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书桌上,正放着一本名叫《祸起萧墙》的小说。坐下来翻了翻,感觉身上发痒,便取了毛巾和干净的内衣,进卫生间打算好好地洗个澡。家里的热水器是刚安上的,“安逸”牌,据说功能很好,她还没有用过。在一面大镜子面前,她脱光了自己,看着镜子里的那个裸体,久久出神。然后,拧开龙头,任水丝钻进头发,又曲折蜿蜒、流遍身体的山山梁梁。她想起一个男人写给情人的诗:“我愿意是一盆洗澡水”。这诗真绝!
她取了檀香皂,闭着眼睛周身涂抹,然后,细长的手指并在一起,在身上慢慢滑动。她托住两个乳房,轻轻地揉,乳房饱满而柔滑,深红色的乳头,硬硬地翘起。
她的双手不愿意离开,而且加快了速度。几分钟后,头脑微微晕眩,一丝头发遮往了她的脸,她不由得轻声呻吟起来。一会儿,一股冷浸浸的东西流出体外,她以为是月经来了,急忙用手去擦,滑腻腻,并不见红。而刚才感觉到的身体的压迫,明显轻松了许多,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袭遍全身。
她记得有一次袁辉悄悄给她说过:“有身体真好!”当时他没明白,难道袁辉是指的这个?
当她把身上的泡沫冲洗干净,突然产生一种恐慌:“我堕落了!”她想。
那天晚上,她通夜未眠。
不知怎么的,她总把妈妈拿来与自己比较。年轻时候,妈妈也是这样的吗?不,她绝不会!她的眼神、额头和温柔的声音,无不让你感受到一种天国才具有的圣洁的光辉。
居然想到这个问题,她觉得有点恶心。
她还想到了张尚清。在他曾经野兽一般地拥抱自己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感到一点点的舒服呢?要是换了另一个……一种奇特的欲望在肉体中穿行,折磨着神经。
后来,花冲与悦悦分手了。这是她感觉出来的。她也没觉出什么兴奋,认为那一样是正常和自然的事情。她依然剪贴花冲发表的诗文。播音的那天,依然提一袋点心,不同的是,她要与花冲一起吃了。
但越是这样,从花冲的眼睛里,越是看不出对她性别的敏感。
仿佛,他只是把她当成了精神上的慰安者,甚至仅仅是工作中的合作者。
想到这里,方圆觉得不寒而栗。一切都退回到起点,一切都得从零开始。
这些日子,边冰时常过来,消除了她的好些寂寞。他们一起逛商店、看电影,进咖啡厅。反正他是老板,有的是钱。这家伙,中学时就是女孩子的朋友,但由于对她们太过自然、太过直率,太过友好,反倒很难成为女孩子的情人。
然而与边冰相处日久,却加深了她的不满足感,更加激起了对花冲的想念。
可惜生活没给他们互相契入的机会。
是他们没有用心寻找机会呢?还是机会在故意躲着他们?
团委办公室的门大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花冲坐在条椅上等了几分钟,下定的决心就有了些动摇。怎样跟书记讲呢?“校园新闻”的播音员不是干得挺好的吗?
书记是一个精明的青年人,难道他看不透我阴暗的心思吗?要是被他看透了,不是把我花冲看扁了吗?
尽管这样想,书记进来之后,还是把这意思讲了。
“不行,”书记姓谢,是个卓越的团的活动组织者,与学生干部的关系也很好,他向花冲笑笑,“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方圆妈妈有病,方圆不适宜每天泡在广播室。”
花冲有些发慌,没再说什么,打声招呼就走了。
没有办法,只有重复每个星期都有的等待。
星期三到了,方圆准时进来,很快地熟悉一遍稿子,就开始播音。播完,已经是黄昏六点过。要是往常,方圆放下监听器,对花冲微微一笑,说声:“我走了。”
就出了门。她的声音悦耳、轻柔,等她去后,花冲放上音乐,就到食堂打饭。
但今天,花冲实在不想让方圆这样快就离开。他坐在方圆身后的小床上,偷偷地看她;她的身体有印度女孩的丰腴,却又无过份的肥胖;美丽的头发,黑黑的,如瀑布泻下肩头;脸的侧影如中秋之月,随着语音亲切地流动。那时候,花冲就想留下她。
“休息一会儿嘛。听听音乐。”花冲关切地说,语调里包含的温柔,让自己也觉得冒失。
方圆没有做声,但也没有动。她的表情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这变化被花冲捕捉到了。
花冲急切地拿出几盘磁带。
“听什么?”方圆问。
“‘春江花月夜’。喜欢吗?”
