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又得到风声,今年暑假,市里要组织一个“大学生慰问团”去老山前线。按惯例,每到暑假期间,都要派一批大学生外出考察。重庆市一共二十个名额,基本上是一个重点院校一个人。消息已经传出,原则上全部是在校大学生,教工一般不予考虑。
他不能丢了这次机会,他夸张地认为这对他以后的人生道路十分重要。如何争取这个本不属于学校教工的机遇呢?想了很久,决定首先应显示一下创作通讯和报告文学的才华。这才是直接为学院贴金的行为,才能引起院领导的重视。
于是就有了写方教授报告文学的举动。
可是,身边的姑娘似乎把他看得过于简单了。她并不知道,她和她的父亲,都仅仅是被他利用一下而已,他将来即使要结婚,也不会找她那种清贫如洗的家庭。
而身边的方圆完全是另一种心绪。
张尚清没有“顺理成章”地利用边冰提供的环境强人所难,她是多么感激呀!
她想起他写给她的诗:“我要把你的名字握在掌心……”看来,这是发自他心底的真情,他是真真爱护我、尊重我的啊!
她再一次把花冲拉出来与眼前的男人比较,从各个方面来说,张尚清都更为优秀,更为现实。想起来,真有点后怕!要是当初糊涂一时,向花冲倾诉了自己的感情,或是花冲在那晚上揽她的肩时,抑制不住倒进他的怀里,那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难道跟他回到大巴山区,做一辈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下里巴人吗?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她相跟在张尚清的后面,偷眼看他宽宽的肩膀,觉得异常有力。
她的心在激烈跳动,脸不自觉地红得象一团火。
二人各想各的心事,走了一段路,似乎无法有新的对话,张尚清便提议搭车回校。
刚进校门,雨就下起来了,夹竹桃发出爆竹一样的声响,整个山城,倾刻间淹没于黑暗之中。
方圆嗫嗫嚅嚅地说:“以后,我到你宿舍,找你聊天,可以吗?”
张尚清点了点头,淡淡地应承下来。女人毕竟是女人,他想,不管她们外表多么沉稳端庄,但思想永远是那么近视和浅薄。她们美丽的大眼睛,从来都只能看到脚底的影子,哪怕再跨出一步就是深渊,也只顾兴高采烈地领略眼前的辉煌。实际上,在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聊的呢?
回到家里,方圆才知道母亲的病发作了,肚子痛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厉害,已经送到西南医院。
雨,一直下了好几天。
西南医院是沙坪坝一家有名的医院,且是C学院公费医疗指定医院。当校车以最快的速度把方妈妈送进去的时候,病床上已住满了人。经过多方交涉,一个小时之后,才在三楼的走廊上搭了一个临时的单人床铺。
方妈妈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几次都差点翻到了地板上。校医务室的几个人帮忙把她安顿好,医生给她打了针,挂上盐水之后,他们也就离开了。
这时候,床边只剩方教授一人。
他头发蓬乱,眼镜松垮,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他看着床上脸色乌青的妻子,如身处梦幻之中,弄不清是真是假。
而这时,也正是方圆回到家里的时候。
实际上,还在饭桌上,方妈妈就已经承爱不住腹内的剧痛了,她回房去吞了两枚止痛片,又出来应付了一阵容人。当张尚清和女儿刚出家门,她就又躺到床上去,捂着被子低低地呻吟开了。
看着病床上的老伴,老教授突然生起一种对死的恐惧,和对生命的哀婉。他看着爱人根根缭乱的银丝,两滴清泪,顺着横一道竖一道的皱纹滴落下来。
半小时后,方圆赶来了。
从舞厅回校的那个晚上,张尚清走进箱子一样的宿舍,掏出烟来,静静地抽,留意着走廊上响起的每一点脚步声。方圆说了要找他聊天,看她傻瓜一样的目光,说不定今晚就会跑来。他怀着恐慌的心情听走廊上的动静,除了大雨声,没有其他。
