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看不到未来的黑暗的“留学”生活,但是有了同伴的这一事实,多少也让他感到有些安慰。而且想想看,也并不是最恶劣的生活。在作为索尔的希望的哥哥回国之前,那该死的布里奥斯的国王放了他之前,自己只能在这里替他忍受。如果这是在弱小国家出生的王子的职责的话,那么自己愿意接受。
因此,即使只有一点点,艾尔穆德也决心要出力。坚持吧。并且还要活下去,亲眼看到哥哥建造出强大的国家。只是把它当成希望。
艾琳受到了冲击,以父亲的视线看着这所有的场景,像是自己的经历一般,感受到艾尔穆德经历过的情景,以及感受着他带着的所有的感情。
公主说不出任何话。她对于过去这些肆意妄为的事情一无所知。在王宫里的时候,父亲一次也没有对她提起过被埋藏的过去。
艾琳呆呆地看着靠在地下监狱、努力怀着一丝希望的父亲的心。当然,公主很清楚,意识清楚却身体虚弱的她的大伯本杰明,他的一生并不长。因此,艾尔穆德的希望也不会实现。
艾琳“经历”的场面不知不觉间像是融化一般混淆在一块,渐渐变得模糊。并且,不是她,而是艾尔穆德在自己的住所里屏住呼吸地抽泣着。艾琳只能任由无法承受的巨大的悲伤,化作沉甸甸的疼痛从心里蔓延开来。
“哥哥。”
艾尔穆德开始留学生活还没满一年,便从索尔来的书信中得知,本杰明终究无法恢复身体和精神,最终自杀了。
“呜呜……!”
侵袭全身的绝望将他驱赶至可怕的地狱深渊。
怎么办。
拜托……怎么会这样。
带着悲伤的所有记忆掠过混乱的脑海。从小就很疼爱弟弟的本杰明。温和多情,比任何人都懂得心怀百姓的哥哥,即使肩上的包袱艰巨,却一次也没有说过放弃的索尔的大王子。带着能使国家强大的希望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国家的监狱里毁灭了,被践踏后最终破灭。正如他们所希望的。
对我说……对不起……那样……
原来是那样的意义,哥哥。
像是全身的水分都要流失似的,刷刷地流着眼泪。艾琳窝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完整地经受着呜呜地倾泻悲伤的父亲的哭泣。那是几乎无法承受的巨大的痛苦。但是,在她打起精神前,便又切换到了另一个场景。
一转眼,她来到了索尔的王宫、国王的寝室里。大臣们包围着的房里,静静地溢满了沉痛的气息。在他们之间,站在离国王最近的位置的人,正是留学归来的艾尔穆德。由于本杰明的自杀而受到刺激的国王命在旦夕,他因此勉强得以释放,回到了祖国。
“一定要活下来,你……”
索尔的老国王干咳着说出了最后的嘱托。
“抵御住……把这个国家全都移交给……咳咳……!”
