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人们很少在校园里看到她的影子,她上课时到教室,下课后回家,见到熟人,微微一笑,继续走她的路。方圆的熟人并不多,尽管她富有质感的声音每周都要在校园里定时响起,让那些对对双双出来散步或闲聊的人们驻足聆听,甚至暂时停止了耳鬓厮磨,欣赏着她那永远滋润永远具有魅力的语音,但人们并不知道这语音就是从这个宁静的女孩的舌尖所弹出。
她并不是公众人物,似乎也不愿意成为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不象袁辉那么故作姿态。她什么都是自然的,不管穿哪种衣服,梳哪种发式,背哪种书包,或者根本就不背书包而是把书和笔记薄夹在腋下,慢步还是急行,都让你觉得本应如此,仿佛不这样做,就既不真实也不美丽。
方圆是含蓄的,她把自己丰富的情感和思想,内敛在黑葡萄般的眼睛里,因此,她的眼睛有一种降服你的魔力。有时候,女孩子的羞涩也飞上她的脸庞,这正是少女的可爱之处。
一次,她穿了一件洁白的毛衣,戴着红纱巾来到广播站,张尚清刚好在场,说了句,“方圆越来越漂亮了!”她竟绯红了脸,跑出门去,只听见本楼在脚下发出美妙的乐音。隔了好半天,才又上楼来,但脸上嫣红犹在。
可以说,凡与她有过一段时间接触的男性,都对她有或强或弱的爱恋之情。许多男人追求浪漫,乐意与风骚娘儿们呆在一起,但真正喜欢的,却不是风骚的女人。
每到星期三,花冲早早地起床,把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在迎接节日,或者等待稀客临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花冲显得异常兴奋,其实,方圆要下午放学之后才会来播音,至少是五点过后;但花冲这一天的主要功课,就好象是为了迎接这一神圣时刻的到来。
在花冲和悦悦恋爱的那些日子,他也没有泯灭过这样的想法。
现在,与悦悦分手了,花冲的整个身心,象从重负中解双出米,感到非常的轻松。他决心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解放”,同时,期待方圆的心情也就更加迫切。
在方圆面前,花冲无法产生邪念,只是感到一种融洽的氛围,一种心灵的慰藉。
方圆决不会象悦悦,灵与肉都有那么强烈的占有欲,稍不如意,便哭,便闹,便跑,把你的神经放在搓衣板上反复搓磨,末了再给你一张惹人怜爱的笑脸。
花冲们心自问,肯定自己确实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悦悦,而只是被一种爱的假象蒙住了眼睛。回忆两人相处的一段日子,除了身心的疲惫,还剩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不仅如此,让自己浪费了宝贵的光阴,荒废了重要的学业,怠惰了文学社的工作,疏慢了一批比悦悦珍贵得多的朋友……说不定,方圆也知道了他的“罗曼史”,那才是最为糟糕的。那些日子,方圆一看到他,好象就在意味深长地笑,这不就是知悉秘密的证明吗?
现在好了,雨过天晴,波澜不兴,可以比较坦然地面对方圆的眼睛了,可以毫不惊慌地迎接她那意味深长的微笑了。
然而令人苦恼的是,方圆不是每天都能相见,一周一次,太长了;每次见面不会超出四十分钟,又太短了。而且,这四十分钟之内,方圆总是聚精会神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花冲连插一句言的时间也没有,只能坐在背后,欣赏一幅美妙的静物。
花冲重新陷入孤寂之中。这种孤寂,比当初来得猛烈,更具有实实在在的生命内容。
在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童子的时候,花冲的孤寂是间隙性的,是茫然无际的,有时也会笼罩住整个心灵。而眼下的孤寂,却让他感受到了切肤的疼痛,象一条钻进皮肉里的蚂蟥,咬哪里痛哪里,挠又挠不着,去又去不掉。
他常常失眠,奇怪的是,一边恼恨着悦悦。一边眼中老是晃动着自己的手紧握住悦悦腿根的镜头,由此激发起的男性,常在夜深人静时搅扰着他,压迫着他。他不得不两、三次地坐起来,抱着被子默想一阵女性身体的美味,然后又躺下,身子一挺,胸腔里发出对自己愤愤的恨声。
难道少年时的毛病又将重犯了吗?
