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管他娘的冉旭,管他娘的张旗,管他娘的陈多多!老子就要高举饭碗与悦悦一起吃饭。
心里一平静,收回对悦悦生发的感慨,便专注于邹清泉的文章。他在邹清泉的稿子上作了许多符号,哪些地方需要重读,哪些地方要放慢速度,都详加注明。在稿子的后半部,邹清泉用近五百字谈对校园商潮的思考,愤激之词,象一颗颗炮弹,炸向经商的同学。花冲的笔勾勒到此,反而颇费踌躇。按他的本性,十分赞赏邹清泉的论点,可悦悦在页子病中慷慨解囊的义举,自己以前在月底没有饭票而生出的种种苦恼,此时却一古脑儿跑进脑海。
清泉对钞票的攻击是不是太过分了呢?还是应该留一点余地吧?
犹豫再三,他终于把某些愤激之词删去了,尽管内心深处深表同意。
他决定让几个播音员反复播它个三、四遍,他要利用这点小小的权力,向道德堕落的同学杀上一枪。
处理完这些紧要事情,花冲转移心绪,将视线投放到暑假之行的笔记上去。
他打算写成系列散文。之前,页子已有六十行的诗歌在院报上发表,他不能落后。
十天之内,花冲的一批散文几乎脚追脚地在市内几家报纸刊出,在整个重庆高校掀起了一股“花冲热”。他的文笔是生动的、富有韵味的,他营造的气氛是特殊的、令人浮想连翩的。与河乡长的遭遇,引得多少文化人啼嘘感叹,而那个叫“来儿”的姑娘的故事,更是赚取了许多女读者内容丰富的眼泪。
《两江潮》也出刊了,这基本上是页子一手操办,质量可说是上上乘!
然而,院团委的资金却显得越来越紧张,刊物付印前,页子跑来通知花冲,说院团委谢书记要他去一趟。
花冲急忙来到团委办公室,结果书记是要告诉他,随着物价指数的逐年上涨,每期花几千元钱来扶持学生刊物已经难以为继。以前每出一期,花冲他们就全国赠送,主要是高校文学社团及国家正式报刊社。给报刊赠送好处多多,隔三岔五地就会被选发一些,造成更大的影响。花冲若干首诗歌,就是这样发表出来的。
现在却不行了,谢书记明确指示:“大半刊物,应该一本一本地卖出去,以利回笼资金,继续办下一期刊物。”
“可我们,”花冲犹豫万分,“谢书记,我们都没卖过东西。”
“那就在干中学呗。”谢书记也是一脸无奈,“我又何尝希望你们去当商人呢?”
这就很使花冲尴尬。
不过尴尬归尴尬,现实是现实。邹清泉的劝世文章应该播送,但数百本刊物也必须要靠出卖传布到读者手里,不如此,就不能为院团委收回一大半成本。
花冲心事重重地走出团委办公室,这是他的沮丧,却也是每个人中国人今天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星期天,花冲约上页子、袁辉两人,各自抱了几十本《两江潮》,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出校门。他们知道:这种典雅的文学,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是无法找到买主的,人们宁愿把钱拿去买几颗泡泡糖,买一包香烟,跳一圆舞,甚至用来揩皮鞋,也不愿把这些离赚钱太远又不适宜在茶几上作摆设的玩意儿请回家——这既是三个大学生的骄傲,也是他们深刻的悲哀。
“我们只能选择高校,”路上,花冲为两个士气不高的同伴打气,“在文化水准与自己相当的人群里,或许能找到一二知己。”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自己也没把握。
我也是生意人了!他的思绪倏然转到另一方面。我现在没理由看不起张旗她们了,从本质上说,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不同的是,我比他们还寒酸千万倍。
这怎能叫人振奋?这莫名其妙的生活,怎不令人迷惘惆怅!
进了建筑大学,将刊物摆在学生大食堂外面,三个人都不好意思开口。
静默了一阵,花冲想起个办法,雷翔不是在建院吗,叫他帮帮忙总可以吧。
“袁辉,”他叫,“雷翔呢?”
