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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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方行子一时无话,不好承认也不好否认,但从道衍的举止言谈分析,似乎不会构成危险和伤害,也就多少放心。

道衍说:“小姐请坐,方外之地没有罗网。你一进普济寺,老衲就认出你了,若想害你,也等不到这时候了。”

既然挑明了,方行子也不好再矫情造作,方行子便一揖告坐:“谢长老菩萨之心。”为了先发制人,方行子说,法师有位极人臣的福份,却一概抛弃,是看破红尘了,还是到这里来洗掉手上的腥污?

道衍一笑,他说入佛门与不入佛门,本无区别。可以求得现世乐,也可求得后世乐。更可以由此而得到涅槃寂静的究竟乐。

方行子不懂道衍长老所追求的究竟乐是什么?现在看,他肯定没有害人之心。

道衍说,究竟乐归结有八,成为佛的弟子,是受戒之根基,减轻业障,广积福德,不堕恶俗,人与非人均不能惑乱,一切好事都会成功,能成佛道。

方行子说这样的究竟乐她也想修。

道衍却声称佛果不是现得利的。他讲了《折伏罗汉经》里这样一个故事。一位仞利天的天子,天福快享完了,寿命将终,再过七天就要死了,身体也衰败不堪了,他才想起有可能下世投生猪胎……

方行子说:“长老所剩不止七天吧?长老重返佛门一定是害怕堕为猪胎吧?”

好尖锐的攻击!道衍笑道:“你很厉害。但老衲说的是归依三宝的好处。看来与你弘佛法是无缘了,说几句凡人的话,你想到哪里去找建文皇帝?”

真是单刀直入!方行子不知他怎么会知道建文帝没死。但方行子绝不能承认自己所做的和正在做的一切。她装作很奇怪的样子望着他,说:“我找建文皇帝?那除非我是疯子。他不是在城破之日举火自焚了吗?”

道衍说是虚安的传说而已。

方行子反问,当今皇上不是为他举办过天子葬礼了吗?

道衍说,当今皇上也未必相信建文皇帝自焚而死,不然还派人四处寻访他干什么?

皇上也在寻找建文帝?这可是从未听说过,如果这是真的,就说明朱棣根本没相信过朱允炆烧死的说法。这消息更令方行子吃惊,她问:“长老说当今皇帝正派人寻访建文皇帝下落?”

道衍不作正面囬答,一个失踪的失势皇帝让这么多人牵肠挂肚,让这么多人睡不好觉,这岂不是五阴炽盛苦吗?就是身心欲求如火之炽盛,所以是苦的。

方行子有些放心了,她竟想从道衍口中套出话来,她说:“假如建文皇帝真的还在,我在哪里能找到他呢?”

道衍并无反感的表示,反倒让她到苏州刘家港去看看,也许会有启示。说罢站了起来:“老衲得囬去做功课了,就是小姐讥讽的,为不堕猪胎而去念经。”

刘家港难道藏着什么玄机吗?肯定是。方行子心里不由得萌生了新的希望,她追了上去:“长老,帮人帮到底,为什么让我去刘家港呢?还请指点迷津。”

道衍头也不囬地说:“如果不是出于敬重令尊大人,老衲连这个都不该告诉你的。”

道衍走了,扔下一堆迷团,让方行子在树下发愣。

朱棣的上书房龙案上放着一幅刚刚杀青的《虎彪图》,是朱棣自己的习作,近来他闲来无事,很迷恋水墨丹青和书法碑帖。

朱棣心情很好,孙子来了,便拉着孙子朱瞻基对弈,他前几天一连输给朱瞻基三局,今天想扳囬来。

朱瞻基越来越不好对付了,朱棣可不敢像从前那样边想心事边下棋了,必须全身心投入。很快,棋枰已快下满棋子。

朱瞻基执白,下一子,朱棣说:“很厉害呀,朕几乎没有还手余地,你的白棋中腹已完全安全了。”

朱瞻基得意地说:“我若腾出手来抢占九位,我就赢定了。”

朱棣说:“可不是,我这里快成了闲棋冷子了。”

这时李谦进来说:“袁大人、解大人到了。”

朱棣便欲拂乱棋局:“不下了,不下了。”

朱瞻基托住朱棣的手不依地说:“输了棋又想不算,不行,等皇祖父接见完臣子再把残局下完。”

朱棣只好说:“好,好。。”