“挺喜欢的。”
“我特别喜欢这首曲子。”
“我知道,你一周至少有三天下午在广播里放它。”
花冲笑了,他很高兴方圆这么关心他放的音乐。
他们由《春江花月夜》谈到中国传统民乐,由传统民乐说到乐器,说到古筝,说到岭南筝派有实力的继承人李伟,说到他刚柔兼备稳重大度的气质,以及他在抢指、跳指和大指快速托劈方面炉火纯青的技巧。
“传统乐器当中,我最喜欢就是古筝了,它少了二胡的忧伤,却多了一种深层的内涵。”花冲说。
“你发在《重庆日报刷刊上的诗歌“古筝”我读了,只有你才想那么多。”
花冲承认,这是他目前为止写得最好的诗,但他坦率地说:
“还有人比我想得更多。你读过柳中庸的《听筝》吗?他的诗比我的短,可意境却更深邃了一层。”
方圆摇了摇头,期待着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花冲念道:
“‘抽丝促柱听奏筝,无限秦人悲怨声。似逐春风知柳态,如随啼鸟识花情。
谁家独夜愁灯影,何处空楼思月明。更入几重离别恨,江南歧路洛阳城。’”
花冲是用四川话念的,但胸音浑厚,听起来颇有味道。花冲的普通话很蹩脚,一句之中,或许前几个字还标准,后面几个字就回到了四川乡音。
“你们都写得好,”方圆感慨地说,“都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我很羡慕你们,我无力达到你们那样的境界,虽然买了一把吉它,却只是挂在家里做做样子。”
“我对演奏一窍不通,”花冲真诚地说,“只是空洞的欣赏而已。”
方圆刚才说他“悲天悯人”,这是对他多么透彻地理解。花冲特殊的生活经历,造就了他的这种个性。他的心里,再一次掀腾起对方圆的爱恋之情。他定定地看着方圆美丽的额头,真想把她搂在怀里,任情地亲吻。
方圆的眼光却从花冲的脸上移开了。她大概看出了什么,但她做出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理解的模样,问道:
“听说张尚清会敲扬琴,他为啥从来没在公开场合露一手?”
“他会扬琴?”花冲的表情非常惊诧,“我听也没听说过!”说完,他的激情一下消退下来。
其实张尚清到底会不会敲扬琴方圆也不清楚,“听说”的话,也是顺嘴杜撰出来的。
“他原先在这里当站长的时候,什么歌曲都放。”方圆又说。
“是。”花冲简洁地答。
“你们两人完全各是一种风格。”
花冲含糊地笑了笑。他不明白方圆的意思。但一股不服输的气势掀动着他,他突然滔滔不绝地放声宣讲:
“你知道在广播站放音乐是很为难的,太革命的歌曲,年轻人不喜欢;太开放的调子,老教授们又有意见。你知道张尚清当站长时,曾受过一次批评吗,说他成天只放些港台歌星演唱的爱情歌曲,老一辈们听了好难受,一直告到院长那里去了。
院长一批评,张尚清慌了手脚,又全放一些根本就没有性别特征的歌,这一下,学生们又到处起哄。”
他停下来,因为看到方圆的脸红了。花冲以为是她不习惯听“爱情”这种字眼,其实,方圆是为个中的秘密难为情,原来,去告状的老师就是她的父亲——数学系的方之洞教授。
播放音乐的时间结束了,花冲拿出一个剪贴本,翻到贾平凹的散文《游寺耳记》,说这是一家报纸编辑向贾平凹约稿,大街相遇,作家把脚往树叉上一搭,在一个烟盒上立马写成的。
方圆没读过这篇散文,凑得很近地来看。
花冲为她捧着,血液加快了流动。他看到方圆的脖颈雪白、细嫩,他嗅到了姑娘兰香一般温暖的呼吸。
花冲悄悄咽了咽唾沫,讲得更加细致。他说,他最欣赏这样几句:“‘饭毕,付钱一元四角,主人惊讶,言只收四角。吾曰:清净一角,山明一角,水秀一角,空气新鲜值八角,余下一角,买得今日吾之高兴也。’”朗诵毕,花冲又尽情发挥,说到隆昌街口的三口面:汤一口,面一口,还叹气一口:“好贵哟……”
方圆“嘻嘻”地掩口笑,说,“下周我把贾平凹这篇文章念给大家听,好不好?”
