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方圆当播音员那天开始,张尚清就对她充满了原始的渴望。这个鲜嫩嫩水灵灵的姑娘,一颦一笑,都充满了女性的魅力。微笑是她的功课,但那种微笑,让人近在咫尺,又如远在天边。那是一垛固若金汤的城墙。他发誓要攻破这垛城墙。
但相处的时间太短太短了!
现在面对袁辉,张尚清更加谨慎,他把门开的更大,说话的声音简直就象是在千人大会上做政治报告。他熟知学院的规矩,教师不能随便与学生谈恋爱,否则就有可能影响他的远大前程。
可是在这天夜里,事情有了一小点出乎意料的变化。
睡到子夜,张尚清一觉醒来,习惯性地伸了伸懒腰,发出一声长长的啸声——这啸声在静谧的午夜里传得很远——就起了床。他并不急于亮灯,而是在暗沉沉的小屋里吸完一只烟,才走到书桌前,扭亮台灯,铺开稿子,开始写诗。
他写下了第一句:
男人都是要爬山的
他的眼前,出现了匍匐攀登的宏大意象,自己置身其中,虽然双腿酥软,脚踝红肿,但丝毫也不敢懈怠,在他的心中,高扬着一面旗帜。山风吹来了,旗帜发出“得得”之音,如战鼓激起他海涛一般的激情。他的想象一时飞越到很辽远的地方,一直高与天接。他的眼里发出异样的亮光,握笔继续写道;而且要爬上山顶,扛一轮太阳,让人仰视。
写下这几句,张尚清象走完了一段长长的路程,浑身洋溢着膝下万民拜伏的英雄的崇高感。
他打开房门,想吐纳一口空气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歌乐山,静静地抒发一下胸中的豪情。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
是袁辉,她急急忙忙地往回走。
刚才,袁辉象这些天的许多时候一样,轻手轻脚地来到张尚清的门外,热乎乎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门外的墙壁。她相信她的体温,会电波一样传到张尚清的身体里,张尚清最终会明白的,会感化的。她要一直守候到张尚清写好诗,熄了灯,又一次睡去之后,她才会静静地离开……看到袁辉,张尚清十分惊奇。那一时刻,他正被自己的豪兴所沉醉,身上充溢着英雄的胆略。
“哎!”他爽快地叫道。
他看到才女停住脚,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转过身来,有些惊慌地问:
“张老师,是叫我?”
他突然想仰天大笑。哈,女人,你们看见一个真正的男人时,你们是如此渺小而不敢仰视。这就是有伟力的男人带给女人的威慑,而我,就是这种男人!
“是叫你,袁辉。”他显出异样的热情,“来来来,进屋坐。”
“不影响你休息?”
“不不不,我这个人,越是夜深,越是头脑清醒。请吧。”
他看见袁辉跨进他的屋门时,脸上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般的激动。
与以前一样,他热情地给她沏茶倒水,端凳让座,并不问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睡觉。他什么都明白。
袁辉的脸被夜雾濡得湿润发潮,在白炽灯下却显得十分苍白。张尚清把她安顿在自己的书桌前,把刚刚成就的那首诗推给她看。
袁辉慢慢看完了,她什么也没说,突然一下趴在桌子上,竟自呜呜地哭起来。
她是被感动的,看啦,他都写了些什么——男人都是要爬山的
而且要爬上山顶
扛一轮太阳
让!人!仰!视!