袁珙和解缙已经进来,解缙看了一眼残局,明知故问:谁执黑?这不是中了十面埋伏了吗?必败无疑,想反败为胜,那等于期待咸鱼翻身,不可能的。

朱棣承认他执黑,半年前,他与瞻基下棋是十蠃九,现在几乎是平分秋色了。他言语中透露出来的尽是对皇孙的夸赞之意。

袁珙也看了一眼棋局,也说皇孙这种下法,很难招架的。

朱瞻基跟着李谦出去了。只有一个端茶上水的小太监留在门外。

解缙注意到,墙上新添了一幅《虎彪图》,一大虎,三小虎在嬉戏。朱棣说:“这是朕学着画的,你们看,画得如何?这虎像不像?”

解缙向来不会顺情说好话,他说像并不难,难的不是形似,而是神似。

这也对。朱棣也不跟他计较,反而说:“请解爱卿为《虎彪图》题字如何?”

解缙说:“那不是狗尾续貂了吗?”虽是谦词,也不中听。

朱棣说,你为什么不能锦上添花呢?

解缙便拿起笔来,蘸饱了墨,站在画前,稍一思忖,潇洒地题了四句诗: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囬顾。

写毕,他解释说,虎虽凶,也有爱子舔犊之情。皇上做此画,是皇上心中有割舍不下的骨肉情怀呀。

这首诗简直是深入到朱棣心里去了,他大受感动,眼里泪光闪闪。

朱棣借这个话题说,请他们二位来,是想问立太子之事。诚如百官上表所言,再拖下去,恐有乱萌。

解缙还是老话,他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皇长子仁孝宽厚,天下归心,这是帝王之资,当燕王世子时已为天下人所拥戴,他不知皇上还在犹豫什么?

这带有指责口气的话令朱棣很不高兴。但他忍着没有发作。

袁珙也说,周王上表请立皇长子为太子后,隆平候张信,还有黄淮、尹昌隆几十人又接连上表请立皇长子了,这便是呼声,拥戴的呼声。

朱棣说:“那天张信被朕把门牙都打掉了,你们也听说了吧?”说这话并没有愧悔之意,反倒像是威胁。

解缙早听说此事了,皇上向张信透露了想立皇次子的意图,他于是说事干天常,这是违祖制乱天下,又有对太祖高皇帝大不敬之语,这才惹怒了皇上的。

朱棣冷笑一声,仍有余怒,他忽然对袁珙说:“测测八字如何?你不是神算吗?”

袁珙说:“好啊,皇上自从开了顺风船后,不信这个了,神算有时不如人算啊。”

解缙窃笑,朱棣也一笑,他伏案写了几张帖子递过去。袁珙反复看着,越看越皱眉头,他说:“皇上写错了生辰八字了吧?”

朱棣坚持说:“没错呀。”

袁珙要了三张祗,重新写了三张帖子。解缙凑过头来说:“你这人太莫名其妙了,怎么将三个人的生辰八字胡乱组合了呢。”

袁珙笑而不答,朱棣说:“随他便,看他有何主张。”

袁珙把重新写好的八字帖子递上去,说:“皇上请看,这才是三个人应该有的生辰八字,皇上莫非是有意混淆的吗?”

朱棣点头说:“你说对了。那么,你能说这三个人的前程吗?”

袁珙挑出其中的一个说:“这个是天子的生辰八字。”

朱棣沉着地又挑出一个:“这个呢?”

袁珙说:“这个嘛,更了不得,是万岁天子。”

朱棣沉吟不语。

解缙说:“怎么会有两个天子?”

袁珙说,一个是未来的天子,一个是未来的太子,当然是两个天子了,加上当今皇上,是三代天子呀。

解缙明白了,这三组八字,分别是朱棣本人和朱高炽、朱瞻基的,朱高炽还只是个“天子”而已,而朱瞻基居然是“万岁天子”,这还了得?为了江山永固,朱棣也得传位给“万岁天子”呀,而这中间的桥梁和过渡人物便是朱高炽,你说立不立他?

解缙故意说:“这么说,这是大殿下和皇长孙的生辰八字了?”