接着,颤抖着抓起零星的几个家人的手,看向二儿子。国王盖着的被子,膝盖以下部分是凹陷的。在和布里奥斯军队的最后的战争中,由于受到魔法师的诅咒,只能斩断两条腿。并且,由于失去了两条腿,因此只能俯伏于莫里茨三世,才得以勉强保留住国家。
“活着,只要你,一定……并且……咳咳,守住……”
“我会那么做的,父王。不要担心。”
对即位后一直辛苦,现在即将要离去的父亲,说不出其他话。艾尔穆德握起他的手的时候,他用令人难以相信的力气,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接着,像是泄气一般,从老喉咙里发出呼的断气声,不一会儿国王静静地闭上了双眼。只处于弱冠之年的艾尔穆德成为了索尔的新国王。
他目睹了父亲的死亡,流下的眼泪却比哥哥死去的时候更少。也许是因为,从那瞬间开始他就要戴上王冠,对于一个人来说,挤出眼泪也变成沉重的负担。
“哭吧。”
但是他的王妃断然地说道。
“只是在我面前,我允许你哭。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傻瓜。”
艾琳呆呆地看着莞尔一笑地那样说道的母亲。对于在她五岁时就死去的母亲,她只能靠肖像画想起她的样子,但是,年轻时候的王妃似乎是留下的肖像画里无法比拟的,露出美丽的微笑。
每当侍女总管对艾琳唠叨的时候,像既定节目一样出现的王妃非常美丽。她留着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眼睛炯炯有神。王妃维多利亚拥有谁都无法不喜爱的、健康而优雅的美丽。
艾琳感觉到,使艾尔穆德从心灵深处痛苦的火球一面对母亲时,便像谎言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身边这个女人充满的爱、尊重以及信赖。平静的时间在国王繁忙的一天中并不长,但是不言自明的是,父亲把它看做是比任何时候都可贵的时间。
“看什么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神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有些羞愧,王妃若无其事地使劲摁住国王的额头。艾尔穆德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乐呵呵地笑了。
“维多利亚,你真美。”
“真的是傻瓜。在国民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隐藏起来,真是厉害。”
国王坐到椅子上后,把纸张放到堆积成山的文件上面,用舒展的表情张开双臂,搂住在面前站着的妻子。
“啊……好像活过来了。不想再熬三天两夜了……”
“辛苦了。即使这样也不能不做,不是吗?听说布里奥斯在‘抓不住头绪’的时候,新国王继位了,我们这边也要有对策才行。”
维多利亚轻轻地抚摸着搂着自己腰部的丈夫,接着说道。
“所以,有发现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就是……”
艾尔穆德皱起眉心。
“直至霍兰特即位前,都没有露面过,因此几乎没有任何消息。”
他即位不久,布里奥斯的莫里茨三世也死了,接着霍兰特即位。并且霍兰特在所有方面都与残忍的战争狂父亲不同。包括索尔在内的周边其他国家,为了掌握大陆的新霸王是怎么样的人物,当然会百倍警惕。
“在那边的时候,没有见过吗?”
“当然有见过了。但只是碰到了几次……”
艾尔穆德想起了留学生时期见到的霍兰特。自己处于只能吃力地熬过一天又一天的处境,和不怎么出现在公席上的他几乎没有对过话。但是,即使这样也清清楚楚地记得布里奥斯大王子的样子。
是一个带有令人有压迫感的身躯,以及锐利的绿色眼珠子的男人。虽然只是从远处看,艾尔穆德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为了成为大国的王,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准备着。直到继位前,也坚持不暴露自己,大概是为了不让周边国家看出他的弱点。
“说不定会成为与莫里茨不一样的、可怕的王。”
听了这话,维多利亚像是意料之外似的,歪着头。
“但是起源于先王时期的‘留学’的恶习,都被废止了,不是吗?也宣布要停止侵略战争……他本人甚至还尽数收回了莫里茨三世与小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虽然令人有些惊惶,但似乎不是会撕裂周边国家的暴君。”
艾尔穆德摇摇头。
“这个嘛……我认为比起说是爱好和平,也许更是因为强烈的自尊心。”
“自尊心?”
