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了,每年都有的秋雨季节还没有到来,山城的天气,好象在故意向人们炫耀它“火炉”的威风。
壮丽的朝天门码头却显得格外宁静,高悬的石梯当中行人很少,四周却围着许多观众。
原来,四川电视台正在这里拍摄电视剧《出山》。
花冲的中文系二班全体同学被请来作群众演员,女生旗袍布鞋,男生长衫礼帽,彼此作揖鞠躬,很有一种旧时风采。那时为电视服务,不象后来那样要钱要物,只要能上镜头,已是神仙感觉。大学生们早上先到市委礼堂集中,听导演详细说戏,除了几个特殊角色——花冲的从国外归来的商人,江雨夜的姨太太,冉旭的特务,班长的乞丐——其他人等都是从轮船上下来,缓缓地沿石梯上行,做出交头接耳的样子就算完成任务。
从市委礼堂前往拍摄地,一车的欢歌笑语。作演员,尽管是群众演员,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花冲对江雨夜再次不能掉以轻心,在大客车里,他不时偷瞥一眼坐在右排第十座的她,到时候他要与她配戏,他扮她的老公,她扮他的姨太太。只见姑娘面含隐隐的微笑,一种青春的风采,把她周围的空气都搞得热烘烘。她依然不与旁边的同学随便说话,但长期的冷漠似乎、已从她的眼角眉梢褪去。
这是怎么回事?那次医院里看望袁辉,信封里的中国女排五连冠照片,这次又是欣然应命接受演出任务,在过去,是想都不可想象的倩形呀!
这女生在变,在向人的群落回归!只是这种变化的契机缘何而起,却叫人颇费思量。
十点钟开始拍戏,导演站在高高的搭架上,戴着太阳帽,手执电池喇叭,等到导演给群众演员调度完成,导演一声威风的“开始!”,摄影机就沙沙地转动起来。
等候在轮船上的大学生们开始沿跳板走到岸上,凌凌乱乱地挤向石梯。大家嘴唇紧闭,面目紧张,不象进城回家,倒象奔赴砍脑袋的刑场。
“停!”导演大喝一声,“同学们,你们要做出惊喜的或者亲切的表情,边走边交谈,随便说什么都可以——重新来。”
于是又回到轮船上去。
重来,宣告失败。
再来,再告失败。
接近中午了,天气异常闷热,虽没有太阳,空气却象腾腾的蒸汽包裹全身,加上布面长衫、丝绸旗袍,几经反复,人们脸上头上全是汗水了。’
开始时的新鲜感荡然无存,人群里有了小声的悄悄埋怨。原来拍电视也是干事业,并不是以前猜想的轻松愉快的旅行游玩。
重新来的第四次,人们彻底放开了,既然什么都可以说,那就什么都说。一声令下,只见人流滚滚,议论风生,有的谈说班上的琐事,有的赞美重庆的秀丽,有的大骂天气的炎热,有的干脆把目标对准摄影机后面的场记:“哎哎你看,那个小妞真他妈漂亮!”
这一次导演没有喊停。第一个镜头顺利完成,接下来是第二个镜头。
大家的兴致由此高涨。
班长穿着褴褛的衣服,肩上搭一个破麻袋,在人群中胡乱穿行,嘴里不停气地喊道:“爷爷奶奶行行好,打发小人一点吧……”被求着的同学转头看他,只见此君一脸锅灰,腰肢佝偻,表情痛苦万状,就禁不住嗤嗤地笑起来。班长表演得很投入,分寸也准确,这从后来导演对他的表扬可以得到证明。
与其他同学的装束相比,花冲多了一顶礼帽,多了一口皮箱,唇上多了一抹“一字胡”,作为发迹的商人荣归故里,他应该是趾高气扬,仪态轩昂的。但是,却半低着头,露出不敢自信的害羞神情,因为挽着他的手臂的,是校花级的美人江雨夜。
江雨夜烫着波浪头,穿一身黑丝绒滚金边的无袖旗袍,旗袍开权很高,两只大腿炫目引人,加上旗袍剪裁得体,把她发育很好的身体绷得性感十足,随便谁看她一眼,都会心驰神荡。她傍着花冲的肩膀,表演大方自如,把个姨太太的嗲像风骚得活灵活现。
冉旭的任务是跟踪共产党高级干部,按剧情要求,一经过富商姨太太的面前便走神。但几次试拍人们看出,冉旭的走神用不着装扮,每一次经过江雨夜面前,他都真的是“耗子腰里别左轮枪——起了打猫心肠”。
江雨夜却不受冉旭色迷迷眼神的影响,按照规定,手中的丝帕一煽鼻子:“讨厌!”既软又媚,十足的后几年中国大都市里纷纷涌现的大款“小蜜”的作派。
进入实拍,镜头一摇成花冲、江雨夜、冉旭三人的全景,花冲就显出窘态。两次实拍都没有通过,导演、美工、摄影、灯光、场记、服装、道具、副导演等等的眼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他身上。
花冲心里又气又急。你应该表现得无所谓!他心里给自己打气,不然人家还以你与冉旭一样,尽在打江雨夜的鬼主意!你不是有悦悦吗?悦悦比她优秀!