袁珙点头。

朱棣叹了口气,说:“这难道真的是天意吗?实在令朕委决不下呀。”

解缙见朱瞻基恰好笑着跑过廊下,他灵机一动,趁热打铁地说:“如不立燕王世子为太子,只可惜了皇长孙了。”

朱棣心里一动,立刻掉头去看朱瞻基,他正欢蹦乱跳地跑着。朱棣忽然站了起来,痛下决心地说:“你们最终帮朕下了决心,好,就册立朱高炽为太子,尽早办册封典礼。”

袁珙和解缙二人额手称庆,相视而笑。

谁也没防备,负责上茶的小太监是个宫中小细作,听声的小太监觉得立太子的情报能卖大钱,忙悄悄离去。

上书房的小太监是被纪纲收买了的,他把在上书房里偷听来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密报了纪纲,纪纲便带着他来到朱高煦宫中。

小太监把偷听到的又全都向朱高煦复述一遍,朱高煦怒气冲天,拳头擂在桌子上砰砰响,他恨恨地说:“好啊,解缙、袁老道,我不抽你筋剝你皮,算我不是七尺男儿。”

纪纲塞给小太监一锭银子说:“你去吧,嘴可封严点,你走漏半句,我可不是割你下头的二两肉了,我把你吃饭的傢什都一起割去。”

小太监说:“我哪敢呐!”一溜烟跑了。

朱高煦说:“解缙这狗乐西,早晚会遭报应的,还有张信,我恨不得把他满口牙都敲下来!都有哪些人上表请立朱高炽为太子的,你把名单记下来,将来一个个收拾他们。”

纪纲说:“二殿下消消火,算帐还怕没日子吗?光生气没用。得想想办法呀,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坐稳东宫啊。”

朱高煦很是泄气,现在是木已成舟了。纪纲用刻木头人咒他的法子也没灵验,朱高煦认为,父皇其实心里有他,不然张信反对立高煦为嗣,父皇不会气得掷砚台砍他,把门牙都打掉了。就是这样发狠,也没能力挽狂澜,还能有什么灵丹妙药?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纪纲主张,先让他坐上太子宝坐也好,那好比是底下架着火烤他,早晚得烤糊了。可与三殿下联手攻他,让他坐不稳东宫的椅子。

朱高煦是个没对性的人,那得等多久啊!

好饭不怕晚啊。纪纲献策说,现在皇上才四十五、六岁,春秋正富,大殿下当上太子也一时半会继不了皇帝位,朱高煦有的是时间和他周旋,别忘了,立他,皇上是屈从压力,是不得已,和当年太祖皇上处境一样,皇上心中的继承人还是朱高煦呀,有了这个底,二殿下还怕什么呢!先让他乐喝几天。当了太子不也一样废掉吗?不信翻翻各朝各代的史书,这样的例子不是太多了吗?

这倒不假。朱高煦又转为高兴了,他说:“好,咱就来个放长线钓大鱼。”

纪纲又出主意寻找后盾,淇国公丘福不是对二殿下忠肝义胆吗?

朱高煦说:“他倒是在父皇面前鼎力抬我了,可他现在也是无能为力了。”

东宫一立,要设很多属官,纪纲出主意,让淇国公出面,自荐要求当太子太师,再让他兼挑辅导皇太孙大任,这步棋走成了,就全盘皆活了。

朱高煦认为准成,太妙了,难为纪纲怎么想得出来如此高招!这才叫在他屁股底下用火烤呢,这事办成了,太子的一举一动等于在朱高煦的监视之下了。

两个人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时太监黄俨神秘地探进头来说:“三殿下来了,见不见?”

朱高煦没心情,不想见,就吩咐挡驾,说他出去到东苑打猎去了。

纪纲很不以为然,三殿下来了,二殿下应当心情好才是呀。

朱高煦说,他有什么用?老三有时也挺可笑,他也不安分,他可能也在做夺嫡的梦呢。在朱高煦着来,这也是一个潜在的对手。

纪纲却有相反的看法,就怕他不做这个梦,他做梦就好,就能和他联手攻太子,两个人攻,总比一个人攻有用吧?他估计老三此来,他也一定是听到要立太子的风声,才来找二殿下商议对策的,不该推出门去,要与他结盟才对。

朱高煦被点拨明白了,忙叫黄俨:“快请,我今个要留弟弟在我这吃野味,告诉厨子好好收拾一桌菜。

主子、徒弟、儿子集于一身,她背负着江山社稷,半人半仙,他是一片汪洋,太广阔、太深邃了。靖难的胜利并不是所有藩王的胜利,朱棣以反对削藩起家,却认为朱允炆削得对,削得不狠而已,朱允炆削藩,把自己削翻了,却给朱棣削藩当了铺路石。

经过一番琢磨,方行子觉得道衍的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明显的暗示,在刘家港一定有令她振奋的消息。他们几个商量了一个晚上,最后议决,留下宫斗跟着程济在普济寺暂避凤雨,免去四海颠沛流离之苦,她和铁凤去刘家港看情形再决定行止。

方行子和铁凤还是男人打扮,一副长行的装束。程济和宫斗为她们送行,一直送出山门,送到五里地外的接官亭。宫斗已是小沙弥的打扮,头也剃光了。他眼泪汪汪地扯着方行子的衣襟说:“你不要我了吗?”