天啦,不可想象!
花冲在县城从初中读到高中,农村寄宿生,通通都睡大铺,几根柱子,撑起一片镶得稀稀疏疏的木板,就构成他们的床,几十人各自铺了单人席,一溜儿睡过去,颇象一群外地来的打工仔。念初二时的某一个冬夜,花冲睡一觉突然醒来,浑身都是汗水——三十多人扎包谷条子一样搁在一堆,太热了——花冲将就铺盖擦了汗,异常清醒,再也无法入睡。紧接着,身体一阵躁动,手不由自主紧紧地握住了两腿间那个翘翘的物件。可就在那一瞬,手又惊慌地缩回来了:原来光秃秃的山梁上,竟长出了一根草!这根唯一的草很长,弯弯曲曲的,捏在手上,有金属般的质感。
花冲知道这叫什么,他实在不愿在心里念出它的生理名称。
一时间,这个农村来的初中生惊惶失措。寝室里是细密的鼾声,可花冲却陷入了茫然和悲哀之中。我长大了!他想,我是一个男人了……他用被子捂住整颗脑袋,伤伤心心地哭起来,如果当时有人掀开被盖问他,他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
哭过一阵,感情上好受了些。然而悲哀的情绪减淡了,身体的躁动却变得巨烈起来。他再一次把手伸了下去,用两根指头夹住那棵草,想把它拔掉,试了一试,没能成功。
他在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偶尔在晚上看到一个城里男同学在大通铺上的动作,花冲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但此时此刻,他无师自通地学着了那男同学的手段,咬紧牙关,时快时慢地运动起来。
他越来越感到快乐,到最后,他竟然有些昏迷了,一股淡淡的泉水,射撒在温暖的被窝里。
我是一个男人了,他再一次骇怕地想。他拉过枕巾,使劲地揩擦让他新奇又让他痛悔的滑腻的东西。
从此,他染上了手淫的毛病。
几年之中,花冲记不起犯过多少次毛病,他的身体明显不济了,精力明显衰竭,往往是起床铃响,才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刚刚入睡。值周老师破门而入,把他强行拖拉下床,脸也来不及洗,口也来不及漱,昏头昏脑地跑出去跟上游龙一般跑操的队伍。有一次刚出寝室,就一头撞在蓝球架上,头脑嗡嗡作响,人象四分五裂了一样。
那时候,他无时无刻没有罪恶感,并因此而痛恨自己,他不知道那些永远充满欢声笑语的同学有没有同样的毛病。他希望他们全有,要是那样,他就会减轻一些心理负担。但没脸问他们,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启齿。当然,更不敢跟老师说。在老师眼里,花冲是难得的好学生,好学生居然有手淫的恶习,不就是班级的耻辱么?
可那时候,花冲是多么想把他的苦衷向班主任汇报啊!
有一天,在一晚上连续两次折磨自己以后,他利用午饭后短暂的休息时间,破釜沉舟般地走进了教师办公室。
班主任姓刘,是一个五十余岁的慈善老人,正在看报,见是虚虚怯怯的花冲,他脸上有些惊奇。这位年年评成三好的学生,刘老师对他的哪一点都颇为放心。因此,平时既没找他到过这里个别谈话,花冲也没主动去过老师家里检讨错误。
“啥事?”刘老师亲切地开口。
“我……”花冲嗫嚅着,“最近头有些昏。”
“那要注意营养。”
“腿、腿很软,浑身没劲。”
“你咋不加强锻炼呢?”
接下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刘老师见学生并没有大事相告,又把眼睛深深地埋进了报纸。
花冲磨皮擦痒干坐一会,说了声:“刘老师,我走了。”
“嗯。好好整哟,你很有出息的。”刘教师并没把头抬起来。
出了老师的门,花冲一拳头打在太阳穴上。
去他妈的好学生!好学生就意味着不被关心,就意味着被教师忽视!
