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花冲想起他们的过去,想起让人心碎的半月湖。他木头一悦悦走出来,校园里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走动,惨白的路灯明明亮亮。
“你不该这样对待你伯伯。”样站着,定定地出神。
悦悦啪地关了灯,把花冲拉到床上。
他们睡的是冉旭的床。
“亲爱的,你为什么看到我的身体却无动于衷呢?”悦悦搂住花冲的脖子,凄迷地发问。
花冲被悦悦鼓胀起来的乳房顶得痒痒的,一种原始的冲动慢慢冲破理性的缰绳,在蛮荒的旷野上奔驰,但他立即敛神屏气,奋力抓住脱缰的烈马,认真地说:
“我们过早地偷食了禁果,无形中缩短了爱情的寿命。”
“看你说得多难听!”悦悦疑讶地撑起上半身,“为什么要把爱情和偷食禁果对立起来呢?你是诗人,并不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呀!”
“虽然如此,但我首先认为,真正的诗人并不背离公众道德。”
“你去当一个道德家好了。按你的说法,我的行为就是不道德的了。”悦悦伤感地说,几乎落下泪来。
花冲的“道德观”,让悦悦心头上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天啦,如果花冲知道了那一天上午,他到女生宿舍来找我的前一刻,傅勤正柔情万种地抚摸我,进入我,他不一脚把我踢开还要破口大骂我是妓女吗?!
以前,悦悦是不看重与傅勤的那次肉体交流的,她并没把傅勤当成独立的人,只看成了花冲的使者。
现在她才明白:傅勤是傅勤,花冲是花冲!谁也不能替代谁。有好几次,悦悦躺在花冲的怀里,都差点儿把傅勤与她的事告诉花冲,话到嘴边,又换了一种说法:
“我有个秘密,现在不告诉你!”
看来花冲并不关心她的“秘密”,没有追问。如果花冲说:“快告诉我,不告诉我我就不吻你!”悦悦一定早就告诉他了,也就是说,他们的爱情,早就又一次没有开花就凋零了。
悦悦后悔极了,伤伤心心地哭起来。
背面一幢宿舍大楼的灯光,从窗口直射进来,一束淡黄的光圈,玉环一样落在寝室的正中。花冲模糊地看得见悦悦脸部的轮廓。她的鼻翼微微抽动,楚楚动人。
“我的意思是,”花冲不愿意总有风雨在头上飘洒,他伸出一只手为悦悦擦泪,“如果我们不保持一段距离,就会失去相互的吸引力。审美理论上有一个定论——雾里看花,水中观月,由于有了距离,有了朦胧,也就有了无法穷尽的至美。”
悦悦猛地压上花冲的身体,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不!”她满眼泪水,声音尖利,“我才不管那些放屁的定论,我爱你,我要贴近的爱你!我不要朦胧,不要距离!你永远永远都吸引我,永远广花冲感动了,把悦悦紧紧地抱在胸前。赤裸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处,真实地感受着一种肉体的愉快。悦悦不再哭,在与花冲的摩擦中,只是幸福地喘息。
过了好久好久,他们才稍微松懈下来。
“你还记得以前爱给我唱的一首歌吗?”悦悦突然问。
“记得。《月亮代表我的心》。”
“再给我唱一遍。”
花冲耳语似地给她唱。
窗外没有月。
“我好幸福!好幸福!”悦悦快速地用鼻子擦着花冲的脸,象发了春情的母猫。
“我也是。”
那一夜,邹清泉果真没有回来,他一到学校,黄教授就给了他一个选题,要他十天之内写出篇论文,寄到北京,参加中日文化交谊活动,为此,他已熬了两个通宵。
开学不久,学院宣布了对悦悦的处分:留级。
校园,依然是一派热闹景象。千余新生,给沉寂了近两个月的学府注入了新鲜活力。
各协会的活动已经红红火火地开展起来,这学期,“老年协会”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共有一二十人,每到天光初晓或夕阳西斜时分,便集中在中心花园旁边树林里较大的一块空地上,一本正经地练“香功”,每告一段落,男男女女便舒展筋骨,踢腿扭臀,嘻哈打笑,象一群孩子,之后,合唱起“养生歌”来:
布衣遮体胜丝绢 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粗茶淡饭饱三餐 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悦悦曾做过的卖书生意,如今被张旗之流的女生发扬光大。张旗的营生比开初的悦悦做得老道。她不卖书,而是租书。据说,要从市中区的降价书店里把书弄来,毕竟要费不少力气,不如固定百十本畅著作,象信鸽一样放出去又收回来,从中渔利,也落得个清闲。再说,她已经敏感地觉察到大学生的口味在变,他们已经不满足于琼瑶三毛了,而是附庸风雅地去读《百年孤独》、《巨人传》等等,这些书是不容易弄到手的。