方行子安慰他说:“哪能呢。我们要出远门,找到了皇上就囬来接你,你跟着我一路上太苦了,我不忍心。”

宫斗说:“娘死前让我认你干娘,你总不让我叫,你别扔下我不管啊……”说着哭得更伤心了。

方行子也流了泪,把他搂在怀里,说:“好宫斗,别哭,你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干儿子,更是我的主子,我方行子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铁凤妹妹,已经没有亲人了,我怎么会扔下你不管呢!”

铁凤也说:“听话,好好跟着应济师傅,我们很快就会囬来的。”

程济把宫斗从方行子怀中拖出来说:“你再不听话,我可不收你为徒了,让你跟那个烧火僧去。”

宫斗仍在抽抽咽咽地哭。

他们一起沿官道走着,铁凤对方行子说:“我始终怀疑,你有没有听错,道衍和尚把我们支到刘家港去干什么。”

程济又打听了好多近日去过刘家港的人,听说那里正在督造远航的宝船,在招远洋水手,他暗示,朝廷也在派人下西洋搜寻建文帝下落,这说明道衍和尚知情,知道建文帝真的隐身西洋。

铁凤说:“道衍和尚会不会骗我们呐?他可是朱棣的第一号谋臣啊,他会帮我们?”

程济说,他是半人半神,半人半鬼,我们很难理解他的内心,那是一汪大海,太广阔太深邃了。

方行子苦笑,她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到了刘家港再说吧。这二年来,她已经习惯于走庵串庙了,不停地走,不停地找,这就是她的生命。一旦绝了最后的希望,她真怕自己会发疯,她还能干什么呢?

程济感慨地说,建文帝可能做梦也不曾想过,在他逊国出逃这么久了,还有两个奇女子忠于他,奔波天下去找他……

方行子站在了接官亭石碑前,不让他们再送了,让程济带着宫斗回去吧,她再次拜托程翰林 ,一个皇子和一方国玺,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即使真的找不到建文皇帝了,有小皇子和御玺在,仍然可以复辟,可以号令天下。

程济深知自己肩上负苛的分量,双手合十稽首道:“阿弥陀佛,佛保佑。”

徐皇后病了,卧病在床。御医刚侍奉她吃过药,宫女说:“皇后,徐小姐来看你了。”

徐妙锦好久不进宫了,徐皇后还真想她。

徐皇后见徐妙锦进来,就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说:“我不过是头疼脑热的小病,又惊动你来看我。”

徐妙锦坐在床头椅子上,说话还是那样阴阳怪气:“不借探病的名义轻易还进不来宫呢。这可不比从前了,当了皇上是不一样啊。”

徐皇后说:“你这张嘴,还是这么不饶人。”

徐妙锦说她的嘴再厉害也杀不了人,皇上的嘴倒不一定有多厉害,可他一杀几百人,连油锅炸人的酷刑也用上了,是不是跟殷纣王学的呀?

徐皇后说:“你倒是来看我病的,还是来气我的呀。”

徐妙锦说:“我又没说你。”

徐皇后说:“骂他不也就是骂我吗?”不是她回护朱棣,其实讲杀人,朱棣也不是最凶、最厉害的,太祖高皇帝在胡惟庸案和蓝玉两案中就杀了四、五万人。朱棣充其量杀个零头,九牛一毛而已。

徐妙锦说:“依你这么说,那我得感谢当今皇上的仁慈了。”她伸手摸摸徐皇后的额头,说:“也不热呀,你这病根不是伤风感冒吧?”

徐皇后很敏感地问她这话什么意思?

徐妙锦嘻嘻地笑。

徐皇后说:“你又来气我,有话快说。”

徐妙锦说,皇上有了一大堆妃子还不够,听说又派内宫太监到朝鲜去选妃了。