一直到夜过三更,再也不可能有任何人来找他了,他的心才慢慢平静。
三天过去了,方圆并没露面。
星期五下班之后,他又立即赶回寝室,把门窗关得死死,窗帘也紧紧地拉上,屋子里顿时漆黑一团。他还是那么坐在书桌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留意着走廊上的每一点脚步声。
不知什么时候,天光已经收尽了,校园里,开始了热闹的夜生活场景:普通话角和英语角在中心花园生机勃勃地展开;桥牌队在“教工之家”轮番训练——他们马上就要去参加重庆市第九届“钟声杯”桥牌比赛了。
对这些,张尚清自然是浑然不知,连晚饭也懒得吃了。一直到屋外鸦雀无声,他才明白时间已经不早,又是一天过去了。
他站起身,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他一直都在等待着那熟悉的脚步声。他不知来了后会怎样对待,但就是止不住要期盼。
他陷入了一种野兽般的孤独之中。
这是为什么呢?他问自己。
但是,他马上又开始庆幸:幸好她没来;方妈妈住院期间,院长、书记代表着整个学院来看望了她。
花冲是独个儿来的,本来要约上页子、袁辉他们的,但页子说,他们早约过花冲,花冲不在,一伙人就已经去过了。方圆以她娴雅的表情表示了感激,花冲与她两目相对时,看出了她眼中的一丝歉疚。
她歉疚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然后放弃了探寻的努力。他不想让女人把他弄得心烦,悦悦的关系没有大的进展,已让他有些六神无主,这个方圆,再也不要往她身上动心思,难道,那晚上的拒绝你还不清楚吗?
他们礼貌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礼貌地告别,方圆把花冲送到楼梯,没有继续送到门外,花冲觉得很正常。
“再见。”花冲说。
“再见。”方圆也说。
然后两人转身,各走各的方向。
在妻子住院的二十多天里,方教授几乎一步不离地守在身边,只有在方圆下课后给他们送饭来的时候,一家人才难得地说几句开心话。
五天之后,方妈妈从走廊搬进了病房。
她的病确实是好多了,但心情却更加沉重起来。
实际上,一家子都在盼望着一个人。
可那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他便是张尚清。
张尚清一星期后才听说方妈妈生病的消息,他从林荫道上走过,偶尔碰上袁辉,袁辉早已不往他的宿舍去,见了面,只是淡淡地说页子与花冲他们都去看了方圆的妈妈,然后礼貌地道声再见,就走了。
张尚清有些发愣,一下觉得若干天的等待和忍耐都没了意思。
他不想去看方圆的妈妈,既然已经忍受过来了,就不用再想引火烧身。他深深地知道,那个奴仆一样的老太婆一死,方教授脆弱的神经必定折断,那么,他和他的数学一起,都将变成一具骷髅,再没有多少利用价值。
方圆呢?不管她本人如何的美丽,如何的具有女人的优秀属性,在社会生活这个大竟技场上,同样失去了价值。
而他的人生奋斗不能因为方教授一家的失去价值而停顿,按照周密计算,另一步阶梯正等着他去攀登。他要力争到南中国前线考察的机会,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应该属于他的,可气的是,前天学院办公会议初议时,却把他列为候补,正式暂定花冲为第一人选。
他清楚地记得前天晚上几个文学朋友一起向花冲祝贺的情景,在学院后门外的那间小酒馆里,花冲被这个消息冲昏了脑袋,一大杯啤酒全洒到了桌子上。他亲口向张尚清说,他在高中时就含泪读完了小说《高山下的花环》,为梁三喜、靳开来等一批前方将士“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民族大义深深打动。现在,居然可以在暑假中身临其境,并且与那些最可爱的人们一起生活二十多天,怎么能不热血沸腾!