这是真正的男子汉才具有的气魄,你看那后面四个惊叹号。
袁辉啜泣的声音很微弱,就象山林深处渺茫的鸟鸣,或者爬山的男人对涛声的依稀的回忆。张尚清走了过去,将一只厚大的手掌放在袁辉肉嘟嘟的脸蛋上。袁辉的脸冰凉冰凉的,象山上秋天的一片落叶,张尚清把它捡起来,捧在手里,仔细端详着它的每一条纹理。他要从中发现四季的更迭,人生的悲喜,并反照出作为英雄的苍凉气概。
他没有发现他所期望的深奥的内容。这是一张平常的脸,但肌肤细腻,下嘴唇特别丰润,由于内心烈火的烧烤,在微微发颤。平常这嘴唇的颜色不是这么深,而且也没有这么性感。那么,如果把它吮在口中,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到了这一刻,张尚清才感觉到一股原始的热力在身体里奔涌。
他把那片落叶凑近鼻子嗅嗅,带着复杂的情感吻了它。
这一吻,就给他以后带来了麻烦,袁辉顺理成章地使劲勾住了他的脖子。
呵,她的津液竟是甜的!她的舌头竟如此柔软又如此有力,它顽强地往他的口腔深处钻探,仿佛他是一片丰沃的莽原,而她是一台无坚不摧的打井机。
我在吻一个女的了。张尚清的大脑里回旋着这个念头。就是男女如此亲近之时,他也没把她想成密友,而只是一个“女的”。我抱住了她的身体,她在用胸部顶我,她的乳房一定象她的下唇一样丰满,她会让我随意抚摸她的,她渴望我用最快的速度解她的衣服,她的动作就是明白无误的信号,那么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过份,这是一个女人的心愿,我不过是在做她想做而又无人帮她做的事,我实际上是在成全她,我是一个助人为乐的善者,我生来就是为解除普天之下受苦人的危厄而存在的。
来吧,女才子,我现在就要剥光你!
袁辉火热的喘息声鼓舞着他,他的神经之弦崩到了断裂的边缘。
就在他的手指触到袁辉胸部衣扣的一瞬间,他突然一把推开了怀中的女人。
袁辉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张尚清双手平接着袁辉的双肩,使她复归座位,把诗歌推到她面前:
“请你多提意见。”
“你……”
“我们读诗吧。”
全身的热力很快消失,张尚清的内心重新变得坚硬。我不会受一个普通女人的诱惑,他坚定地思忖,除非我是一个没有自制力的一般男人。可我不是,我是一个特殊的例外,我不会让情欲成为我今后人生的障碍,我必须逾越它,现在,就必须逾越这个所谓的女才子给我设下的陷阱,我决不会为了耕耘她的身体而毁了我的前程!
袁辉面对的,就是如此冷硬的对象。
这种冷硬,一方面可理解为坚强,另一方面却是货真价实的世故。
袁辉不懂这些,她的眼泪打湿了桌上的稿子,她在抽泣中暗下决心:不管你对我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选择。
是的,唯一!
从此以后,袁辉更频繁地造访张尚清的小屋,她的坚定使张尚清无以逃遁。人们常常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发现散步的他们,而这往往是袁辉一往无前地纠缠张尚清的结果。花冲几次从图书馆出来,都遇到他们,听到张尚清大声武气谈论的,都是八十年代大学生们最为关注的人物和哲学命题,比如叔本华、尼果、萨特、存在主义、超人哲学、悲剧意识等等。
“张尚清不止一次地吻过袁辉。”
有一次,页子对花冲说。页子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蓄满了泪水。
“恐怕,不会吧。张尚清那个人的性格我了解一些,我觉得不会……”
“会的会的,”页子竟喊了起来。好象这样强化痛苦,于他倒是一种反常的享受。“张尚清那家伙肯定会轻薄袁辉的!”
其实页子误解了,他把张尚清与袁辉想象成了C学院最亲密最高雅的一对恋人。
当然事实上,那两人的作派也确实让人迷惑,张尚清作为高等学府宣传部的年轻干事,又是山城新堀起的一颗诗星,外事活动总是很多。而如今他参加任何一个非官方组织的活动,屁股后都必然要跟上一个袁辉。看那少女的表情,她一定是幸福极了,挽住张尚清的胳膊,在人前人后来往穿梭。袁辉腿短一点,而高大的张尚清腿长,奇怪的是张尚清并不以袁辉的步距去丈量路径,而是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袁辉有时不得小跑着跟上他,那情形,颇象一个可怜的孩子,紧追一个并非把他爱入内心深处的大人。张尚清在正规场合介绍袁辉,从来都不说这是我的女友某某,而只说这是有名的大学才女袁辉。朋友们往往就做出惊叹的神情,拿出一种异样的目光去审视袁辉,再拿同样的眼光去审视张尚清。这种时候,袁辉都有些期待中的激动,而张尚清的表情却很平淡自然,根本没把袁辉的深情看在眼中。
可世人认为,能得到才女青睐的男人,必是世间最具魅力的男人,因此,有了袁辉在身边的陪衬,张尚清的价值无形中更有了大大地提高。
但灵魂最隐密的角落里,张尚清认为袁辉的价值也就仅在于此。
对张尚清这类男人来说,要把袁辉作为恋人,除了她的学识以外,在其余任何方面,她都不应是目前这个水平。换句话说,袁辉要作他的爱人,那是远远不够格的。
可他又找不出办法甩掉袁辉,袁辉总是客客气气地来求他解答问题,虽说眼睛中的渴求十二万分明显,但行为准则上又无任何越轨之处,你凭什么理由可以向一个谦虚好学的女学生随便发火呢?