到了高二下学期,手淫的毛病明显地减轻了,一方面可能是狂乱的青春期已经过去,另一方面大概是沉重的学业压力。
他清楚:必须考上大学,家里分房子分家时,根本就没有计划他。
更重要的是,还要对得起父亲的期望,对得起被雪儿离弃了的大哥。
高三上学期,一个住在城里的女生严重地分了花冲的心,她椭圆形的脸,水嫩的皮肤,走路时不紧不慢的慵懒姿态,都极大地吸引着花冲的注意力。为了她,花冲差一点又犯了被窝里的老毛病。但他立即克制住了。翻开他那时的日记,其中有这样一则记载:
这些日,我被一个人银铃般的笑声折磨得很苦,上课、吃饭、睡觉都想听到她的声音……不过,我要警告你花冲:你是混蛋!你心里装着那么高远的理想,其实你根本不配!你对不起你的理想,对不起你的父亲,对不起汗流泱背地为你送钱来的大哥。你应该知道,她银铃般的笑声是丧钟!
是祸水!你应该象避瘟疫一样地逃避它,象很敌人一样地痛恨它!你要把发出这种笑声的人,想象成暴眼塌鼻的丑八怪,想象成青面獠牙的吊颈鬼!
……瑰丽的花环,永远属于那些胸有大志并为之奋力拼博的人。
在这则日记的最后,他郑重其事地落下了“花冲谨记”四个大字。
可没想到的是,事隔几年,老毛病又要犯了。
这一切都怪悦悦:
悦悦唤醒了他已然压抑的情欲,并让他切实体味了异性的体香,和心中那股被烫被燎妙不可言的魅力。但另一方面,他从她身上发现,自己所需要的决不仅仅是这些,除了身体,他更需要能给他幼年失母的心灵带来温爱、对他的鸿鹄之志能充分理解并在事业上助他一臂之力的女人!
他相信方圆能做到这些。他多么希望方圆不是主持“文学之窗”节目,而是播每天一次的“校园新闻”啊,若如此,他们就可以天天见面。
对,就这样安排!
他准备与院团委书记谈一谈。
对花冲,方圆有一种暧昧的情欲。
在花冲进广播站之前,方圆只闻其名,不识其人。她想,花冲一定是一个气宇轩昂的人物。初次见面,却令她失望:土里土气的发式,成一片瓦状遮住半边额头;文弱而缺乏高度的眼睛,让人觉得他在雾里看花;普通的蓝布衣服,一双被倔犟的大脚趾戳穿了的白色网球鞋……难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田夫?难道这个如此普通甚至猥葸的人能写出那样的诗句?
这不过是方圆头脑里十分短暂的思想,当张尚清作介绍时,方圆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花冲的脸泛红,与她说话结结巴巴。那一刻,方圆就不再把他作为一个男人去审视,而是当成“弟弟”,甚至“男孩”。总之,一种类似母亲般的爱意改变了她的眼神。
以后相处的日子,她以同样的眼神,同样的语调与他交谈,却越来越感到被动了。花冲的男性力量不是火山喷涌一见面就爆发,而是顽强挺进的小股流泉,以水滴石穿的毅力,让你逐渐领悟。他坚定的眼神,雄厚的胸音和对事业的执着,都在暗暗地让她感受:你是一个女人,而我是男的!她觉得在他的身体里,潜藏着一条怒吼的江河,这条河,有强大的征服欲望。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变成了河里的一条小鱼。有时候,他关心你,体贴你,语调温柔,无微不至,一声细小的咳嗽也被他抓住,为你倒水喝,还为你披上他的衣服,眼神毫无遮拦地逼向你的心灵。从他的身上,短暂的时间里,方圆体验了几种人生。
花冲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正是由于母爱的空缺,才让他变得自尊,好强,多愁善感。他的灵感和智慧,是从苦难中孕育的,他的诗歌是对苦难和理想的表达。
有一次,两人在播音后闲谈,当方圆得知花冲是父亲卖了为自己准备的枯木棺材才得以凑齐最初的学费和路费走进大学校门时,怜惜地看了他很久,感动得泪水涟涟。这时候,花冲却不知所措,想要马上岔开话题说些别的,方圆却哭了起来,伤伤心心的,圆润的肩头微微耸动。花冲被他感染,也觉五味俱全,一时难以承受。
他递给她一张纸巾,要她擦泪,她没有动,花冲前倾着腰为她擦了。
这是花冲第一次触及方圆的身体。
“你现在的生活怎么办?”方圆抽泣着问。
“不就这样过吗?”花冲安慰般地做出不在乎。
方圆把一络头发在手指间绞着。
“表面看起来,”她说,“你一天到晚过得挺快乐似的。”
“我本来就快乐。一位大师告诉我,哪里有乐观,哪里就有新生活的种子。”
“你自己说的吧。”
“不,我只是改编。”花冲无声的笑了,一种成熟男人的笑。
“你知道女同学们怎样评价你的笑声吗?”