再拍,还是失败。
无论如何,江雨夜是一道特殊的风景,他无法抗绝她的电磁辐射。
有人在旁边小声嘀咕:“大学生模样儿长得也还聪明,可惜是上不得战阵的银样蜡枪头。”
趁化装师给江雨夜补妆时,冉旭把花冲拉到人圈外。
“哥们儿,”他一副洞悉一切的聪明模样,“慌个逑呀,不过就是挽个江雨夜嘛,你就想象她有妇科病,昨晚在床上才败过你的味口,你一下子就正常了。”
花冲的背上汗如雨下。他不敢动手打冉旭,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他肋上的肌肉在抽搐,他清楚这是在为江雨夜遭到亵渎而恨着冉旭。
不知啥时,江雨夜也挤到人圈外他们身边来了。
“滚一边去!”她红唇紧咬,横眉立目,轻声对着冉旭说。
花冲惊得脑子一炸,江雨夜竟能用这种口气与冉旭说话。而再看冉旭,这个似乎在整个地球上都可以为非作歹的土匪,居然脸色煞白,忍气吞声,真地往人群那边走。
“你给老子等着,”冉旭回了一下头,压抑地叽咕着,“老子要剥你的皮!”
“只怕你妈没给你生下那颗老鼠胆。”江雨夜对着他的背影讥笑着说完,回头看定花冲,“诗人,”这好象是同学三年多第一次与花冲答腔,用的却是老朋友一般稔熟的口气,“你平时肯定经常要照镜子。照镜子你怕吗?”
花冲摇头,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意思。
“好了。”江雨夜笑了,“摄影机镜头就是你经常都要照一照的镜子呀!”
她走到他身边,一股姑娘特有的体香热烘烘的刺激着他。她一把挽住他的手膀,与他并肩走回人圈,“不要把我当成女孩,”她小声而急促地叮咛,“我只是你表演时顺手拿的一件道具。”
花冲仿佛一个机器人,嘴里唔唔地应着,大脑一时间转不过弯,听凭她的指挥。
“我们准备好了,”江雨夜向着导演说,“你快叫开始吧。”
这个镜头前后一共拍了五次,终于胜利完成。
导演拍着花冲的肩头:“嘿,你一次比一次好,够得上专业演员的水平了。”
花冲知道这是在鼓励他。他飞快地向江雨夜扫了一眼,他之所以能拍好这个镜头,全靠江雨夜说过的那些话。是嘛,摄影机镜头算什么,不就是每天都要照一下的镜子嘛!
只是他不承认她是一件道具,她在他心中旬然矗立,是一座内容丰美的无字汉碑。
接下来的镜头是冉旭追踪那一场戏,我方人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专业演员扮的,从他们三人身边的石梯上一窜而过。冉旭一个愣征,赶紧收回纠缠江雨夜的视线,死死地盯住那人,耸身追了上去。
后来电视里的特写镜头表明:冉旭天生是个当特务的料,在仇恨正人君子方面,他是无师自通的天才。
然后又拍浩大的群众场面,半天没完成一个镜头,不是这个同学姿态不对,就是那个同学无意间看了镜头,要不然一切都正常,摄影机的电池又完了。
一个简单的场面,足足花了两个小时。
差不多下午两点,导演才喊休息。花冲简直累瘫了,觉得肚皮简直饿得贴紧了脊梁骨。不自觉地转头看江雨夜,照样雍容含蓄,亭亭玉立。
咦,这姑娘最近一段时间神了!