张尚清一想起花冲那张激动得有点变形的脸,心里就象硌了无数颗石子。当时他们一起背了许多古诗,“大雪满弓雕,将军夜带刀”,“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可内心深处,他看到自己仇恨满腔。
妈的,他想,如果一个个回合都落在花冲之后,今后他会在各方面堵死我的路。
不行,得暗中与花冲较劲,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因而,方圆与方圆一家,被理所当然地彻底抛到了大脑之外。
文学社本年度会议召开了,主要由新会员和文学社的骨干参加。会上,社长花冲宣布,页子为副会长,悦悦为新增加的理事。
身材单瘦的页子,永远都是一个忠实的朋友,不争名逐利,愿意生活在花冲翅膀的阴影之下,默默地工作。他好象变了许多,好些日子,再没有象影子一样跟在袁辉的屁股后面,显得成熟而忧郁。这种变化,让花冲产生了不少的好感,与几个核心文友一商量,都同意将他“提拔”。
选悦悦为理事,则是花冲一人的意思。不知是否要赎还什么,还是要引起悦悦的注意,思想里一飞进这个闪念,立即付诸成行动。好在文友们对他格外尊重,没有人问为什么,凭心而论,一个学化学的女孩的诗,真还超过好多中文系的业余作者。
完成这些后,花冲又忙于应付与校外其他文学社团的联系。
由于个性使然,他对高校里学生气太重的社团邀请不表青睐,却对汽压机厂的一个工人文学社的来信很感兴趣。汽压机厂在红岩村附近,所谓文学社,也不过是三、五个人,社长文韦,是一个外表温和的青年人,他从朋友那里看到了《两江潮》,便主动给花冲写信,说自己办了一个咖啡屋,名叫“诗人咖啡屋”,举凡热爱诗歌的人去,统统减价百分之二十。
“如果你和你的朋友来,”他写道,“我将分文不收。”热情之状,溢于言表。
花冲深为他们的诚挚所感动。八十年代后期,商品大潮已然在中国泛滥,社会之人,有几个能保持一份童真和幻想,摒弃物欲的诱惑,沉浸在高雅的诗歌艺术之中呢?
他与页子、张尚清一起去,时间是晚上,临走时他提议带上悦悦,尚清和页子都点头,但刚往女生宿舍迈步,花冲就推翻了设想,悦悦那天的话突然之间响在耳边:
“我不希望再一次很快地结束!”
“算了!”他说。
“怎么啦?”那两个一起发问。
“不怎么!”花冲不知该向谁撤气,一脸怅怅的表情。
页子眼睛一亮:“嘿,那我去叫上袁辉,或者还加上方圆。”
殊料张尚清马上反对:“重庆的治安又不是不知道,你敢说你担当得了保镖的重任?”
页子惊异地看着张尚清,先前花冲要带上悦悦,他怎么不说治安不好。
最终还是三个男人上路。
文韦的咖啡屋极小,至多十个座位,设备近乎简陋。文韦和他的弟兄们热情地接待了大学生,并拿出自己的诗稿,虚心请教。花冲他们没有客气,想到什么说什么,只是张尚清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花冲微微的感到不快。好在张尚清越是这样,文韦的表情越是谦和。喝完两杯咖啡,文韦向站在柜台内正给别的客人结帐的弟兄喊道:
“嗨,拿酒来。”
花冲感到兴奋,好久没有痛饮过了,特别是最近,心有块垒,似乎更该有酒。
下酒菜不过是些鱼皮花生、怪味葫豆,但大家都很尽兴,一直到十二点过,才起身告辞。其间,花冲显然喝得最多。
三人都有醉意了,走路摇摇晃晃。出街来,才发现已经收车。
“咋整?”页子问。
“走吧。”张尚清说。
“走就走!”花冲和页子齐声应合。
从红岩村到沙坪坝,步行至少两、三个小时,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酒壮英雄胆,几人一路浪声说笑,无所顾忌。偶尔一个人从街上走过,都躲得远远的,宁愿绕道而行,或者藏到黑暗处,显然,把他们三个当成了专要惹事的二流子。
花冲手里提着一个空酒瓶,遇到一根电杆,就要敲击几下。似乎是在忘情地释放心里的什么,是思念悦悦而引起的精神过敏性反映吗?可能是。那天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她怎么能就那样走了呢?她从心里小看我了吗?我推荐她当文学社的理事,她会领会我的良苦用心吧?