直到有一天,宣传部的母部长偶然在学校图书馆的台阶上发现了他们两人,亲切地与张尚清和袁辉握手之后,连声说道:“你们好!你们好!才子配佳女,难得难得!”
张尚清从直接上司这里获得了力量,连母部长也把他叫作“才子”,这是原来从未有过的事啊,看来暂时与袁辉在一起确实不是坏事,他于是把与袁辉的相偕而行转为公开。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以此为契机真正爱上了袁辉,他的心中自有自己的高远志向和雄才蹈略,决不会因为母部长的一句赞美就忘乎所以,自得其乐。这种心态,是他的上司始料不及的,也是全体人们所始料不及的。
并且袁辉那一吻所带来的快感很快就消失了,从本质上说很世故的张尚清,面对一个并不深爱的女人,甚至觉得了时时袭来的厌恶。在张尚清看来,袁辉有时也实在太可笑了!她的举止、神态、甚至每一句话,都显得滑稽。她怎么能够在吃饭时要求一勺一勺地喂我呢?难道我是那样的小男人么引她怎么能够在看我的时候眼睛里火星一般地闪着亮光、饱含欢愉又深藏凄迷呢?难道我是会被你迷惑得了的傻瓜么?她怎么能动不动就踮起脚尖、仰着头把鲜嫩的嘴唇主动凑到我的面前来呢,难道我是一个饥不择食的街头小瘪三……她在我的人生途程中,只能是一片枯叶。既然是枯叶,就可以弯腰拾起来,也可以掉头不顾甚至二脚踢开!
在观念上,张尚清非常鄙夷儿女情长。虽然在现实中,他又暗中为方圆所倾倒。
女人是什么?究竟是植物还是动物?张尚清常常这样问自己,然后冷静地解答:
若干年前,英国皇家学会曾召集专家学者讨论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场讨论持续了数年之久,最终未得结果。其实那些吃饱了饭只会纸上谈兵的老爷们,这个问题在我张尚清看来非常简单。说到底,女人只是一种需要,是梯子、是路、是自行车……当然当然,有时也是洋娃娃,是男人歇脚时获取片刻宁静和满足本初欲望的一种工具。
张尚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直让自己心存戒备的另一位才子花冲,竟然和一个莫名其妙毫无来头的女生悦悦搅和了数月之久。
花冲这样的作派,证明他离一个优秀的男人还差之甚远。
他不能成就大气候!
那么自己呢,如果方圆不煽上那记耳光。而是任自己姿意占领,自己会不会与她搅和上数月之久呢?
说不清。大概……不会!