谁知袁辉不听犹可,一听,脸上立刻罩上一片阴云。
“他翻车了,”她的嗓音暗哑,“还在甘孜州医院。”
“啊?!”花冲和页子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两人呆呆地看着女同学,无言以对。
袁辉给他们讲,原来,重庆市老山前线慰问团结束在云南的采访慰问活动后,暑期还有大半个月才完,团员们沿成昆铁路进入四川境内,到了盐边县,便分手各奔东西,各自回家看望亲人。雷翔的老家在川西藏区的理塘县,坐汽车沿雅砻江向北行驶,山高坡陡,涧深流急。分手时,团市委书记老孙要雷翔探完家后尽快赶回重庆,出几个专题,到各高校演讲,宏扬爱国主义精神,树立拥军爱民观念。
可万万想不到的是,车过八角楼,翻下了数十丈深的沟底,一车四十余人,死者过半。雷翔的头部被碎石敲出一个窟窿,但他并没有死,被送往甘孜州首府康定县医院治伤。开学时袁辉一到学校就听说了消息。她哭着要去看他,但终于打消了主意,路途遥远、老师阻止不说,关键是雷翔在每封信里都讲;快要康复了,马上到重庆,亲爱的,尽管放心,见面的日子即将降临在我们的头上。信是雷翔的笔迹,但袁辉总感觉到不真实。这感觉就象夜行者看到四周鬼影似的树木,让他吃饭睡觉上课走路都在担惊受怕。
“你说,”她抓着花冲的衣角,“会是有人模仿他的笔迹吗?”
“不,绝对不会,”花冲被袁辉真挚的表情感动,“你的牵挂会产生一种生物电流,雷翔会感应到的,他会很快好起来的!”
“是吗,页子?”袁辉象个小女孩,转过头,黑黝黝的大眼珠盯着她的终身追随者。
页子说什么好呢?先是张尚清,后是雷翔,为什么袁辉就不把爱的辉光洒一点在他的身上啊。
但是在这个时候,页子拿出了男人的绅士风度:“是的,”他说,“他一定会好起来,你会很快看见他。”
“谢谢你们,”袁辉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真心地谢谢你们。”
又是一阵静默。
突然,袁辉大声喊叫起来:
“同学快来看啊!新出刊的《两江潮》哎!买一本翻翻嘛,便宜卖,一元五一本呢!”
几个人对她笑笑,走了过去。
袁辉不泄气,继续大声吆喝,仿佛身处雷翔的学校,如此一卖力,远在一千公里外的雷翔就能感受到她心底的呼唤。
看着袁辉的行动,页子抖动着翘翘的胡须紧紧跟上:“同学们啊,”他的声音尖细嘹亮,“这不过是一份肉价钱,少吃一份肉,换来几天几夜的精神享受。同学们,这是值得地啊!”
是呀,一本书,不就是一份肉价吗?残酷的比较让人悲凉,却是那么实在,那么贴近生活。
有几人终于走过来。接着更多的人往这边走,逐渐形成了包围圈。
一直沉默的花冲振奋起来:“同学,随便翻,你觉得有价值,就买,没价值,就算了。”
他本来底气很足的语音,显得格外干涩,象被火热的太阳晒干了水分的一条鱼。
一放下他行云流水似的笔,走进花花绿绿的世界,他就无法自信。
一个男生指着目录问:“这个田夫不就是你们C大的吗?”
“是的。”花冲躲躲闪闪地回答。
男生翻了翻,放下走了。
“田夫,”页子灵机一动,大声叫喊,“给我找点零钱。”
男生果然伫步,一下回过头,惊诧地问:“你就是、田夫?”
“是的。”花冲见出这种功效,赶紧做出很随便却又很肯定的姿态回答。
“那我买一本。哎,麻烦你给我签上大名。”
于是,很多人都知道眼前这位相貌平平、头发甚至有些泛黄的人,就是前不久在重庆各大报刊上登出一大批高质量散文的“田夫”!
“我买一本!”
“我买一本!”
“也签上一句话哟。”
“……”
其中一个女生要买两本,花冲真诚而友好地说:“一本就够了。”
“不够,”她说。“给我男朋友寄一本去,他也爱好文学。”
花冲大为感动,自我作主送了她一本。
一百多册书,就这样在建筑大学销售一空。花冲亲笔给许多人题了名。
他从心理上获得了极大满足。
人毕竟是可爱的,生活毕竟还有许多美好。除了物质,还是有热血青年关注着文学,这就值得人兴奋,值得人为此而奋斗。
三个人返校的路上,始终笑声不断。
走进C学院大门,已是下午三点过,他们都还没吃午饭,就分头去想办法,花冲当然首先是找悦悦。
悦悦一旦留级,神情上倒看不出多少悲哀,只是每周星期四的政治学习,让她心情不快:新辅导员从不点她的名。她知道这是一种遗忘和鄙视。
她依然住原来的寝室,与黄瑜一起。
花冲喊下来的,却是黄瑜。
“悦悦不在!”她简捷地说,甚至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味道,凹陷下去的眼睛里隐含着愤怒,配上那一张骷髅般的瘦脸,格外怕人。
花冲到校园里四处寻找。在侧门出口的一丛夹竹桃石凳上,终于发现悦悦的身影。
悦悦在哭!哭是她的专利。
“又是怎么了?”花冲靠近她,几分钟前的一腔高兴烟消云散。
悦悦根本不理,哭得更伤心。
每遇到这种情况往往如此:你越是关心她,越是得不到好报。花冲得出了经验。
干脆不慌,坐在旁边,忍受着饥饿和疲劳,听她蚊蚋一样的声音被热气蒸发,形成一团热辣辣的雾气,笼罩着自己。他的心是一堆乱麻,不说一句话。
“你到外面寻花问柳,”悦悦突然一昂头,“就把我扔下不管了!”