她身心愉悦,与花冲天南海北神聊,被他独有的文人情怀所吸引。
“当然。”花冲马上应道。乘兴所致,又开始讲南宋词人辛弃疾。
方圆双眸晶亮,有滋有味地跟随花冲纵横驰骋的思路。而花冲却比她更为高兴,如饮醇酒,谈兴大增。
天黑下来,方圆才猛然醒悟:“唉呀,我妈该等着急了。”急急忙忙把一小袋点心放到花冲面前,就要告辞。
“哎,”花冲微窘,“你你这是……”
方圆的脸上忽然就有了母性的光辉:“你慢慢吃,时间晚了。本来我想陪你吃的……再见。”
她柔柔地笑着,退着走出房门,然后轻俏一转身,款款离去。
“星期五我们要在学生活动中心搞个沙龙,”花冲追出去问,尸你来吗?”
“来……”方圆的声音飘远了。
“学生活动中心”的大厅里,灯光通明。四周摆着条桌,中间留着一块呈椭圆状的空地,桌上放着开水、瓜果。空地里,横拖着一条刚生出嫩叶的绿色藤蔓,藤上系一只气球,披上“绿岛沙龙”几个字,轻轻地飘起来。
那条藤蔓,是袁辉下午冒着小雨从山上扯回来的。
沙龙的主题是;一个文学大潮中的危险暗礁——王朔。
花冲郑重其事地特邀了宣传部母部长及德高望重的楚辞专家黄教授,并且在昨天就贴出了海报。
对母天海,花冲心中有点不屑,部长总是高高在上的神情使花冲天然与他产生心理距离,可若不请他,又不符合这类活动的规矩。
七点半,人们陆续到齐,坐了满满一屋子。
袁辉是沙龙的主持人,要花冲介绍一下今晚沙龙的意义何在。
花冲正与黄教授寒暄,马上站起来,带着浓重的胸音大声说:
“同学们,来宾们,从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在文学的领域,不少风流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五载。而王朔自从一九七八年在《解放军文艺》上开练以来,就大有打一场持久战之势。近来,他发表的小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改编成了电影,更如洪水猛兽,冲决了一大群人生态度本来就暧昧不宜的人们的价值观堤防。因此,王朔现象不仅是一个文学现象,更是一个文化现象。我,和我的朋友们,都一致认为,他是当今文坛大潮中的暗礁。但这个暗礁的意义,到底是摧毁了我们载满了金银财宝的生机勃勃的文学之船呢,还是让我们猛烈回头,走一条更新之路?这正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也是这次聚会的意义。我这算抛砖引玉,下面请大家畅抒己见。”
“我来说两句。”花冲的话音刚落,黄教授就站了起来。
他穿着礼服,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棍,起身时将手一招,彬彬有礼,获得了全场掌声。在座的大多对这老头有好感,他的敢于发表不同言论的个性在学院名声远播。花冲曾听过他的一次公开演讲,被他的坦诚直率甚至肆无忌惮所折服。
现在,他开口就说:“我希望大家应具有高度的爱国热情,研究楚辞本身就是爱国的表现,是不是?大家可以多多撰写有关楚辞的论文,向《楚辞研究》投稿,是不是?这是一个学术性很强的权威刊物。刊物的主编是谁呢?就是老朽!”说罢,使力地把自己的胸膛拍了七、八下。“你们可以放心了吧,是不是?在我这儿,没有后门可开!没有捷径可走!质量面前人人平等,是不是?”
场里响起小声议论。
然后他四处张望,大声发问:“我的高徒邹清泉来了没有啊?”