江雨夜出自书香门第,父亲是省博物馆负责思想人事和行政管理的一个副馆长。
江雨夜成长的环境一无疵暇,父亲的书柜里陈列着大部头的无产阶级领袖人物的著作,那些书除了教人高尚以外,也教人禁欲;在市教委工作的母亲谨言慎行,对每一个来找女儿的同学都要再三盘问,直到以后根本没有同学敢到她的家里来找她玩。母亲既是江雨夜小学、中学的学校的学生家长,由于工作关系,也是主管那些学校的上级。因此,江雨夜的一言一行,甚至上课时多打了一个喷嚏,都有校长或老师及时而认直地向她的母亲汇报。
在这个模范家庭里,父母与女儿的关系是畸形的,这个家里,从来没开过一个玩笑,江雨夜从懂事起,就不知何为躺在妈妈怀里撒娇。她有一间自己的小寝室,但门上不得装锁,以备父母随时进来检查。自然了,她更不得有自己的抽屉,写了日记不让爸爸妈妈过目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有一件事过了五年她考上大学以后回想起来还颤抖。她第一次来了初潮,被阴道里流出的红血吓得不知所措。她从体育课上直接跑回家,母亲再严峻,总是唯一可以给她以保护的妈妈。可事情的发展让她恨无地缝可钻,母亲听完她的哭诉后一言不发,然后打电话叫回单位里的父亲,两个大人仿佛不明白即使是小孩也有自尊和羞辱,他们就那么正经八百地坐在她面前,母亲大谈女性的生殖系统构造,什么卵巢啊,子宫啊,排卵啊。而父亲则严正警戒她,不能与男生来往,稍不小心,就会犯错误。
她不解,鼓了许久勇气,才问两个大人,那是个什么错误。
“睡觉,”父亲好象诧异她竟然颔会不了大人的意图,“与男孩睡觉!”
“怎样会、睡、睡觉……”她越发觉得委屈,如坠五里云中。
父亲的嘴角抿成一根钢冷的细线,竟会对一个十三岁的女儿说出以下的话:
“你老实听清楚了:就是男的把他们拉尿的东西放进你现在流血的这个洞洞里,假如这样了,你就是妓女!”
“我们江家决不能出这种女人!”母亲冷峻地补充,“就是被人杀死,也比出这种事情体面。”
那时她只知道惊赫,而人格遭辱的强烈愤怒当时只是一种朦胧俄的感觉。
读高二时,江雨夜才第一次看《红楼梦》,她知道父母把这类书都列为禁书,所以她是听到父母的屋子里熄灯以后,才敢拧亮台灯,躲在被窝里悄悄阅读。
第二天吃早饭时,母亲疑惑地盯着她的眼睛:
“昨晚没睡好?”
“没有啊。”说完这句话,江雨夜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心跳。
“那你的眼圈怎么是乌的?”父亲也加入了审问的队伍。
江雨夜只有沉默。但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缠绵爱情在她心里掀起的轻波微澜,却使她纯洁的心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幻想。
第二晚,她照样躲在被窝里看书,她没听见自己房门的把手轻轻扭动了一下,接着木门开了,先走进来的是严肃的母亲,她直接从女儿的被窝里缴获了那本古典小说,叫她穿好衣裙,然后跟进来的是严肃的父亲。
江雨夜挨了一顿饱打,母亲是一耳光,父亲是一脚头,他们气急败坏,交替着大喊大叫:
“你这是往邪路上走!”这是父亲的叫声,“丢人现眼的东西。你要是与小流氓搅在一起进了监狱,你休想我们还会认你这个女儿!休想!”
母亲紧跟上:“你是高贵的女孩!你是有身份的人,我们的家庭不能与那些平庸的市井为伍!”
江雨夜不能大声啼哭,凭她的经验,只要吭声,换来的将是更厉害的处罚。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不断线的往下流,为什么她的同学就能公开读这些书,为什么电视上的西方国家里,父母与子女如朋友一般相处,可以争论问题,可以吵架,父母输了理,立即向孩子说“对不起”,而不管那孩子实际上只不过才五岁或是八岁。
况且她已十七岁了啊!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居然还在经常挨父母的打,如果说出去,人听人不信。
可她知道不能向父母提这些问题,这只会加重落她身上的拳脚,尽管父亲在单位里文质彬彬,德高望重,母亲在同事面前也是详和宁静,优礼有加,然而对唯一的女儿,他们永远是皇上,她却永远只是葡伏在皇上脚下的仆臣。
那本厚厚的小说被母亲烧毁了,然后给了江雨夜三十元钱,叫她去赔给同学,就说小说搞丢了。
就是从这一刻起,江雨夜发了宏天大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