“废除了强制的留学政策,不再毁灭别国的王位继承者,只是因为觉得即使这样也没关系的自负心吧。现在停止领土扩张,明显是想等到实力增强的时候再进行侵略……收回不平等条约,也是因为那些条约上签的不是自己的名字的想法啊。是打算成为真正的霸王啊。”
这样说着,索尔年轻的国王沉重地吐了一口气。
“想通过与现在不一样的方式来支配周边国家啊。可能会成为比只是低着头的话就可以的莫里茨三世更加厉害的对手……”
“嗯哼。”
维多利亚看着满脸忧虑的丈夫。暂时陷入沉思的她,一会儿后呲眯地笑着低下头,和坐在椅子上的他对视着。
“好吧。但是,也可以这么想吧?毫不留情的暴力和不合理的条约暂时消失了。因此,我们不会再经历和先王陛下、本杰明一样的悲剧。也不需要逼着百姓们交出指定的作物。当然……也意味着我们未来出生的孩子也不需要去‘留学’了。”
知道去往布里奥斯的留学,对于周边国家的王族们有着什么样的意义的少数几人中,王妃是其中一人。
“和莫里茨世不同,他能说得通,如果他真的把布里奥斯变成名副其实的霸国,这反倒会给索尔机会。不管怎么样,真的是国家对国家……可以促进文化的相互交流发展。”
艾尔穆德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地看着妻子。她喜滋滋地笑了。王妃是唯一一个会告诉他,也可以用不一样的方式看世界的人。虽然可能像是做梦一样的想法,可是她的话总有让艾尔穆德相信的魅力。
终于笑了,像是不再辩解似的。他轻轻地亲了亲妻子的脸颊。
“要真的那样,我就没有遗憾了……我一直期望的就是,和平。”
不能再让艰难地守护着的土地和珍惜的人受伤,想到那些如梦一般不再有泪水的日子,维多利亚霍然地笑着点点头。
“会的,相信这次吧。期待着美好的未来,也许真的会那样。”
“是吗?”
“嗯。你不能这样,每次都满是担心……这是唯一的缺点。”
维多利亚叨念个没完,艾尔穆德耸耸肩笑道。
“啊,所以我身边有你啊,为了让我不担心。”
“对啊。我的存在,是为了让整天忧郁担心的丈夫不会老。”
王妃闭上了眼睛,伸出胳膊抱着他。
“可我知道,你只能这么想的原因。”
早早地失去了父亲和哥哥,只有19岁就成了王的少年。作为王,根据周边的形势,治理如同风前残烛一样的弱国,艾尔穆德根本不期待自己会有灿烂的未来。他的义务就是一直预料到最坏的结果,然后防备。可即使艾尔穆德一直望着最坏的情况,依然没有放弃他肩上沉重的负担,坚持到了今天。刚强地没有哭,也没有逃跑。
“艾尔穆德,你看不到的未来,我能看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支持你,会告诉你哭也没关系。所以没事的,什么都别担心。”
虽然有些多愁善感,但王妃坚定的声音将国王内心的火球温柔地包裹住了,艾尔穆德在王妃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就算有一个像傻瓜一样的丈夫也没关系吗?”
“如果因为是傻瓜就丢掉,那我追来,连名字都没问,就说我们结婚吧,这不算傻瓜吗?”
听到高兴地哭了的妻子的声音,艾尔穆德也笑了。和他不同,他的妻子能看到明天,贤明而且惹人爱。他一定会找来她梦想的未来,还有和她,和她生的孩子,一起迎接那总将到来的日子。年轻的王期望的只有这个。
有一天,穿着磨破的长袍的男人来到了索尔王宫。侍从诧异地瞟了瞟他,引着穿着与王宫极其不符的男人去接待室。上面下达了“什么程序和形式全部省去,把他带到宫里”的指示,可是他的穿着并不是要拜见一个国家的王应该穿的。可是当接待室的门打开,在里面等着的国王却笑得比谁都灿烂。
“克莱德尔!”
艾尔穆德站起身,猛地抱住走来的那个人。
“没事吧!听到你被释放的消息后,不管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去哪了?”