一件事,如果彻底结束了,也就不会思念。可仿佛似完非完的模样,这就让人悬挂于心,让人欲进不能,欲罢不忍。
午夜的风起了,花冲感到头昏脑胀,行为更加放荡不羁。走到一半的路程,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看见一个小食店还亮着灯光,便带头径直走过去。
开店的是一对老年夫妻,店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顾客。见他们过来,老头子便迎向门口:
“几位要些啥?”
花冲并不回答,直通通地抢先进屋,差点把老头子闯倒。直到站在屋当中,才大吼一声:
“拿酒来!”
“好好好,”老头连声应承,“马上马上。”
三个大学生呼出的气息满是酒臭。
老头子从橱柜里拿出一瓶绵竹大曲,正要打开,被老太婆拦住了。
“不卖给他们!”她坚决地说。
花冲怒从心中起,老太婆的话里,显然带着一种蔑视。
“为啥不卖?”花冲倒了头问,眼珠子血红,“说清楚。”
“不想卖。我们要关门睡觉了!”老太婆的语气十分肯定。
老头子还拿着酒瓶,不知所措,脸上似笑非笑,是一种痛苦的表情。这显然是一个懦弱的老头。
“不卖把店子给你砸了!”花冲一声大吼,这一刻,感到特别痛快。
“敢!”老太婆毫不示弱、“象你这号二流予,我见得多!”
一听“二流子”,三人的酒猛地醒了许多,老太婆的话针扎一般刺痛了他们。
“别、我们……”页子悄悄拉花冲的衣袖,他看见花冲的神情好反常,“快走吧……”
“哪个是二流子?”花冲一把甩开页子,厉声喝问,“以为我们是骗吃的?”
说着,抓出一把零钱扔在桌上,充血的眼睛一眨不眨,“老子们有钱!”
“有钱老子也不卖!”老太婆比任何人都蛮,“哪个晓得你们的钱是从哪里偷来的!”她顺手抓起一把铁铲,厉声喝斥:“滚出去!快滚!”她不想再跟这几个家伙纠缠了,女英雄似地,一步一步逼近他们,“滚不滚,啊?滚不滚?”
张尚清拦住了仿佛要往上冲的花冲,死死地盯着皱纹满脸的老女人,一步一步退向门外。一边的老头子的手上,还拿着那瓶绵竹大曲。
门在他们眼前“嗒”地一声关死了,之后又倏然拉开,扔出一把东西来。那是花冲的零钱。
花冲的喉结哽了哽,却再没说话,一转头,默默地往回就走。
娘的,他的酒完全醒了,做二流子也要有勇气,自己到底不具备二流子的品格。
真是好笑,我这是为了什么?为了悦悦?说到底,悦悦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羞愧爬到他的心中。他真诚地祈求倔犟的老太婆谅解。
一个星期后,作为礼节,花冲与几个朋友商量,回请了文韦他们。他借用了学生活动中心,邀请了歌王等中文系的几位年轻教师,召集了文学社的全体会员。没有咖啡,只有几杯清茶。文韦和他的朋友一共来了五人,对大学生的邀请十分感激。
会上,大家真正严肃认真地讨论了诗歌的要义,花冲一时激情冲动,大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他说:
“我觉得,艺术是人类对自身肯定的永恒的神圣工具,因此,艺术不厌创新。
尤其是诗歌,更要给人类提供看不见的风景,是的,看不见的风景!不知你们同不同意?因为它是艺术的龙中之龙。写诗的过程中,我们要充分调动自己的感情因素,但不能仅仅停留在感情的层面,若此,必是末流的诗人。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成功的诗作,必是知性和情感的结合,在宁静的苦难当中,真实地表达自己。但是,请大家一定记住,真实既是艺术的生命,也是艺术的敌人!因此,我们必须含蓄地表达。我举个例子,象五十年代‘抗美援朝’时期出现的名诗,‘你害怕美帝吗?过来,喝一碗二锅头;你羡慕美帝吗?过来,我告诉你:美帝的物质文明,不过是你老婆的一块月经布!’这个感情很真实,但它能算诗歌吗?很明显,不能!”
他的讲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花冲看见,文韦的一张脸激动得通红。
其间,一个高挑的姑娘不停地跑到会场中心向大家的杯子里续水。她是悦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