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怀念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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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可今天,教室爆满,外系的同学也不少。来得最早且占领了最前几排座位的,清一色都是女生。

虚伪。花冲心里嘲笑,平常你们可是最爱踩踏钱教授。

就盯着钱教授不转眼地看。

这是一位六十四岁的小个子,戴着老式黄腿近视眼镜,两眼在厚如瓶底的玻璃后放出逼人的锐光。他的腿极短,走路频率很快,速度却慢,显得滑稽。他不上三十就打成右派,据说,那时候他教小学。有一天,他津津有味地给学生讲课,说:

“‘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这个句子中的‘毛主席’,作为主语;‘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这时‘毛主席’就成了定语;‘我们热爱毛主席’,这里的‘毛主席’只能是宾语。”

谁知两个月后反右斗争旬然掀起,六年级的小学生们气愤地向上级反映:“我们认为毛主席只能作主语,什么‘丙语丁语’的!”于是钱先生被划为右派。

“文化大革命”兴起,老账旧账重新算,他被定为“现反”,坐牢五年。出狱后在重庆郊县一个果园当工人。劳改中,刻苦读书,写了数十篇哲学和文学论文,当然都无缘发表。“文革”结束,甄别平反,始被聘为C学院教授,开“现代文学”选修课。也就在这一年,他结了婚,女人是一个双腿颀长的二十二岁的“工农兵”

大学毕业生。现在,一个儿子已有五岁。

在花冲的印象里,钱教授讲课从不带讲义,背着手就进来,长长短短的小说、诗歌、散文、甚至理论性文字,山水泻滩一样从嘴里流出,顿儿都不打一个。板书不敢恭维,一个个蛇一般扭动,奇差,令人惨不忍睹。但讲课极为生动,特别是讲到有关男女之间的事,声音突然放大,两眼射出灰茫茫的精光。

花冲对他讲的沈从文的《八骏图》很难忘怀,钱教授念到“女像雕塑的凸出来和凹进去的部份”时,把“凸”和“凹”咬得很响,好象要咬碎一样,弄得下面的女生都红了脸,垂了头,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和份量。而男生们似笑非笑,努力凭想象在脑中复原着诱人的形象。

下来后,女生们就有意见,陈多多和张旗就意味深长地说过:

“钱老师上课——给我们一种——格外的感觉。”

不过这些都是老黄历,去冬钱教授课风大变。听众人数骤减。可今天,连平时没有选修这门课的人都来了,嘿,人心不古哇。

花冲再次扫视几无空隙的教室,在第一排的女生中,竟看见了陈多多和张旗。

咦,你们不是最有意见吗?

这就是女人,象二、八月天上的云,才看它是一匹马,一转眼,却变成了驴。

他有意识地找江雨夜。没有。找低一个年级的方圆,也没有。

这两个女生,怎么不一样,应该归于哪一类?还是昨晚搅得他睡不好觉的问题,使他胸中迷惘。

钱教授进来,全场肃静。

开课了,钱教授沉沉地,讲郁达夫的《沉沦》、《迟桂花》等篇目。结果,直至四十五分钟的下课铃振响,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也未出现,大大让人失望,所谓“色情”,老先生简直连提都没提。

钱教授一走,全场哗然,大家都骂上一届的学生无聊,乱传什么消息,害得人们空欢喜。还有的打趣,这大概是怕老婆的缘故,听说这一年钱老头的如夫人经常与老头间架,就是嫌他风流有余、含蓄不够。

花冲平静地看着大伙,他感到骂得最凶的,尤其是女生。

好笑!

星期三下午,花冲坐在广播室,带着复杂的心情,等着方圆的到来。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但杂乱无章,不象是一个人。待推门而入,果然是两个:

方圆和另一位年青男子。方圆依然面带永恒的古典微笑,款款地介绍说:

“边冰,我的高中同学,现在在洋子饭店发财。”又面向边冰介绍花冲,“这是我的站友、上级、大诗人。”

两个男人握手如仪,分宾主而坐。

方圆戴上监听器,忙碌着播音。

洋子饭店花冲听说过,知道那是一家涉外的高档豪华场所。眼前的在“洋子饭店发财”的小子,头发一个劲儿地向后梳去,打着浓浓的摩斯,油光锃亮。身穿面料华贵的夹克衫,人刚一坐下,就从裤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手轻轻一弹,一支香烟便滑出半截,伸到花冲面前。