除租书外,她还经营一些化妆品和首饰。掌握着世界经济命脉的犹太人说:要赚钱,有两条门路,一是赚嘴巴的钱,二是赚女士的钱。张旗好象深悟其道。当然,要开食店,对她来说,在现时的条件下还不允许,但是,女人的钱却是随时可以弄到手的。课外活动时,就坐在自己的摊位上,忙不迭地收钱补钱。为了提高经营效率,她想出了一个新的方法:上课时,用提包把化妆品提到教室去,课间休息时,掏出来,在桌上一摆,又是几元十几元甚至几十元的收入。这事后来被辅导员李老师发现,觉得实在太不象话,才加以制止。制止归制止,张旗依然做她的生意,只是不象以前那样大张旗鼓。
她真真实实变成一个小富婆了,那些一天为饭菜票累得死去活来的男生,在她面前,也不得不低头三分。
每当远远看见张旗摊位前晃动的人头,悦悦都要轻轻地埋怨一句花冲:
“要是……我就会比张旗还富,你也不会缺钱花。”
“我最见不得说这些,”花冲维护自尊,立即打断悦悦,“她得到的是物质,我们寻求的是精神的家园。”
“那也不一定,”悦悦有节制地开导他,“有了钱,可以更好地享受精神,比如,多买一些自己喜欢看的书,多去看展览、听音乐、参观名山大川。同学朋友有了三灾两难,也可以立刻救急,象那次页子动手术。没有钱,行吗?连饭菜票都要借呢。”
花冲无言以对,只能恨恨地瞪视悦悦。
“我是西周的伯夷、叔齐,饿死不食周粟!”好半天,才用这句话来作答,自己都知道十分无力。
当然,张旗与食堂周围林立的餐馆老板比起来,又是小巫见大巫。
餐馆们好象一夜之间就长了出来,先前宽大的人行道,突然被这些餐馆挤得状如羊肠,人们行路,只得从狭长的“餐巷”间侧身来去。地下,随处是一汪汪馊水,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腐菜叶子味。餐馆的老板与雇请的小工一起在桌子之间汗水淋淋的穿梭,他们大多是教职员工的家属。
明丽舒适的校园,变得拥挤和繁乱。
主要问题是,经商风深深地搅乱了学生的意识,一些人将大学校园当作浪漫抒情的伊甸园,抛充昔日‘学海无涯’座右铭旁的秉烛苦读,而把大学视为学海求索的终点站。许多人把正业当副业,副业甚至邪业则成了正业,一门心思专注于舞会、电影、以及麻将上面,昔日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如今变成了“歌声、乐声、麻将声,声声狰狞”。
这种现象,让老教授们深深忧虑。看来,学院几十年熬出来的声誉,就要毁在一群不宵子孙的手里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积淀下来的优秀文化传统,就要被他们如草芥一样轻松扔掉了。他们没有高远的理想,没有健康而坚定的信仰,作为大学生,正是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年龄,却那么短视,那么急功近利,预示着什么呢?预示着整个文明无可挽回的衰落!
恰在这时,社会舆论有了转机,几种全国性大报,开始抨击大学经商的弊端。
于是,以方教授为首,“公车上书”院党委。
于是,院党委召开了宣传一条线的紧急会议,结论是:压制是不行的,因为蔚蔚然已成气候。放任自流更不行,将导致学生的毁灭。唯一的办法,是加强疏导。
母部长亲自来到广播站,激动地面对花冲下命令:“赶快组织文章,宣传院党委会议的精神。你就领会两点;一,大三、大四的重在引导!二,主要是针对大一、大二的新生,新生是我们学院的未来,是我们学院明日的希望!”说着,把一份院党委会议的简报,啪地甩在花冲桌子上。
花冲不喜欢母部长,这次却对部长的焦急以及院党委会议的决定深表赞同,因为,这符合他自己的根深蒂固的思想。
物质是过眼烟云,他想,精神长生不灭。
除了自己亲自撰文大造声势之外,再请邹清泉写一篇。小个子朋友行,他与自己永远持同一观点。
两天后,邹清泉的稿子送来了,题目是:《船未靠岸车未到站》:
“每值新生入校,常听到这样的话:‘船靠码头车到站’。言下之意,一足迈进大学的门槛,便可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六十分万岁’和‘铁饭碗’的口号蒙蔽着双眼,于是学风日下,理想坍塌……“同学们,我们是跨世纪的一代,站在2000年的门槛上,我们应该感到肩头的沉重,因为,我们不再幼稚,不再无忧无虑,而将成为时代的真正的主人,将接过先辈交给我们的火炬,继续向前冲刺!是呀,能扛起后人的,才是前人,能在前人肩头站起来,才是后人!古人云:‘前车覆,后车诫。’新生朋友,愿你们牢记前车之鉴,不要在新世纪的晨钟里彷徨四顾,在伟大的时代面前无所作为,让我们以‘船未靠岸车未到站’共勉吧!”