回到轮船上等待午餐时,太阳冒出了云层,水面上只见万道金光,一江赤红,几只水鸥呀呀叫着,在轮船周围盘旋飞翔。
江山无限好,只是人不闻。大学生们东倒西歪,各自瘫在轮船的一个角落。
服务员抬来两大筐面包和一桶白开水。
这就是午餐?!同学们面面相觑。但是,谁又敢说不吃?不吃就意味着挨饿。
若要想吃一碗可口的热面条,也要爬上千步石级,到朝天门码头上面去。
冉旭倚着船舷,拿着一个干面包啃了两口,一扬手,面包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型,掉进江水。一群水鸟呱呱叫着,争相向浮在江面上的面包俯冲。
表演过程中,大家一直不知道谁是扮演中共高级“大首长”的演员,但这时花冲看见了,只见那个坐在离冉旭不远的木凳上的单瘦中年人站起身,把冉旭肩膀一拍:
“同学,你的胃有毛病吗?”
冉旭奇怪地盯着他:“没有啊?”
中年人一下非常严厉:“那你随便糟蹋粮食?!”
“你是哪个?”冉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接他的话碴。
导演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站在中年人身后说:“他是‘大首长’。”
剧组里都是以角色名字相称,花冲对中年人的身分恍然大悟。只见“大首长”
一手拿着干面包,一手端着一碗白开水,剪着平头,个子不高,看上去,清瘦的体型甚至有些让人失望。先前花冲不经意曾看见过他的,但没把他放在眼中。
大首长双眼炯炯有神,单瘦的身体仿佛蕴藏着不可战胜的锐气,“你枉自是个大学生!”他还在严厉教训冉旭,“‘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小学就学过的!
糟蹋粮食,就是糟蹋农民,糟蹋农民,就是糟蹋我们的祖宗!中华民族是农民的子孙,我们不能忘本!”
冉旭被“大首长”义正辞严的气势镇住了,眨巴着双眼,没有办法辩驳。
江雨夜坐在甲板对面,不时膘一眼受制的冉旭,脸上含着讥讽的微笑。
“大首长”坐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花冲心里一阵激动,为“大首长”的正义,也为冉旭今天之内的第二次失败。
他猜想“大首长”是农民的后代,自己也是农民的后代,他与“大首长”是一样出身,因而为“大首长”最后几句气壮山河的话感动得想哭。
我这是多愁善感,他心里嘲笑着自己,方圆说我“悲天悯人”,那是说到了骨子里去。爱感动不好吗?不错,这正是一个诗人的特质。我今天为江雨夜感动,为“大首长”感动,为电视剧感动,为我们平凡的生活中居然会出现这么多令人感动的不平凡而感动!
午餐之后,是一个小时的休息,导演召集同学们到阻凉的船舱里,简要地总结了上午的拍摄情况。接着要大家表演几个节目,以活跃摄制组的情绪。作场记的小妞首先唱了一首甜歌,她二十岁上下,脸蛋水灵灵的,睫毛修长,歌声里饱含着女性的汁液。几十个男生充满各种幻想地看着她。之后,扮演国民党要人的一个演员为大家表演了电影《李尔王》中的一段独白。
那演员刚坐下,导演说:“同学们,这下子看你们的了。首先我想听一听重庆的由来。哪位同学讲一讲?”
