巴地问:“我,很想为你做些什么,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方圆嘴角牵动,明显地被感动了,眼眶湿润润的。
花冲注视着她的眼睛。
这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长而微微向上卷曲的睫毛,双眼皮勾画出层次鲜明的轮廓,象一抹隐约的远山,你可以看见其山形走向,也可以看见山上的林木怪石,却无法看清楚藏在深深峡谷之中的雾霭。莎士比亚说,女人的眼睛“是艺术的经典,知识的宝库,是它们燃起智慧的神火,装饰、涵容、滋养着整个世界。”方圆不就具有这样的眼睛么!
一双要命的眼睛!
花冲痴呆着,他奇怪为什么今天才第一次发现方圆的眼睛有如此的魅力。
“我会记住你的,站长!”方圆颤声说,“以后有诗歌朗诵会,我一定参加,照样选你的诗。”
花冲感到无限伤感。
“‘文学之窗’节目的听众会想你的,”他说,“听不到你的声音,大家一定很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