花冲接了。

他本来是不抽烟的,不知为什么就接了。面对这个城市青年,他很自卑,这倒霉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使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他想调动自己的语言思维,以高品位的谈吐来压倒对方,但几次都失败了。他一下变得拙于言辞。平常可不是这样。

他猜想这是方圆的男朋友,这让他十分难受。

边冰却随和大方,侃侃而谈。从对方的话语中,花冲猜想他是饭店某个部门的负责人,从后来递上的名片上,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们的酒吧很吸引人。”边冰优雅地吸一口烟,吐出青淡的尾气,“一是环境高雅舒适,店堂装潢比较讲究,给人一种异国情调的感觉,硬件都很新潮,桌椅全是钢塑产品,造型别致,过目不望,再辅之以优美而不是嘈杂的钢琴音乐,使人觉得就餐是一种高级享受和憩息。因此,我们的场地,说大些。成为招待外商、洽谈投资的场所。而一点不觉得寒酸,说小些,提供给恋人相聚谈情说爱更是别有情趣。你们学院就常有人来,我都已认识好几位了。嘿,最有趣味的是一个叫江雨夜的,经常独来独往,漂亮、清高、骄傲,好些外商当着她的面大叫‘How beautiful’!她也不为所动。其他的人还有……”

除江雨夜这个女生花冲知道外,酒吧的其他一切他都陌生,连评点一句的能力都没有,只能陪着笑脸,听边冰一人畅所欲言。边冰仿佛发现了自己的优势,更是滔滔不绝左右纵横。

“所以啊,”边冰吹嘘道,“到我们那儿的男女,都是高品位的人,因为首先,我们那地方品位高啊。”

方圆的音已播完,恰恰听到边冰最后几句话,花冲看到她别转头,似乎胜带娇嗔地说:

“又吹牛了!你不是要来接触一下高品位的人吗?自己倒先海吹起来了。”

边冰一下满脸通红,刚才的矜持大气顿然消失,变成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不好意思地向花冲坦白,说他高中毕业就出外挣钱了,跑遍了南北十余个省,苦没少吃,罪没少受,然后回到重庆,恰逢洋子饭店开业,受聘当了服务员。凭他反应机灵和南北淘来的一点肤饯经验,不到一年,就提成了酒吧厅的经理。

“唉,”边冰叹一口气,“我们文化太少了,读书时候,调皮捣蛋,成天逃学在外鬼混,总以为老师讲的全是些无用的垃圾……哎,这个方圆你最清楚了吧?”

“我当然清楚,”方圆笑吟吟地过来,“喂,你的那位现在怎么样了?”

“别说了别说了,闹着玩的。”

“花冲你不知道,”方圆亲切地转头向他,“他中学时就学会泡女孩了,还是人家校长的千金呢。”

花冲的心一下释然不少。

边冰的脸红得更厉害:“方圆就晓得揭我的疮疤……是啊,到我们那些地方工作,确实要几点墨水。我过去喝得太少了,想跟你们镀镀金。”

“你刚才谈的,就是高品位的东西,”花冲说的是实话,他变得大度起来,“我们也要向你学习。”

“夸夸其谈夸夸其谈,”边冰谦虚道,“千万不要听我那些鬼吹。方圆常常说起你,还把你写的文章借给我看,好大一本,写得真好。”

花冲非常吃惊,方圆那里哪来“好大一本”他的文章?难道她把他发表的文章全都剪贴下来了?

他强自镇定,脸面上毫不动容。

“雕虫小技,不值一读。”他客气道,顿一下又补充,“等以后我的大作品出来再给你看。”话一落音,又觉得补充得很拙劣,象是在自我标榜。

“我一定等着拜读。”边冰微笑着迎合。他很快恢复了那种见过世面的沉稳和老辣。

接下来,东拉西扯,又谈了些别的。

花冲几次用眼睛询问方圆,想从她口里得到一个使自己宽心的答案。对上星期方圆的失约,他总是芥蒂于心。

但方圆永远是那种温婉的微笑,大概她早已把那事儿忘了。

是啊,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你自己看得大如泰山,说不定人家觉得轻如鸿毛。

花冲由然而生一种感觉,觉得自己约方圆去看电影,本身就是一个愚蠢的举动。

天近傍晚,他们才离开。

花冲把他们送出门。

脚步声一级一级地响下去,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花冲打了个冷噤,突然感到格外地空虚。

他无力地回到广播室,眼光随意抛掷,找不到一个聚焦处。

就在这时,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闪,心跳骤然加快了速度。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抓起了麦克风旁边的那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

“花冲,那天的失约我很抱歉,原因一下很难说,以后你会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