这话象一把利刃,他被深深刺伤了。
“放屁!”他忍不住大吼一声。
幸好旁边没人,那些从林子外穿行的过路者,是不注意里面的故事的——他们已经见惯不惊。
一句粗话起了意外的效果,悦悦不哭了,倒在他的怀里。
这让他消了不少气。
“到底啥事嘛?”他摩挲着悦悦的头发,努力温和地问。
悦悦再一次大声哽咽,不过看得出,不是撒娇,而是一种女性向强者寻求依傍的信号。
“你走了以后,”她用手绢沾着眼泪,“我三次到广播站和你的寝室找你。一次二次都不在。第三次去,寝室就贴了一张纸条——”
“啥纸条?”
“‘女人与狗不准入内!’不知道是哪个写的。”
花冲的头“轰”地一声。娘的,太欺负人了!他眼里露出凶光,觉得这是对自己极大的侮辱。
会是谁呢?邹清泉肯定不会,难道是冉旭?最近,与他之间不是很客气吗?尽管他有时要带些小“杂皮”进来吵闹,但悦悦去找我,并没有妨碍他的什么嘛。那就是汪长云了?这东西,现在越来越阴阳怪气,吴红梅扑进了冉旭的怀抱,打破了他的梦中恋情,他就开始变态了。
肯定是他!
怀疑的对象一被肯定,花冲恨得牙骨锉动,直想马上捉住汪长云,打暴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悦悦听花冲半天没有出声,抬眼望他,见一脸凶相,反倒害怕起来。
“冲……”
“我回来没看见,纸条已经处去了,”花冲低沉地说,“不然我认得出是哪个狗东西!”他胸腔里激荡着沉闷的回声,象一块石头落进古井里。“没啥,亲爱的,”
他想起了安慰女友,“你照样来找我,有我哩。”
悦悦更加温柔地贴紧他。花冲的豪气,让她十分感动,心中充满了柔惜和信赖。
是呀,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是爱我的!有了这一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恩恩怨怨,又何必去计较呢?
林子的深处,传来一丝微风,夹竹桃的药香,浸人肺腑。
“亲爱的,”悦悦说,“我还没吃午饭呢!”
十分现实的话题让花冲冷静下来,同时也感到了饥饿的侵袭。
不知怎么搞的,如今的悦悦越来越贪吃,菜要吃好,还要零食,刚丢下碗不久,又喊饿得慌,每每从后校门出去,进入香气四溢的夜市,她都撒着娇求花冲给她买烤羊肉串、卤鸭脚板。花冲自是尽量满足。当悦悦津津有味地啃猪肘子时候,花冲看她那一幅细细品味的样子,听她咝咝的吸气声,甚至觉得有些讨厌。
是不是真如某部书上的名言,对穷人来说,爱情是奢侈品?
花冲叹一口气,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一点钱也没有吗?”他问。
“没有了。”
花冲再叹一声。
“我之所以几次找你,”悦悦说,“就是看能不能一起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中午卖书的钱下午就要交团委,而且现在还在页子手里。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两件春秋衫,崭新的,都一角两角地扔给了背着大背篓提着麻布口袋在校门外收破烂的乡下女人,甚至还想过在地上偶然捡到一个大钱包——现在他为这想法感到耻辱——凭常识,捡钱包不是绝对不可能,但至少首先是文人情怀的堕落。
还有什么办法呢?花冲焦头烂额。
“冲,”悦悦眼睛一亮,一丝回忆的火星在眼里点燃,“你的那首《男人之歌》,不是还没给你稿费吗?”
花冲眨动眼睛,突然一拍脑袋:“嗨,是呀!”
这首诗就发在本市的一张文化类小报上,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花冲几次写信催问,却石沉大海,毫无结果。
“可是,”他犹豫地摸着后脑勺,“今天不行的,都傍晚了,人家还在不在办公室呀?”
“那就明天,”女人干起要账的事似乎比男人坚决得多,“你们星期五上午不是从来没课吗?那就明天上午去,你从来是生活的强者,你的小亲亲佩服你!”
“悦悦……”花冲说不出别的话。悦悦的鼓励,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动。
一想到明天就能拿到几十块钱,他们的心情都格外振奋地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