“随意地在大陆流浪,尽情地享受摆脱俘虏身份的心情。”
即使是被风帽遮住看不到,却依旧能感觉到克莱德尔在笑。
“七年了吧,现在你看起来真的很像王。”
他们尽情地聊这段时间的事,分享着各种故事。他是国王留学时期的同学,两个人的义务就是即使过了很久之后,依然活着。克莱德尔把新的布里奥斯国王做的事告诉艾尔穆德。
“即位后霍兰特无条件地将他国的俘虏全部释放,可是大部分人只是对那裁定非常钦佩,向王表达了感谢……像我这样离开那里的人几乎没有。”
霍兰特解除他们的俘虏身份,能得到“贤明的君王”的称赞。可是大部分的人却是已经灭亡了国家的人,在布里奥斯做事也很久了,就算被释放了,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到最后他不付出任何代价就得到百姓了的信任,说他是施行仁政的王。艾尔穆德耸耸肩说道:
“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可是心情却不是很好啊……”
他因为布里奥斯过去的王和王做的恶事,失去了父亲和兄长。他也受了非常多的苦,因为各种条约,受苦的索尔的百姓们又会怎么样呢?可是新王霍兰特只是几个命令就把这些情况全部改变了。克莱德尔理解地点点了头。
“他的一个手势能改变数万人的命运,他拥有大陆霸王拥有的权利,拥有左右众多事情的力量。”
他苦涩地说道。艾尔穆德平静地笑了。
“不管怎么样,事情没有往坏的方向发展就万幸了,到现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果真如维多利亚所说。霍兰特与专心于征服战争的先王莫里茨三世不同,在过去的几年间,主要致力于布里奥斯内部制度的修正,以及夯实治家。多亏布里奥斯的这些举动,索尔也渐渐开始各种改革,和周边国家开始正式的贸易。
“虽然不期望着能够永远和平……至少这种状态再持续一些时间就好了。希望若是遇到像我父亲那时的危机,可以坚持住;这个国家的百姓不用受布里奥斯的摆布,不必再受煎熬。”
年轻的王看着窗外说道。
“我希望我的后代能够有个能生活的国家,我的责任就是守着这个国家,仅此而已。”
“王位不好坐。”
“没事,我有一个能告诉我这些事的老婆。虽然最近生病了。”
艾尔穆德无力地笑了笑,补充说道。克莱德尔听了他的话,耸耸肩:
“听说王妃得了肺痨,殿下正担心呢。”
“啊,是啊。医员和魔法师们检查说她的状况比想象的好不了多少,咳嗽不止,偶尔还吐血……还怀着孩子,吃了药也完全没见好,所以很担心。”
“其实我来也是因为这个。”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画着红色花纹的小袋子。
“这个会有帮助的。在布里奥斯的时候,我奶奶得了类似的病,给奶奶做的。吃了这个后,一辈子都不会再咳嗽,会长寿的。”
“这是……”
艾尔穆德惊讶地看着那个东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是伟大的‘红色魔法师’做的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这么珍贵的东西我能收吗?”
克莱德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称呼心里不舒服,干咳了一下。
“喜欢说道的人随便给的绰号罢了。我会把调制法也告诉你的,材料有点难弄,需要用魔法处理。因为不是很难,在王宫里工作的魔法师们谁都可以做的。”
“谢谢你,真的!”
艾尔穆德收下小袋子,反复地对老朋友表示真心的感谢。
“那个,我要是让你留在这里,让你做王宫里地位最高的魔法师,会不会强人所难?长袍也可以换成华丽闪亮的。”
克莱德尔呼呼地笑了。
“虽然很感谢你,可是耀眼的长袍会让我觉得有负担。而且像现在这样的和平时期,比起我这样的魔法师,政治家们应该更重要。若是我在殿下身边,一定会有闲话的。”
“呃……当场就拒绝我。本想趁这个机会把握住你这个人才的。”
艾尔穆德一脸遗憾的表情,咂了咂嘴。魔法师站起身,整了整衣服。
“不过作为来访的客人,偶尔来王宫还是可以的。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时叫我。只要守门的士兵不觉得可疑,我还是很愿意来的。”
艾尔穆德哈哈大笑。
“只要你下定决心的话,可以假装像空气一样进到王宫里,当然随时欢迎你。常来喝喝茶,不是作为魔法师,而是我的老朋友。”
“品茶……也不错。”
布里奥斯王宫。在地下监狱坚持的那些日子,就像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一样。克莱德尔浅浅地笑了,和王作别。
“很和睦。希望如殿下所愿,这和平会持续久一些。王妃也定能痊愈。”
魔法师说完就转过身走了,离王越来越远。艾尔穆德笑着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
“请停下。”艾琳虽没有出声,却喃喃自语着往后退。她知道现在故事几乎结束了,而且马上可以确定父亲年轻的时候走过什么样的路,终于到了这里。可是她却什么都不想知道。她想抬起手挡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