在远远的角落,邹清泉站了起来,有些忸怩。
“前来坐,”黄教授招呼他,“来来来。”
邹清泉走上前。昨天,他就在向花冲打听请了哪些人,听说有黄教授,他就决定来。邹清泉是一个既勤奋刻苦爱憎又极端分明的家伙,遇到他不喜欢的老师上课,他故意穿戴懒散,甚至趿着拖鞋,裤脚挽得一高一矮。但只要是黄教授上课,他必然穿着中山装、圆口布鞋,衣服领口严丝台缝,即使三伏热天也不解开。
在中文系成堆的老师教授中,邹清泉只佩服干瘪的黄教授。
“请你把《屈原问题论争史稿》,啊,概要地给大家介绍一下。”黄教授旁若无人地指挥。
邹清泉遵旨开腔,虽然表情不那么大方,但口齿清楚,条理明晰。
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花冲、袁辉、张尚清、页子四人,轻轻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弄不懂黄教授是什么意思。黄教授的学养确实十分深厚,可谦虚并不是他的品德,他的酷爱自我表现是出了名的,花冲们真怕他的我行我素游离了今晚的主题。
“大家知道,”邹清泉刚介绍完坐下,黄教授紧接着说,“我以前是搞现代文学研究的,而且也一直是教的这门课,是不是?八二年开始转向搞楚辞,一年之后出了那本专著,是不是?前些天,邹清泉一次性地把替我出来的五本书稿寄给了编辑部。啊,为什么我要花大力气、下大功夫做这件事?这是因为有几个做学问的日本人,啊,居然说我国根本就没有屈原其人,我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跟他们打仗,是基于如下考虑……”
说到这儿,黄教授正了正礼帽,微笑着望着全场:
“在和平时期,我这是与日本进行友好的文化交流,是不是?在反目时期,我这就是地道的爱国主义。大家看,这是否与你们讨论的王朔现象不沾边?”
黄教授说完,取下礼帽,行礼如仪之后,缓缓坐下。
这时,大家恍然大悟,自然而然地想起王朔那句大学生都很喜欢的名言:“别装,行吗?”
接着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母部长的表情是麻木的。
这一点,唯张尚清注意到了。因此,当许多人纷纷讲话恭维黄教授活得真并且认为这是出大成果的本质条件的时候,张尚清一言未发。他听许多老师讲过母部长与黄教授之间由来已久的矛盾,从本质上看,黄教授是个学术动物,对行政官员打心里小觑,而母部长是暗怀野心时刻想着官至正院长的小官僚,他们绝对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永远不能相交。从心底里,张尚清喜欢黄老头儿,但从现实角度考虑,他只能站在母部长的战壕中,因为,母部长是他的直接上司,他的升降荣损,就目前阶段而言,命脉掌在母部长手中。
这就是张尚清男子汉外表掩盖下的世偿的一面,花冲他们在此后很久,才逐渐觉察到他的这个特点。
直到会议接近尾声,母部长才清了清嗓门,喝一口茶,颇有威,仪地站起。
张尚清马上帮他把茶续上。
母部长五十余岁,满头青丝,声音里却有一种垂暮之人的沧桑。讲话时,他习惯性地掰着一根根手指头:
“王朔的小说我也看过一、两部,”他说,“我觉得,一,他是一个不喜欢真理的人,他所塑造的,是一群社会痞子的形象,写的,是痞子文学。他可以让胸无大志的闲散人物大摇大摆地走上我们民族几干年传统文明的祭坛,脸不潮红心不乱跳地脱下裤子,还大叫‘横眉冷对千夫指’,这简直是对传统文明的蔑视!二,我很赞成花冲同学的提法:他是文学大潮中的暗礁。那么既为暗礁,他的意义就在于破坏!”
张尚清马上起立,言简意赅地用两、三句话,表示了对部长观点的赞同。
黄教授彬彬有礼地离开。邹清泉也跟着转身离席。
花冲很丧气,如果对他的语意表示首肯的是任随哪一个同学,都不会有现在这种蚂蚁爬过全身的感觉。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袁辉将头伸到花冲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花冲问:“合适吗?”
袁辉点点头。
花冲就站起身大声宣布:
“现在,跳舞!”
所谓“沙龙”,就这么草草收场。
大家站起来,把桌子拉到四边傍墙的位置,腾出更大的空间,还将那条藤蔓呈半环状绕过整个教室上空。预先带来的磁带放进了录音机,音乐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