大家张口结舌,没人能够回答。
“大首长”站起来,穿着拍戏用的银灰色长衫,风度稳建,嗓音平和,与斥责冉旭时判若两人。
“重庆呢,”他面带微笑,“是一座历史古城,远在周朝时,就是巴国首府,后名江州,是隋文帝把它改为渝州的,所以呢,又简称渝。北宋时,改称恭州。南宋淳熙十六年,光宗曾封恭王于此,当年又受禅为帝,因喜庆双重,所以把恭州升为重庆府,重庆因此而得名。大概就这些,不对之处,请同学们多提意见。”
他坐下了,依然微笑着,谦谦之态,毫无倨傲之气。
大学生们个个自惭形秽。花冲特别感到不好意思。在学校里,他是被称为才子的呀。
这时江雨夜站了起来,“我唱一首歌,”她说,“向大家表示慰劳。”
她唱的是一曲英语歌《I Could Have Danced In Night(我多想通宵跳舞)》,天晓得她的的嗓音怎么会这么充满磁性,不是刚才场记小妞的甜媚,而是宽厚中略带暗哑,有点类似于黑人乡村歌手那种混合着沧桑和忧郁的味道。大学生们手都拍红了,为她替他们挽回了面子,为她比那个场记小妞更有说不清但感觉更加酣畅淋漓的味道。
花冲心里充满了自豪,眼光一刻也不曾离她而去,是他在与她配戏呀,这个美丽而受人爱慕的姑娘,刚才是挽在他的手上的呀!
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对江雨夜的好感在这一天急剧上升。
可他觉得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一种冰冷的气氛令心中发慌。耐心寻找,终于发现压力出自对面栏杆边冉旭的眼睛。冉旭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的江雨夜,眼锋凌厉如匕首,在一件一件肃着江雨夜的衣服,要把她的胴体贪婪地吞下去。在这层凌厉之下,花冲还敏感到一种别的危险的东西,一时说不清楚,但使心尖有金属般锐利的刺痛。
江雨夜唱完了,接着是邹清泉讲了一段关于屈原的神话。
花冲在为邹清泉鼓掌时感到有人在盯他,他一偏脸,与江雨夜的眼光接上了,对视的一瞬中,他觉得江雨夜是在鼓动他上台,他心里一热,在众人的欢呼中走进场子中央,背了一首自己创作的诗歌。他感到如有神助,朗诵中激情磅礴,感染力特别强。
下来时,掌声几乎把他淹没,同学们感谢他为他们争了光。
他在很快的搜寻中看到了江雨夜的黑眼珠,它们专注地看着他,流露出赞许的微笑,他心中滚过一股无法言说的热流。
戏继续往下拍,这一折腾,就是三天。
宿舍里,悦悦抚着肚子躺在床上。对一个朦胧的问题如今可以下结论:自己怀孕了。
花冲班上去拍电视剧的当天,她的三姐夫就来了,第二天早上离开的。近一段时间,她感到特别累,平常即使什么也不干,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也觉得疲乏,一天几节课下来,身于骨酸痛酸痛的,尤其是腰,常常支不起上半身,因此,走路时不得不微微地屈着背。
三天当中,悦悦只找过花冲一次,知道他没回来,就没去再找。除了上课和陪三姐夫,她就蜷缩在寝室的床上,读一本充满怪异灵气的大书《呼啸山庄》,主人公疯狂得近乎病态的爱情让她惊讶,更让她着迷。有时候,她不自觉地关上书页,茫然地盯住四合的蚊帐,心想:我应该是那主人公的情人……这念头刚一产生,她就猛然清醒,又打开书本,继续往下读。
怀孕的事就是在读书当中猛醒过来的。月经有三个多月没来了,她对生理卫生知识不是特别注意,加之往常就不是很准时,所以一直掉以轻心。但当看到书中一个类似的情节时,联想到自己的生理表现,一下就自我明白了。
与其他遇到类似情况的女孩全然不同,悦悦任性的天性决定了她心里没有一丝害怕,与花冲老夫老妻的感觉,加上共同的后代,使她整天浸泡在一种甜蜜的汁水中。
阳台上的那盆太阳花日渐枯萎,有好些日子没有浇水了,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在懒散中遗忘了自己喜爱的精灵。是黄瑜的精心照料,才让它存活到今天。这些日子,黄瑜也疏于照顾她了。黄喻显得很忙碌,每天背着书包,很规律很节奏地出入于教室和寝寝。这种崭新的气象,使她们居住的空间显得欢快而明朗。
但是今天,悦悦对阳台上枯萎的太阳花却产生了怜惜,黄瑜不在的时候,她偷偷地为它松了土,浇了水。做着这些平凡小事时,心里却涌起一种叛逆的恐惧。这是傅勤送给她的呀,千万不能让黄瑜看出来,更不能让花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