“不知道。”花冲以询问的表情看方圆。
“有好多种哩。有的说,有弹性,有的说,有感染力,有的说,有穿透力,还有的说……不讲了!”
“她们怎么知道我的笑声?”
“你的笑声满校园都是。”
花冲果真大笑起来。
“你同意哪一种?”方圆俊俏的大眼盯着他。
“我嘛,同意没有讲出的那一种。”
方圆大笑,觉到了花冲的幽默。
“哎,”花冲认真发问,“为什么不讲出最后那一种呢?”
“留给诗人去想象。”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笑声灌满一屋,先前的凝重气氛荡然无存。
“说来你不信,”花冲说,“我有篇散文在《重庆晚报》获奖,得了三十元奖金,那时候,我已经弹尽粮绝两三天了,但钱一到手,马上与一个诗友到文化馆内的咖啡屋里喝了两杯‘维纳斯的梦’,一口气花了十六元!”
“潇洒。不过,是我就不会那么做。”
这话说到了花冲的心坎上,那次从咖啡屋出来,他着实后悔了老半天。
自此以后,轮到方圆话音,她都要带一些蛋卷之类的点心,说是与花冲共同分享,其实,她一点也不吃。她小心翼翼地做着这一切,生怕被他看出来,认为是在怜悯他,如果那样,连一点起码的友谊也难以维系了。她如一只母蜂,一点一滴酿造自己的友情。
后来,悦悦闯进了他们似有若无的虚幻的世界。
花冲与悦悦晚上在校园散步,方圆看见过几次,悦悦的朴实和单纯,让她无法恨她,连嫉妒之心也好象难以产生。她觉得一切都这么正常,这么自然。已经渐渐裹成一团的情感,连带花冲一起,如一片黄叶,飘落到秋天的夕阳里。生活重新变得宁静,轻松。只是少女那颗躁动的心,更害怕独处。夜深人静,睡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父亲书房里不灭的灯光,听母亲梦中轻轻的叹息,一种难以承受的生命的孤独,便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枕间。她几次拧亮台灯,拿出一个十六开大的剪贴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那上面都是花冲发在报刊上的诗文,也不知读过多少遍了。
母亲是最知女儿心的,天底下的母亲都如警察关注小偷一般关注着女儿的一举一动。方圆的饭量越来越少了,脸色越来越不好了,有一天,晚饭后碗也懒得收,说到阅览室读书,不到一小时又回来,招呼也不打,钻进自己的小屋就熄了灯。
母亲随即推门进来。
“圆圆,”她关切地问,“最近是不是病了?”
“没有,妈妈。”女儿低声回答。
“不是该来了吗?”
“可能明后天吧。”
“已经推迟两、三天了,明天去看看医生,不然要影响你的心情。”
“不会的,我本来就没有规律。”
“你饭也少吃,觉也少睡——”
“妈——”
“你看脸都黄了,到底怎么回事嘛!”
“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方圆扬起头,声音很响,“妈你少说两句好不好?烦死了。”
母亲惊惧地看了看父亲的屋子,见没有动静,又看了看眼圈红润的女儿,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看着母亲满头的白发,方圆觉得没有意思。我怎么能大声武气地跟妈妈吼呢?
她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呀。从她有记忆时起,妈妈就总是那么宁静,整个家庭,如原始丛林之中隐藏的一潭山水,风风雨雨都被树木遮挡。今天是怎么了?她微微地觉得奇怪,脑子里跳出一句话——祸起萧墙!又觉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