花冲看完文章,心潮起伏,更加崇敬这位小个子朋友。在他博大的灵魂面前,自己是多么渺小,理想,信仰,这些抽象的概念,又显得多么具体,因为它可以用来毫不留情地评判每一个人的精神境界。每当他回到故乡,站在山风猎猎的石头上,呼吸着干燥的阳光的气味,含泪看着两鬓苍苍十指黑黑的父老乡亲,一种童年就萌发的辉煌的想法就鼓荡着他的心灵,那不就是属于山鹰博击长空的理想吗?
然而,在灵魂深处,无可辩驳的,他肯定与故乡渐渐疏远了。
他同时想到了悦悦。她属不属于邹清泉文中举到的那一例呢?花冲不知道。他们的爱情,起起伏伏,算起来,时间不长,也不短,然而,把过剩的精力。都用到接吻、拥抱和轻悄私语当中,什么时候,才是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脱离肉体地诱惑,象朋友一样,一边呷着散发着清香的淡茶,一边谈论人生理想的呢?想起来,基本没有过。悦悦不提她游泳池里的英勇,花冲偶尔提及,她也笑着打断。连那次参观“中美合作所”的激动,都恍然若有隔世之感。
每每思虑到此,花冲就感到大的悲哀。
然而,又越来越离不开悦悦,仿佛吸毒者知道毒品的害处,上了瘤却无法脱离。
两人三顿饭都在一起吃,打饭的时候,花冲还主动担当起男朋友的义务,在高举碗筷蜂拥而上的人潮中奋力挣扎,泼上一身一脸的菜汤也在所不惜。而且,两人早就把钱合在一起使用,生活水平也有了明显提高,有时,还可以买一份狗肉汤,弄一份小炒。
为此,冉旭还取笑过花冲:“田夫,那天打饭,悦悦正准备排队,我看见你马上抢过她的碗,高喊:‘我去!我去!’一会儿就弄来一份鸡蛋汤,一份结鱼,我都直流清口水。看来,你是先富起来了!”说完,又低语道:“男人真真可怜,一交上女朋友,就变成奴隶了,连田夫也不例外!”
冉旭的低语被花冲一句不漏地听到了,心里怪不舒服,冉旭太尖刻,但又不无道理。
是的,与悦悦搭伙,毕竟改变了一些生活境遇。考上大学,家里每学期给他八十元,除去二十多元学杂费,还剩下五十多元,就是说,每月的生活费,只有十元左右!加上学院发放的助学金,也不过二十多元,生活在八十年代末期的重庆,其困难可想而知。好在能写诗,时不时地收取十元八元的稿费,即使是这样,也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更不敢奢望象其他同学一样,什么时髦穿什么,什么好吃吃什么了。到重庆读书的第一个寒假,他穿着露出大脚趾的网球鞋回到家乡,在热闹拥挤的乡镇上走着,人们知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大学生,纷纷侧目而视,他却害怕这种眼光,尽量掩盖着丑陋的脚趾,还是被一个小学时的老同学看出来,疑疑惑惑地问:
“花大学你、你都大学了,还这么子样子呀……”
他当时恨无地缝可钻。贫困给他添加着奋斗的动力,但也给他带来着耻辱。
他自尊,但对自己的智慧缺乏足够的自信。那些家境富裕的同学,如果能与他平等相处,他便对他们十分友好,格外尊重。如果有人贱看他的贫穷,他会对他们也鄙视。他相信,张旗、陈多多、甚至那个从未接触过的自视清高的江雨夜,都在暗地里可怜着他的贫穷。
现在与悦悦合伙,经济宽裕了一些,两条细水合流,毕竟会变得稍加宽阔。开始一段时间,他们基本上可以一天一天地平稳度过,这是他从生活上体验到的最大的幸福,这种幸福,与小时候深更半夜饿得哇哇啼哭时,妈妈从坛子里摸出一块布满筋脉的青菜片给他塞在嘴里多么相似,为此,心里多么感激悦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